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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哺村是离阳州东南的丽水郡内的一处村庄。一辆马车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缓缓前行。驾车的是一名头戴黑色毡帽的俊秀少年郎。
马车临近乌哺村时,路旁多出了许多一人来高,长宽不过丈许打小的砖窑。只是砖窑的四面全部被砖头与黄泥封死,不知其中为何。
丁野拉开身后的车门,对正翻阅一份离唐州邸报的云雪澜说:“你可认得这些砖窑所谓何用?为何如此之多?”
戴着一副中年面容面具的云雪澜放下手中的一叠纸张,探出头看向窗外。见到错落分布在路旁的砖窑,云雪澜不禁皱了皱眉。
“这东西弄得和坟头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见到云雪澜没有理会自己,丁野自顾自的嘟囔着。
“然”脸色已经恢复常色的凛潭轻声吐出一字,声音极轻极冷,似乎是从鼻孔里哼出的一口气一般。
驾车的少年愣了一下,他难以置信的瞪着一袭黑袍的冷面青年,“不是吧,冰块儿脸,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主动和我说话。”听到黑毡帽少年之言,云雪澜与凛潭同时撇了撇嘴。
“不过,你方才说什么?慢?山?”从受宠若惊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丁野意识到自己并未听清冰冷青年之前的言语,便继续追问。只是后者却又同之前一样,修炼起了闭口禅。早已见惯不惯的丁野又将视线投向云雪澜。只是那种病态的中年汉子脸上尽是些猥琐笑容,让几日里依旧无法接受的少年胃口里又是一阵翻腾。
马车继续前行,路旁的砖窑愈发密集。只是越临近村口,砖石看着越是新砌的一样。
“你们快看,前面有些砖窑没有完全砌上,不如我们过去看看。”驾车的丁野指着不远处的几处砖窑道。这些砖窑有一面的墙壁并未被砌死,而是高矮各有不同,只是从车上看去墙壁之内都是黑咕隆咚的一片。
正当丁野准备驾车前去查看时,身后车厢内的凛潭眉头一皱,两道冷芒在眼底闪过。黑毡帽少年顿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片刻后一身冷汗的少年才艰难的扭过刚刚恢复知觉的脖子瞪了一眼车厢内重新合上双眼的黑衣青年。只是感受到后者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便又把脖子缩了回去,继而转头委屈巴巴的看着云雪澜。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好奇心太强并非什么好事。”云雪澜罕见的极为郑重的对着丁野说道。
黑毡帽少年被眼前两人一反常态的表现惊到,悻悻的转过身去。恰在此时,从村口的方向有几个人影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朝着这边走来。来人见到向村中行驶的马车,先是驻足愣了一下,而后便各自朝着几处墙壁并未完全砌上的砖窑走去。
因为距离较远,丁野只看到这些人从拎着的篮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放入窑内,而后又拿出一块砌墙用的砖块,给尚未完工的墙壁加了一砖。一切完毕后,他们又一声不响的走回向村口。
马车经过这些尚未竣工的砖窑时,好奇心作祟的丁野还是刻意压低了马车的行驶速度,身长脖子向着几处砖窑张望,“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丁野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
见到身后二人依旧对自己之言充耳不闻,少年嘀咕道:“的确有声音,是从那些砖窑中传出的。这里面不是饲养了些什么活物吧?”
