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丶巴彦昭

竹林三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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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队走进了丘陵,在山峦沟壑间穿行,走进了一片宽阔的山谷。山谷中间流淌着一条大河,河水平缓清澈,河面雾霭迷离,微浪起伏。遇到狭窄河段,河水翻滚起来,撞在河底的石头上,发出哗哗流水声。

    河岸沟汊交错,芦苇高耸,蒲草密密匝匝。一团团红毛柳沿河岸伸展,红毛柳下水草丛生,水草丛里无数小鱼在游动。这就是洮儿河。

    洮儿河两岸是广阔的冲积平原。大兴安岭南坡原始森林里散布无数泉眼,泉水从泉眼里汩汩涌出,汇成一条条溪流向山下流去。在山下注入小溪,从无数条沟壑里流出的小溪在山谷里汇成河流。一路向东,接纳从各个沟壑里流出的小溪,终于汇成一条大河。

    洮儿河水携带了大量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的腐殖质,在洮儿河中下游沉淀下来,沿洮儿河河谷形成肥沃的冲击平原。清澈的洮儿河河水滋润了两岸万物生灵。

    池震宇一行来到了洮儿河。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宽阔的平原。平原上分布许多茅草房聚集的村落,把大地染成土灰色。

    大片的田野上划出一条条浅浅的垄沟,干枯的苞米杆成片的在田地里枯立。垄沟上下长满了荒草,没有那些浅浅的垄沟,看不出田野已经开垦成耕地。

    太阳渐渐落到地平线以下,天空暗了下来。池震宇看见前面有几十栋茅草房,房顶上炊烟袅袅。他对大家说:"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座屯子里吧。"带着马车队,向屯子走去。

    池震宇一行走到了屯子口,池震宇让大家停下,他和鲁振邦丶高奉武驱马进了屯子。

    荒原上,一条勒勒车压出的车辙路两侧,随意的散落几十栋茅草房。每栋茅草房周围都用树枝圈了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扎着蒙古包,人们在院子里忙碌着。

    羊倌在屯子口吆喝,赶着牧归的羊群往屯子里走,羊群拥挤在一起,咩咩叫着,肚子吃的滚圆。

    牛群也回来了,慢悠悠的迈着四方步,穿过街道向牛棚走去。有几个老人,袖着胳膊,蹲在墙根聊天,孩子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

    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一座寺庙,深红色的墙体掩映在翠绿的松柏中,清脆的风铃声叮咚作响。

    池震宇三人向路旁的一栋茅草房走去,走到院门口,里面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蒙古族老人,穿一件破旧的蒙古袍,正在修理农具。池震宇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忙着哪?"

    老人抬头看见眼前站了三个陌生人,站了起来,戒备地扫视池震宇三人,用流利的汉语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池震宇笑着说:"我们是逃难的,要去上荒的扎萨克图王旗,路过您这个屯子,今晚就在屯子口过夜了。到屯子里看看,这个屯子叫什么名字啊?"

    老人看池震宇面相和善,说话带笑,不像绺子。放松了一些戒备,对池震宇说:"这里就是上荒了,这块地面是扎萨克图王旗,屯子叫巴彦昭。你们是闯关东的,来领荒的吧,巴彦昭和呼伦布哈这一片的荒地已经没了。都在揽头手里呢。你们看见山坡上那座寺庙了吗,叫巴格塔拉寺庙,大喇嘛叫七十八,这一片的荒地都让七十八从乌泰王爷手里买下了,七十八再把荒地卖给垦荒户收押荒银。"

    池震宇问:"垦荒户为什么不直接从乌泰王爷手里领荒呢?"

