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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斜阳西沉,堂屋的门被再次推开。只是谷雨将门推开后,却并未有人从门中走出。
已经靠着云雪澜睡了一觉的丁野打着哈欠望向堂屋,“该吃第二顿饭了?”少年话音刚一脱口,就看见扶着门板站在堂屋门口的红棉袄谷雨瞪了过来,男孩的眼睛和身上的红棉袄一样红。丁野打了个激灵,吊儿郎当的慵懒劲儿被少年的哆嗦抖搂的精光。
堂屋里一片寂静,小院里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堂屋内乍起重重的拍案声,“都走,老夫要休息了。”老人有些疲惫的呵斥声随之响起。
堂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像是将书本笔墨收拾整理进书箱中。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却并不纷乱嘈杂,也没有一人说话。
几声桌椅挪动的声音响起后,几个身影陆续走到轮椅前,对着一言不发的老者躬身一拜,施礼后走出堂屋。没有人再转向去竹棚,而是径直朝着院外走去。众人的脸上没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没有完成一日课业后满载而归的欣喜,只有紧抿的双唇和泛红的眼眶。
以往一盏茶功夫便会走的连背影都看不见的读书郎,今日却花费了约么两柱香时间与教书匠辞行。名为蔡简的少年最后一个走出堂屋。只是少年无视了云雪澜投来的询问眼神,倒是有些生涩的行了个江湖武人的抱拳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多年后,已是大夏军武年轻一辈第一人的谢言,已不是少年的将军再见到已是布衣之身的云雪澜时,行的却是学生对授业恩师的大礼,这却是很久以后的事。
堂内两人,一老一少。院中青衫静立,黑毡抚腮,红袄垂首。
“爷爷请公子进去。”绿衣衫的霜降从堂屋内走出。云雪澜闻言点头致谢,只是走到堂屋门口时却莫名被红色身影拦在身前。谷雨双臂平伸昂着头,目光坚定,似乎是铁了心不让云雪澜进屋。
“胡闹”老人的声音从男孩身后传出,红棉袄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屋内,与老人严厉的目光触碰后便悻悻的让开身子。跟在云雪澜身后的霜降,待前者进屋后便将屋门关上。女孩本想拉着红棉袄一同离去,男孩却赌气一般,一屁股坐在门口,双手托腮,一言不发。
“坐吧。”老人对行礼后的云雪澜轻声道。老人从怀中掏出云雪澜委托霜降转交的玉蟾,平放在掌中静静端详。见到老人一言不发,云雪澜也并未急着发问就一直静坐在老人对面。
老人的视线从掌中之物移动到对面少年的脸上,见到少年神态平静便有些调侃的一笑道:“心性倒也不错,钟离老儿教学生的本事倒是可以赶得上老夫的五成了。”
“钟离先生曾言,与先生是故交。”云雪澜并未在意老人的“大话”。
老人将玉蟾轻放在桌案上,不屑道:“故交算不上,说是宿敌更贴切些。”
见到云雪澜眼中的疑惑,老人接着说:“我与他是出同门,只是他醉心医道,而我却只想做个学堂先生。我们一辈子都在打赌较劲,而打的最大的赌便是,医者与师者哪个对世道的裨益最大。你觉得如何?”
“医者医的是人身,师者医的是人心。人病了,要靠艺术高明的医者去医治,世道病了却要靠圣贤道理去医治。”
“哦?”老人会心一笑问道:“你是说,师者比医者更重要?”
少年却摇了摇头道:“先生为何要让孩子吃饱饭才读书?”云雪澜反问道,“若无医者之师传道授业,又何来起死回生之妙手?若无杏林圣手救死扶伤,又何来师者答疑解惑?当人心与人身皆无病才是人。”
老人点点头,“老夫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我们从年轻时起就争锋,先是争锋谁领悟的学问更多更快;随后便争谁的见解更独到。争我们的先生更得意谁,争我们同样爱慕的姑娘更心仪谁。争来争去,到了这把岁数已经变成为了争而争,为了赌而赌。输赢胜负根本不重要,反倒是一时不争便会觉得寂寞。”老人言及于此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喃喃低语,“最后还不是两败俱伤?就像当年我们都倾心已久的那位姑娘,你猜她最后选了谁?”
云雪澜有些尴尬的撇撇嘴,却没有作答。
”滑头,滑头啊。倒是和钟离那个老不死的真像。”老人将一些烟丝塞进手中的烟袋,火星浮现时深深吸了一口,陶醉吐出一个个烟圈。烟雾使并不算明亮的堂屋内氤氲,少年的面容在老人眼中模糊,就如同老人心中有些模糊的记忆一般。
在袅袅烟雾中追忆了很久的老人,似乎是想将光阴长河里每一朵浪花,每一颗水滴看的真切,可一张出现在老人眼前的面孔却又如同他口中吐出烟圈一般模糊飘渺且转瞬即逝。老人咳嗽几声,眼圈似乎是被烟雾熏红,他看向云雪澜说:“你要寻的人便是老夫。”
云雪澜点头,“学生已经猜到了。只是有一事不解。”见到老人示意自己询问,少年继续道:“先生为何改姓杜?”