只是让丁野没有预料的是,云雪澜竟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当他想继续追问时,却见到云雪澜眼中的威胁之意,你不要得寸进尺。
正当黑毡帽少年天马行空的猜想着,砖窑之中究竟是饲养的何种动物。但想到凛潭与云雪澜的身份与身手,少年又觉得这其中可能是武者世界独有的一些奇特之物,就比如云雪澜怀中正鼾声大作的,长的和煤球一样,却偏偏被叫做豆腐的小兽时,又从村子里行出一人,是一名手里拎着一只篮子的女子。
女子年纪看着约么二十岁上下,长得并不算标致,但与这种乡野村堡的村妇相比之下还算是说得过去。女子一路上一直低头,心事重重的走在泥路的当中,就连迎面行驶而来的马车也并未察觉。
因为女子行的路线恰好位于这条道路的正中,而阡陌交通本就并不算多宽敞,因此丁野无法在一侧行车从而避让女子。少年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姑娘可否让路的话,少女依旧没有听见一般,继续低头行走。
对方是在装聋作哑,目中无人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还是真的身患耳疾,没有听到自己的喊叫。但少年转念一想,村里的土狗听到我刚才的高声叫喊都跟着狂吠起来,你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听不见。念及此处,少年心里也起了火气,干脆直接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当中。少年将头顶的黑毡帽刻意往边上斜了斜,一只脚踏在马车之上,双臂抱胸,用鼻孔朝着正低头走近的女子。
女子头垂着,直直的朝着同样低着头的驽马走去。就当女子的头要撞到马头时,对眼前女子也十分不屑的枣红色老马,对着女子的脑袋打了响鼻,女子才如梦方醒的抬头,满脸惊恐。见到车前一副痞态的丁野,女子脸上的惊恐被一抹酡红冲淡,羞赧与歉意的神色布满双眼,她怯生生的向后退了两步,杏口微张望着一脸敌意看着自己的黑毡帽少年。
四目相对,许久,女子的惊惧慢慢平息。她歉意的对着丁野弯腰施了个礼,而后起身欲从马车侧面绕行。只是刚走到黑毡帽少年身旁,后者伸出手拦住了女子的去路。
“你,你要干嘛?”女子声音微微颤抖的问道。
“哎呦,原来不是个哑巴。”丁野不怀好意的说道。
闻言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一闪而逝,依旧一副受惊的小鹿一般。见状,丁野也觉得自己的咄咄逼人有些过分,便清清了嗓子,“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女子被这唐突的问题弄得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支支吾吾的道:“送,送饭。”
“可否向姑娘打听件事情,这些砖窑是作何用的?”还不待云雪澜与凛潭反应过来,丁野便抢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听到少年的问题,女子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打着哆嗦,牙齿碰撞出有些瘆人的声响。似乎是没有料想到对方会有这般反应,丁野也张大着嘴巴不知所措。
云雪澜叹息一声跳下马车,对着姑娘微微一笑。只是此刻少年的脸上却是一张面色蜡黄的病态中年人的面容,开口一笑时尽是些猥琐之意。女子见到眼前的中年男子,心中的惧意更浓,向后退了几步,丢下手中的篮子转身向着村中跑去。
丁野一脸愕然的转头看向正尴尬的摸着自己下巴的云雪澜,后者无奈的摊了摊手。黑毡帽少年上前,蹲下身子。女子遗失的篮子中是一囊清水,与滚落的两个有些干硬的馒头和一碟腌菜。站在少年身后的云雪澜瞟见篮中之物眼神变得有些晦涩暗淡。
丁野将篮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也不知这些饭菜要送往何处。”少年站起身,看向云雪澜道:“我们是继续入村还是?”