    老人说:"乌泰王爷放荒都是大片大片向外放的,只收银子,二十两银子准予开荒一百垧。垦荒户都是穷人,见都见不到银子,哪有银子去买大片的荒地啊。能买得起大片荒地的都是豪门大户,花成千两银子领荒,做揽头。"

    "荒地都落到揽头手里了,垦荒户只好从揽头手里买小块地,要多花好多钱,但是地块小了,买得动。有的垦荒户实在没有钱,小块也买不起,就向七十八租地,给七十八当佃户。秋天打粮了用粮食还租金。租金也交不起的,就给七十八耪青。七十八有十方地呢,一方四十五垧,七十八向乌泰王爷手交了二百两押荒银。垦荒户再花钱从七十八手里买垦荒地,以后每年每十垧地再向七十八交十担粮。"

    "乌泰王爷还向垦荒户收猪粮,每户收肥猪一口,小米五斗,红粮五斗,谷草一百捆,羊草一百捆,黑油二斤。我一点钱也拿不出来,只能给七十八榜青,耪一垧地七十八给一斗粮,也就将就着能吃上饭吧。"

    池震宇问:"这一片再没有土地了吗?"

    老人说:"都在台吉和大户手里呢,土默特来的喇嘛刘希波,扎萨克图王旗台吉萨木丹,喀喇沁贝子萨布达日希,都从乌泰王爷手里买下了几万垧荒地。有一个叫刘昶武的五品官,据说是朝廷补用知县,也从乌泰王爷手里领了十万垧荒地,来的时候头戴蓝翎官帽,穿着朝服。"

    池震宇问:"你们都是从哪来的?是扎萨克图王旗人吗?汉语说的很流利啊。"

    老人摇头,说:"我是喀喇沁旗的阿勒巴图,十多年前跑`学好`从喀喇沁旗的叨尔登逃来的。巴彦昭和呼伦布哈这一带的垦荒户丶榜青户都是土默特旗丶敖汉旗丶库伦旗丶喀喇沁旗逃来的。"

    "十多年前金丹道起事,头上裹着红头巾的红帽子闯到了叨尔登,领头的叫林玉山,是三十家子红帽子的社首,还有李发丶佟杰丶佟升丶马青云,有几百人,拿着鸟枪,扛着抬炮,进营子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当时在营子里的人全被红帽子杀了,财物丶衣服丶粮食丶牛羊,全都抢走,营子里有四百户房子,还有一座喇嘛庙,都被他们烧了,许多人逃到山上。红帽子搜山,捜出一千多人,当场全杀了,山沟里丶树林里丶田野上,到处都是尸体。"

    "我们一家那天出来走亲戚,才逃过了一劫。土默特旗丶敖汉旗丶库伦旗丶喀喇沁旗到处都是红帽子在杀人,我和老伴带着孩子拼命向北逃。就这样到了巴彦昭。从那个时候起,外旗蒙古人开始来扎萨克图王旗。南边蒙旗闯关东的内地人到得早,和我们交往多,所以我们都能说几句汉语。"?

    ???老人憨厚直爽,淳朴厚道。屯子里也的人们也和善有礼,街道上往来的村民们笑呵呵相互打着招呼,询问家人丶牲畜安好。

    池震宇觉得巴彦昭让人心安,决定在巴彦昭住几天,让大家恢复一下。顺便再问问扎萨克图王旗的情况。他对老人说:"老人家,您怎么称呼啊?"

    老人说:"?我叫色格图,原先是喀剌沁旗的阿拉巴图。"

    色格图老人指着茅草房说:"老伴乌莹噶在做饭,儿子图格吉扎布丶白音扎布放牧去了,赶着牛羊往回走呢。"?

    池震宇又问:"邻居都有谁啊?"

    色格图老人说:"王吉拉丶宝廷喜丶布日古德,土默特旗来的。托斯嘎都古楞丶淖海,敖汉旗来的。图喜丶正月丶额日很吉日嘎拉,喀喇沁旗来的。都是巴格塔拉寺庙大喇嘛七十八的榜青户。"

    池震宇说:"老人家,您的院子前面那片绿草坡,借我们用几天,我们在那里宿营,我付银子。"

    色格图老人说:"那片绿草坡是我的牧场,一直到洮儿河边上呢。你们要在河岸上搭窝铺吧,我还有两顶蒙古包,牲畜转场时用的,借给你们吧。"

    高奉武插嘴道:"我们有七家二十多口人呢。"

    色格图老人说:"我让儿子图格吉扎布丶白音扎布去邻居家再给你们借几顶,找人帮你们把包扎上。"

