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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的一日,皇上命李玉带人一同去迎如懿出冷宫。彼时,白蕊姬正在延禧宫陪海兰说着话,白蕊姬自知海兰急切的性子,必是要第一时间见到如懿的,便叫人去抱了永琋来,和海兰一同前去翊坤宫看望如懿。
到了翊坤宫方知皇上才走,两人进到正殿,便见如懿正捧着茶杯出神。
海兰轻唤道,“如懿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如懿转过头,见是她二人,立时站起身,眼中的泪瞬间滑落下来,紧走两步,拉着她二人的手道,“海兰还有着身孕,怎么还着急过来,我原本要去看你的。”又看向白蕊姬道,“这几年多亏了你,蕊姬。”复看向在乳母怀中眨着大眼睛的四阿哥道,“这可是永琋?”
海兰早已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来,白蕊姬已拉住如懿的手道,“这些年姐姐受苦了,人也清瘦了不少。”
如懿忙拉着她二人坐下。如懿已经近三年没见到海兰了,可是见到的时候,仍是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会胖起来,但她没有想到,海兰会胖得这么厉害,像吹的球儿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变成了从前两个大,一张巴掌大的脸儿也成了十五的银月盘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两三个人搀扶着,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动。一身宽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纹妆花缎长袍也遮不住她发福得厉害的身体,紧紧地绷在身上,裹得她行动越发艰难。
如懿笑中带泪,看着海兰道,“听说你受了朱砂和水银的毒,都好了么?会不会伤及胎儿?知道是谁做的么?”海兰抚着胸口的气喘,喝了口红枣汤道,“也不知是谁要害我,总之能阴错阳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医已经看过了,一切无碍。”她低头抚着自己的小腹道,“若是连这点风霜都经不住,那便不是能养在宫里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们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惊,“咱们的孩子?”海兰含笑道,“可不是?纯妃如今抚养着大阿哥和三阿哥,风头极盛,加之皇上宠爱秀常在,素日里往钟粹宫去的更多了。姐姐如今在宫中本就艰难,待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与姐姐一同抚养。”
白蕊姬也笑道,“是呢。姐姐如今已从冷宫出来了,又做了翊坤宫的主位,我的永琋也是要认姐姐为义母,沾沾姐姐的福气的。”
如懿不觉激动道,“当真么?”
白蕊姬与海兰相视一笑道,“当然。”
如懿回宫的第一夜,皇上并未留宿在她宫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秀常在,倒叫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长春宫中见过了皇后,皇后嘱咐了几句,细问了她饮食起居是否习惯,便也嘱咐众人散了。纯妃见她出来,自然是还高兴的。倒是嘉贵人与慧贵妃一向对她淡淡的,也不亲热。而阿箬,更是对她退避三舍,视而不见。如懿出冷宫后三日,皇上倒也常常去见她,只是并未召幸,也不留宿,却让旁人也看不懂这恩宠如何了。
这一日恰逢立冬,宫中备下了家宴吃饺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宁宫,宫中的嫔妃倒是齐全了。所谓家宴吃饺子,原本是因为立冬乃秋季与冬季的交子之时,宫中嫔妃长日无聊,便由各宫都自己做了饺子,凑成一宴,讨皇上欢心而已。皇上白日里去京郊察看了农桑,回来听皇后说起,倒也高兴,便在长春宫赐宴。
嫔妃们自然是别出心裁,除了寻常的菜馅儿肉馅儿,又做了海鲜馅儿的,酸菜馅儿的。独独皇后和白蕊姬最有心思,皇后的饺子是用过冬刚摘下的嫩白菜叶子做的皮儿,为的是京中人人都惯于在冬日囤积白菜过冬,也是勤俭而新鲜的吃食。皇上对这样的心思自然是赞许不已的。而白蕊姬的那一道,只逼着皇上非咬了一口,辣得皇上眼泪都出来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才笑靥频生,道,“这样的饺子吃过了,皇上往后再吃到什么饺子,都不会忘了臣妾的了。”
皇上笑得不止,“皇后,你看她那个矫情样子,比慧贵妃往日如何?”