云雪澜扫视一眼在阳光下却依旧显的阴森的砖窑道:“不必进村了,掉头回去吧。”
“啊?回去?”丁野难以置信的看向云雪澜,“你来这里不是和之前一样找人的?”云雪澜摇摇头。他此行的确并非是来此处寻人的,而是在离开山庄之前与钟离先生秉烛夜谈时,老者对少年讲述了离阳州的一些民俗风土让少年目瞪口呆,老者便让少年在此行途中亲自到此处。一路上少年对钟离先生始终将信将疑,直至见到这一座座砖窑,心间的疑惑才终于被席卷周身的冰冷寒意冻结。
“那你大老远饶了这么多路,来这就是为了把我胃口吊起来然后回去?”黑毡帽少年心中有些不悦。他们自正月初五真正入了离阳州境内后,云雪澜便要求马不停蹄的赶路前往此处,并不像之前还会游山玩水,因而错过了沿途许多山水或是古迹。丁野本以为少年是急着赶路来这里寻什么人,便也不在途中抱怨舟车劳顿。途中错过的当地小吃与特色美食,也只把失望与口水一起吞咽进肚子。终于在正月初十这天到了乌哺村,正期待着再次见到某位高人的丁野却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此来本就是问心的,问过了就该走了。”云雪澜语气极为落寞,无论是武道修行或是在诸子百家的某一文脉中寻求学问道理的登高,或是入世后的权谋与王霸之术,皆是需要修心。修心前当要问心。只是有些问心局,问过了有了答案,不仅无法破局,反而会让自己走入下一个看似更大,却极为狭窄的局中。
言罢,云雪澜将丁野手中的篮子接过重新放到地上。“走吧,有些事不该你管,也不该我们管。”说着便拉着丁野上了马车。将少年推入车厢后,还不待其反应过来,就对着凛潭使了个眼色,随即关上车门,驾车掉头离去。
马车刚刚启动,一名三十几岁的的壮硕中年拿着一把斧子气势汹汹的从村子里冲出来。身后还气喘吁吁跟着先前那名女子。壮硕中年看着远去的马车,回头瞪了一眼眼圈红润的女子道:“就是他们?”见到女子怯生生的点头,男人把斧头重新扛在肩上,“哼!跟我送饭去。”
女子捡起地上的篮子,看了一眼其中的干馒头与腌菜,眼圈变得更红。她跟着壮硕的中年来到一处砖窑旁。砖窑只留下一块方砖的缺口,从窑内传出阵阵恶臭。
壮硕男子冷冰冰的道:“今天是最后一顿饭了。”说着从女子的篮子里拿起馒头丢进了方砖的缺口。见到女子已经梨花带雨的样子,狠狠的怒斥道:“哭,哭什么哭,哭了一年啦。”女子却并未被男人的话呵止,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壮硕男子见状长长叹息一声,“别哭了,多少年了不是一直这样?我们老了也是一样的。”说着,伸出手摸了一把女子脸上的泪水,拿起两坨腌菜疙瘩和水囊,丢进了缺口之中。
“一个馒头就够了,你们爹已经走了三天了。”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从砖窑中传出,却大半被女子的哭声淹没。
壮硕中年弯腰拾起一块方砖,放在唯一的缺口之上,将最后一缕阳光留在人间。
女子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整个人趴在地上。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咬着下唇,“咚咚咚”的连续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脸上的泪水与泥土黏在一起。他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摸着眼前的砖墙,从左下角第一块开始,朝右缓缓抚摸。指尖从砖面与砖缝上缓缓滑过,一路朝上,直到刚才自己放置的最后一块,整整抚过了三百六十块。
男子起身,抱着哭晕在地的女子,没有去拿篮子,朝村中走去。
马车之内,云雪澜回头看着车厢里沉沉睡去的丁野叹息一声,“不该带他来的。”
面容冰冷的黑衣青年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虽然混迹市井多年,却对这世道依旧留着一份天真,那就让他一直保有这份赤诚吧。这样单纯的人已经不多了。嘴上埋怨着这个世道,说对这个世道失望,心里却最希望宁可是自己错了的,愿意相信这个世道其实是好的,并且最愿意盼着这个世道越来越好的人真的不多了。”
“少主也是。”
云雪澜没有作答,只是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他在今日之前一直是,只是过了今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依旧如此,或许这就是钟离先生予以自己的第二场问心局。修心果真比修武更难。
在多年后,大夏的刑罚中多了一项,不赡养父母至其善终者腰斩。只是此刑一出,便再无用武之地。此刑始于阴巽。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向南而去,几只乌鸦从车顶飞过。少年抬头,鸦嘴中衔着腐肉,远处的乌巢中,传出几声老鸦的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