    图格吉扎布已经把羊群赶回羊栏,白音扎布也把牛群关进牛棚,都过来听色格图老人和池震宇唠嗑。色格图老人吩咐两个儿子:"去邻居家再找五顶蒙古包,找人帮助他们把包扎上。"两个儿子答应一声骑马跑了出去。

    一会儿全屯子的人都出来了,赶着勒勒车把蒙古包拉到洮儿河岸,七手八脚就把七座蒙古包扎起来了。池震宇见屯子里面的人这样热情,感动地对色格图老人说:"让大家别走了,卖给我二十只羊,我们请大家吃手把肉。"

    色格图老人说:"让您破费了,我们来杀羊。"

    图格吉扎布和白音扎布又领着众人抓羊,把羊牵到洮儿河河岸,早有一群人抬着十几口大铁锅过来。一群人挖灶架锅拣干牛粪烧水,一群人杀羊剁成小块。二十只羊一会儿就进锅了。

    ?

    鲁振邦丶高奉武回到屯子口把马车队接到洮儿河河岸,一家一座蒙古包。杨三风和女人们丶孩子们没见过蒙古包,好奇的住了进去,东瞧瞧西看看。

    蒙古包四壁围了一圈毡子,地上用木条搭起矮床,矮床上铺上羊皮,羊皮上又铺了毡子。女人和孩子们用手摸摸,这可比窝铺暖和多了。

    洮儿河河岸烟气氤氲,肉香飘散,巴彦昭的垦荒户丶榜青户要向揽头交地租,还要承担扎萨克图王旗王爷府的阿拉巴(赋税,差徭),日子过的紧巴,只有过节时才舍得杀只羊。

    这一晚上人们就象过节,从家里拿来自酿的马奶酒,杨三风又从马车上取下一桶从奉天带来的二锅头。

    人们兴高采烈,用大盆盛出手把肉,端到色格图老人面前。肉盆里摆放一块羊脊背,色格图老人抽出一把镶嵌玛瑙绿松石的蒙古刀,从羊脊背上割下一块肥肉,用手递给池震宇,示意池震宇一口吸进去。

    池震宇知道这是敬给最尊贵的客人的礼节,按照色格图老人示意,用手背托起,一口吸了进去。池震宇又拿起他面前的蒙古刀,也学色格图老人从羊脊背上割下一块肥肉,用手递给色格图老人,色格图老人笑着也放在手背上,吸了进去。

    色格图老人又举起酒碗,大声唱起了祝酒歌。众人欢呼起来,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抓起手把肉大口撕啃,大口喝酒,一会儿脸就被酒精烧的通红,醺醺然的起身跳舞,脚步趔斜东倒西歪。喝醉了就倒在草地上酣睡。

    池震宇举起酒碗,和色格图老人碰杯。他看见色格图老人身后的草地上有三个小孩,瘦骨伶仃,衣履褴褛,趴在草丛里向这边张望。

    池震宇招手让这几个小孩过来,小孩害怕地向后面跑去。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地钻了出来。池震宇奇怪这几个孩子怎么不过来吃肉,起身走了过去。

    草丛里趴着个两男孩,一个女孩。大的男孩十一丶二岁,小的十来岁,女孩七丶八岁。

    池震宇蹲下对孩子们说:"你们怎么不过来吃肉呀?"

    三个小孩胆怯的摇头,眼睛眼巴巴的看着肉锅。

    色格图老人走了过来,对池震宇说:"这几个孩子是巴格塔拉寺庙大喇嘛七十八新买的奴隶,大巩的叫色如布,小的叫闻胡尔,女孩叫花儿。两男孩给七十八放羊,女孩伺候七十八,端茶递水装烟袋。七十八有好多女孩伺候他呢。"

    池震宇说:"这么小就伺候人啊?"

    色格图老人说:"奴隶就像牲畜一样是主人的私产,生来就是为主人干活的。主人杀死奴隶就像杀死一只羊。"

    池震宇问:"他们为什么是奴隶啊?"

    色格图老人说:"他们的爸爸妈妈是奴隶,他们也是奴隶。奴隶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他们的爸爸叫敖拉吉白,妈妈叫苏拉玛,原先是披甲阿日达希台的奴隶,被阿日达希台卖给了七十八。卖了一百八十六两银子。"

    池震宇问:"披甲也有奴隶?"