皇后温婉含笑,只是不语。慧贵妃饱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欢玫嫔这样的矫情样子么?何必拿臣妾来比呢。”
到了如懿时,她却只捧出了一壶醋来,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艺,做不好饺子,特意用红玫瑰花瓣酿了一壶醋来。吃饺子少不得醋,臣妾就当略作点缀吧。”
皇上薄薄的笑意却温煦异常,“朕若要吃饺子,必少不得醋,否则也是食不甘味。你的东西虽不是最要紧的,却是最不能少的。”
皇后注目含笑道,“你这点点缀,却是怎么也少不得的。娴妃,难怪皇上对你如此牵挂,连在冷宫里都要一意放你出来呢。”
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后娘娘日夜挂怀,皇上与皇后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挂怀臣妾的。”她转过头,看着打扮清丽却神色郁郁的慎常在道,“阿箬,你也是一样的,是不是?”
此时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嫔,如懿仍以旧时称呼相对,显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里。慎常在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强忍着不敢发作,只是闷头灌了一盅酒。
皇上望着阿箬,和颜悦色笑道,“慎常在是该喝酒尽兴。如懿为慎常在旧主,如懿脱离冤屈,终于让朕知道她不是谋害仪嫔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常在乃是如懿的旧仆,理应同庆。”皇上字字句句,称呼阿箬为“慎常在”,对如懿只以名字相唤,亲疏早已十分明显。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旧婢,早已窘得满面通红,握着酒盏的手轻轻发颤。皇上却话锋一转,只笑道,“为表你主仆二人同庆之意,朕便打算封你为贵人,你意下如何?”
这样骤然晋封,却是出人意料。且贵人位虽不算高,但白蕊姬当年自潜邸时便得皇上宠爱,进了宫也是有孕后才封了贵人,海兰亦如此,嘉贵人则是玉氏宗室之女,代表了大清与玉氏的亲好之意。而阿箬既无生养,又无家世,仅凭借宫女身份不到三年便已升至贵人,如此一来,不禁连皇后亦变色。还是嘉贵人忍不住道,“皇上便这般喜欢慎妹妹么?”
皇上举了酒盏在手,唇边含了一缕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欢,朕也不会亲自取一‘慎’字为慎贵人的封号。”嘉贵人微微咬了咬唇,隐忍着怨怒。皇上眼波一转,却轻笑道,“正如嘉贵人你的封号,嘉为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欢。且即便慎贵人封了贵人位,启祥宫中依旧是你居上。”
如此,嘉贵人才稍稍平息醋意,却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这样的恩赏,本该高兴不已,可那高兴也是损兵折将的,她只好撑着站起来,冷汗涔涔地行礼,“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后笑得极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来了,在外候着呢。看来皇上今夜是要陪慎贵人,不必再翻牌子了。”
皇上握一握皇后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
皇后向着阿箬温和道,“那么慎贵人,你先回去准备着去养心殿侍寝吧。”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解了阿箬的尴尬,她才起身,嘉贵人便道有些薄醉,也起身告辞了。海兰有着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着她先回去,白蕊姬也一同告辞回去照看四阿哥,只留了舒贵人随侍在侧。
白蕊姬与如懿扶着海兰正转过长街,却见嘉贵人站在慎贵人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为封了贵人就能如何了,在启祥宫中依旧是以我为尊。你索绰伦氏不过是小姓出身,你阿玛再有治水的功绩,也不过是在慧贵妃父亲手下当差,小小知府而已。”
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姐姐是贵人,我也是贵人,我年纪比你小,自然该尊您为姐姐。至于别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起平坐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呢。”
嘉贵人气得神色大变,却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说我为玉氏宗室之女,身份高贵,而你只是小小宫女出身,便是要论资排辈,你也不过是屈居末流而已。”
嘉贵人的侍女丽心也是个口舌伶俐的,立刻道,“还没恭喜慎贵人呢,为着您的旧主娴妃娘娘出了冷宫,皇上才赏您为贵人,口口声声还提着您与娴妃娘娘的主仆情分。其实想想也不对,当年是您揭发了娴妃娘娘毒害仪嫔的皇嗣,今日皇上却金口玉言说娴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这封赏竟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
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浑身乱颤,伸手朝着丽心的脸颊便是一掌,她手上戴着纯银的玳瑁护甲,那一掌用力极深,便在丽心白嫩的面颊上留下了两道血痕。
丽心到底有些害怕,纵然满眼里泪水乱转,却只能捂着脸不敢出声。如懿冷眼看着,笑道,“这里风大,要不要先回去?”