“是蠹”老人纠正道,“只能像一只怕光,怕风,怕一切惊扰的蠹鱼,躲在这里。”
老人本姓陶,曾被整个文坛誉为占尽大夏三成文运与风流之人。。老人早年在国子监时,大夏朝堂七成以上的官员或是师出老人门下,或是受过老人提携指点。因而桃李满天“夏”,“陶理”满天下。只是后来不知何故老人突然辞官连夜离开京城从此下落不明。
云雪澜来此之前并不知道老人身份,只是从钟离先生口中得知老人与其是旧相识,说是若是寻得此人,将玉蟾交于此人即可。刚才老人在吞云吐雾时,云雪澜竟在烟雾中将老人生平看得真切,只是少年惊叹于老人可将影像凝聚于烟雾的神通术法和老人的身份,一时间竟忽略了老人身份代表的乃是大夏一国的文运。
老人见到眼前张目结舌的少年不禁有些得意,他又抽了口烟道:“当年,我与钟离老儿同时卜算天机,至于算的何事你日后方知。钟离老儿便与打赌,说是打赌却是在各自布局。南梁与大夏迟早有一战,而此战是我们所卜算之事的关键,而你们云家又是夏梁一战的关键。钟离老儿花了极大的代价与我打赌,邀我前来这状元村。这里乃是你们一州文运汇集之地。我来到此地后,钟离老儿与我联手布下阵法遮蔽一州文运与我自身气象。为的是不让有些之人或者通晓观气之法的武者发现此处的端倪。”
“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少年问出心中疑惑,“难道只是因为有人要对付云家?”
“这世上目光短浅的人太多,那些鼠目寸光之人只想着自己的家族是否可以长盛不衰,他们以为他们掌控的天下便是天下?天下太大,他们眼中的天下太小。自从老夫失踪以后那些人便穷尽一切手段寻找老夫的下落,倒还真的是让他们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于是便有了十年前的那次状元郎逼死美娇娘的试探。倒是可惜了那位姑娘,年纪轻轻便沦为那些人手中的一枚死棋。”老人轻叹一声,云雪澜闻言毛骨悚然。
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老人不屑的摇了摇头,“就这点出息?真不知钟离老儿为何会如此看重你,为你竟不惜......”老人之言戛然而止,他看向神色慢慢恢复的少年,“我与钟离打的最重的一个赌便是你。”
云雪澜用手指着自己,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将烟袋放回腹部的老者。
“我们在下一盘棋,世间之人皆是棋子。钟离老儿认为胜负的关键一子在你。”
云雪澜还欲追问,老人却摆了摆手。将话头扯回到之前,“十年前,那些人做局意在一石二鸟。既可以借机打击云家乃至破坏这一州的文运,又可通过你们云家对此事的反应,和对此地的重视程度试探出老夫是否藏身于此,以印证他们的猜测。这里毕竟是云家的地界,又对你们云家乃至这一州意义特殊,他们也害怕明目张胆的行事会逼得你们破釜沉舟两败俱伤。便是一次次的试探。这些年他们这么多小动作,也是想消磨此州的文运,于是老夫便将计就计,让这村子里的读书种子都改头换面。虽然会让一部分文运会随着前往各地的读书种子流失向其他地方。但总能保证此处文运源源不绝的循环,自我填补。”
若是此处文运绵延不绝,若是日后大夏各家文脉学说执牛耳者追根溯源尽出自此地,那么十几年甚至上百年不出一个状元,甚至不出一个读书人,又有何妨?陶姓老人都不去算计这些学生日后是否改投师门,是否认祖归宗,是否会在自己化作黄土后为自己这位先生上一炷香,是否在这些学生开教立说,将自己的画像高挂在祠堂,告诉他们的学生,这是你们先生的先生。你们云家,又何必计较这些世人眼中的得失荣辱?老人算计的只有天下,比天下还大的天下。
十年前,在有心之人的安排下,邻村之人以状元村出了个险些毁掉一县前景的“丧门星”为由前来毁掉村中学堂以使此地文运流转受损,文运流失。那时便已是学堂教书匠的老人,不惜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甘愿双腿被废,只为打消幕后窥探之人的猜测疑虑。
与老人心照不宣的云隐山庄,确切的说是老人口中的钟离老儿,也任由村中光景每况愈下,甚至还会与老人一起出手,让文运实打实的流失以掩人耳目。云隐山庄暗中只做了三件事,其一是做在最明面上的,便是安排暗卫时常守护村子。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若是真的完全放任不管,才会真的让人起疑,反倒是这种真真假假云遮雾绕,才真的让那些虎视眈眈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便是“暗中”提供必要的补给。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所谓的暗中自然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将东西送往此地,而是在旁人追查下会费上一番周折寻到资助源头也是来自于云隐山庄。此举目的与第一件事相同。
而上述两件事皆是为第三件事做掩护,那便是让村中的读书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此地,在途中云隐山庄会制造出他们遇害的各种假象,从而让他们以新的身份前往大夏乃至其他各国。窥伺此地之人并非出自同一势力,因而这些假象便都会被认为是自己没有见过的“盟友”所为,反而成了真正的灯下黑。
两位看似对峙一生,却在这局对弈中同持云子的老人在十年前便有今日之约。约定细节繁琐,只是十年后若手持玉蟾前来此地之人是云雪澜,那陶姓老人便要兑现承诺。而云雪澜这十年来的经历未尝没有对今日来此的阻碍与考验。
少年与老人又深谈许久,与高人告辞时,少年头别一枝银色发簪,乃是老人的银色烟袋所化。
几乎汇聚了大夏一州文运的老人,将一身文运散入阴巽州全境。
当夜,整个阴巽州下起金色大雨。
多年后,已无云隐山庄的大夏,亦无梁夏对峙的年代,天下文脉导通言出法随者尽皆出自当夜。
好雨润物无声,桃李满天下。良师诲人不倦,陶理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