    色格图老人说:"披甲是阿拉巴图,是平民,每个阿拉巴图都归属于一个台吉。台吉是贵族,他们都是孛儿只斤氏。阿拉巴图也还可以有奴隶。草原上阿拉巴图归属台吉,身份还是人。奴隶只是台吉丶阿拉巴图的私人财产,和牛丶羊丶马丶狗一样。"

    池震宇听了叹息,起身去肉锅旁,拣了一盘手把肉,端到三个孩子面前,和蔼地说:"这是给你们的,吃吧。"

    三个孩怯怯地看着池震宇,谁也不敢伸手。池震宇抓起一块手把肉,塞女孩手里。女孩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两个男孩见状,也伸手在盘子里抓起手把肉吃了起来。一会儿盘子就见了底,三个孩子舔着嘴唇,感激的望着池震宇。

    池震宇摸摸孩子的脑袋。三个孩子站了起来,依依不舍的转身,向巴格塔拉寺庙跑去。小小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

    池震宇一行人放松下来,疲乏劲上来了,池震宇一挥手,大家悄悄地回到了蒙古包。这一夜,池震宇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天晚上,巴彦昭的人们才从草地上散开回家。色格图老人让老伴熬了一锅羊汤,把池震宇一行人请过来喝羊汤。池震宇正有好多问题想问色格图老人,又让杨三风拿出来从奉天带出来的咸肉,炒了几个菜,端了过来。池震宇拿出一瓶二锅头,众人又喝了起来。

    色格图老人喝了一口酒,对池震宇说:"你们是来垦荒的,这里已经没有荒地了。你们要沿着洮儿河向上游走,到王爷庙山去,扎萨克图王旗的王府就在那里。那里还有荒地,乌泰王爷还在招垦呢。洮儿河两岸的土地都是肥地,牧草长的特别高,是扎萨克图王旗牧户的轮牧场,你们到那里,找到乌泰王爷就能买到荒地。"

    池震宇问道:"乌泰王爷怎么个招垦方式啊?"

    色格图老人说:"洮儿河中上游,一直到王爷庙山左右的荒地,乌泰王爷还没有放出去,你们去王爷府一带找一找,找到看好的荒地。再去王爷府去向乌泰王爷交押荒银,就能领到荒地开垦了。"

    池震宇问:"要向乌泰王爷交押荒银啊,押荒银怎么交??"

    色格图老人说:"乌泰王爷也没有什么章程,过去只要交二十两,乌泰王爷的手在荒野上一比划,就能开垦出上百垧荒地。现在乌泰王爷要得多了,要多少,凭乌泰王爷心情。领荒以后,每年每十垧还要给乌泰王爷交十担地租。乌泰王爷平时还总要收各种赋税,还要出差徭。过年过节乌泰王爷生日福晋生日,只要找到理由,都要向王府交各种费用。"

    池震宇问:"交了押荒银只是才把土地租了下来?"

    色格图老人说:"对,土地还是王爷的,要承担扎萨克图王旗王府的阿拉巴(税赋,差徭)。也要承担朝廷赋税,差徭。"

    池震宇又问:"什么叫'跑学好`?你们为什么要'跑学好'?"

    色格图老人说:"卓索图盟老家那些年闹会道门,出了圣人,闹起了金丹道,又叫'学好会'。可是这个圣人是妖人哪,他当了大首领还不满足,还想当皇帝,煽动道徒暴乱,杀人放火,抢掠财物,无恶不做。"

    "土默特旗丶敖汉旗丶库伦旗丶喀喇沁旗都闹起了金丹道,他们头上戴红头巾,脸上画一道红线,从嘴角一直画到耳根,鼻子染黑,举着红缨枪,拎着大刀,嘴里喊着'杀,杀,杀。'就象一群魔鬼从地狱里钻出来。跑到屯子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

    "各屯子被杀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金丹道徒走后,屯子里见不到活物,房子都成了残墙烂瓦。我们营子人被杀光了,房子都被烧光了,粮食财物也被抢光了。我们一家逃出营子的就拼命向北跑,躲避学好的那些人杀人,这才跑到扎萨克图王旗来了。这就是'跑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