海兰抚着肚子道,“这样好看的戏,我肚子里的孩子合该多看看。长大了也不至于吃旁人的亏太多。”
白蕊姬亦道,“是啊,狗咬狗的戏码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嘉贵人看着丽心挨打,却换了和颜悦色的笑容,娇声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丽心,好歹人家已经熬成了主儿,你便受她这一掌,也好学学她是怎么没日没夜爬了皇上的龙床。”
丽心捂着脸不屑道,“奴婢可不敢背着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这么没廉耻,更不敢背弃主子诬陷主子。不管挨了慎贵人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学不会这些下三滥的本事的。”
嘉贵人连连颔首微笑,骤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个耳光。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嘉贵人脸上笑得悠然自得,“这一掌,是教你学乖,尊卑自在人心。别以为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宠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么使尽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连奴才们都瞧不上呢!”
嘉贵人得意的轻笑声落在风里格外响亮,被宫人们簇拥着一摇三摆扬长而去。阿箬慢慢地抚着脸颊,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成了贵人,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永远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奴婢。”
新燕忙扶着她,好声好气道,“主儿别往心里去,嘉贵人不过是仗着伺候皇上年久,又失了一子,皇上怜惜她一些罢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贡品似的异族之女罢了,主儿您可是纯正的满洲血统呢,来日若生下了一儿半女,岂不比她尊贵。本来呢,您还没有子息,皇上就那么宠爱您了。”
阿箬的笑声里带了几许哭腔,“你也觉得皇上是宠爱我的?”
新燕奇道,“主儿,您这是怎么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赏赐也是最多。哪怕舒贵人新贵得宠,皇上也没忘了您呀。您看,嘉贵人再嚣张刻薄,也不过是妒忌您罢了。”
阿箬神色凄惶,连连点头道,“是啊,她们都是妒忌我。可是是谁把我抬到这种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来的。我承宠这些年,除了皇后和慧贵妃,几乎没看过旁人的好脸色,便就是慧贵妃,偶尔也是冷嘲热讽的。到底是谁把我拱到这种人人为敌的地方来的?”
她的哭腔越来越悲怆,新燕不解其意,只得道,“主儿别伤心了,今儿是您晋封的大好日子,等下还要侍寝呢。奴婢赶紧陪您回宫,替您拿鸡蛋揉揉脸,别叫皇上看见了,可不好呢。”说着,连搀带扶陪着阿箬走了。
如懿听得有些疑惑,便问,“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难道有什么不对么?”白蕊姬也是疑虑重重,“这些年阿箬也算是恩宠深厚,皇上对她颇为厚待,屡屡晋封赏赐,能有什么不妥?可是听她今日这话,怕是有些缘故在里头呢。也是,集了一身宠爱,难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够厚,当初又是那样成了嫔妃的,自然谁都能撂脸色给她看了。”
如懿冷冷道,“荣华富贵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这种羞辱欺凌,也是她自己求得的,还有什么可怨恨的?”说罢又扶住海兰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么多,不过几个饺子而已,便这么开胃么?可别撑着了,还是让江太医来瞧瞧吧。”
几人说着便往宫中走,白蕊姬言道要先行回去看望四阿哥,待到快到永和宫时,便先回了宫,由如懿陪着海兰继续往延禧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