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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元清亦从定中醒来。修行一夜,未有寸进,又做了无用功。
说起来,这等情形已持续两年之久了。
七幅“剑”字,七次突破,不仅将体内杂气除去了十之八九,气府剑胚也为寸许大小的灿灿丹丸,离第八炼圆满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丝杂气,却如跗骨之蛆般附在剑胚表面,化为淡淡黑痕,任凭元清如何用功都无法动其分毫,修为亦因此停滞不前。
果然,这世间事,就如诗中所言,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皆如此,纵是有道仙真,亦难免俗。
少年心中如是叹道。
算算时日,还有半月,曹曦之课业便可教授完毕,届时因果已结,恩怨两清,当为别期。
弹指剑光起,化为柔软轻风,拂开铺门。只见街面上人迹稀少,甚是冷清,偶有往来者也是神色匆匆,不敢稍作停留。
一小队军士站在铁匠铺门口,为首之人年近四旬,浓眉短须,正低声与柱子吩咐什么,却是数年未见的张坚。
柱子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只管点头,待众人走后,伫立良久,末了一声长叹,尽是浓愁悲愤。
转头见书剑居门户大开,其犹豫片刻,随后迈步向书肆走来。
元清早就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数日前,城西百余里外的溪木镇竟现绝户惨案。
据报,镇中屋舍尽毁,人烟全无,斑驳血迹随处可见,路石残垣上还留有数道爪痕,长逾丈,深逾尺,疑似妖兽所为。
张坚此番前来,一为传令,命城中铁铺加铸甲胄武器,二也是与柱子交个底,提醒他早做准备。
“元,元兄弟,”柱子站在桌案前,欲言又止,两手在衣角上胡乱摩挲,虽年过四十,却局促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怎么,又没酒了?”元清佯装不知,起身笑着问道。
“不是,是......”柱子咧嘴回道,然未发几言就被元清打断。
“此小事耳,无需介怀,我去醉香楼买两斤‘醉春风’便是。”说着少年施施然出了铺门,一转便消失不见。
柱子见状愕然,疑团满腹,挠了挠头,思索半天仍不明其就,无奈只能复叹一声,讪讪离去。
且说元清,出门没几步便拿了隐身诀,御剑而起,直奔溪木镇。
既生去意,那便要彻底除了妖兽,以绝后患,也算顺应本心,不违侠念,护得一方安宁。
至于为何不让柱子请愿,是不想那憨直汉子再因此结了因果,背了人情。
三个时辰后,元清来到溪木镇,此地确如张坚所言,满目疮痍,遍地狼藉。
神念微扫,少年落在一处爪痕前,打量片刻,又御剑破空而去。
青州府。
未时,曹曦照旧捧着青坛来到书剑居,环顾四周,不见先生,也不觉诧异,放下青坛,自顾自拿起经义诵读起来。
足足读了一个时辰,元清才悠然现身,手里还托着一口赤泥小坛。
“老师。”曹曦起身拜道,言辞诚恳,礼数周到,让人无可挑剔。
元清目露赞赏,抬手将之轻轻扶起,而后问道:“你可愿学剑?”
曹曦一听此言,大喜过望,再无那幅得失不计、宠辱不惊的淡然之态,当即高声回道:“愿学,愿学,曦儿愿学!”
元清笑了笑,心中暗道:再读书养气,终究还是孩童心性,不过这样也好,本是烂漫年纪,何作枯老姿态。
翻手取出一尺长短剑,交至曹曦手中:“剑名鱼肠,长一尺三寸,为我昔年初识剑道所用,削铁如泥,也算人间神兵,如今赠与你,日后当勤加练习,莫坠剑名。”
曹曦躬身接过鱼肠剑,横在身前,来回审视良久,不发一言,眼中神采莫名。
元清也不催促,就这么手托瓷坛静静站着,眼前却现出一方演武场,场边老人身着月白长袍,头顶炎炎烈日,颜笑如春。
突然一声闷响,却是曹曦跪倒在地,神情激动,恭声说道:“弟子定刻苦用功,不负老师厚望!”
“好。”元清回过神来,将之唤起,随后凝神聚意,并指作剑,一指点在小童眉心。
曹曦始料未及,眼前场景陡然大变,但见云海翻波,神人舞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变化莫测,又暗合四象八卦,阴阳五行,直把其看得神驰目眩,心神亦为之所夺,手中之剑无意识地越握越紧。
数息后,元清收回剑指,淡淡问道:“看明白了吗?”
语出如雷,惊醒梦中人,曹曦猛然回神,却仿佛大病一场,面色苍白,脚下虚浮,颓然坐倒在藤椅上。
元清对此视若无睹,面无表情,仍淡淡问道:“看明白了吗?”
曹曦勉力支撑,艰难回想,却发现所见偕忘,唯有一道虚幻剑影在脑中留存,且愈发淡薄,几欲消失不见。
过了许久,其睁开双眼,虚弱地回道:“弟子愚钝,只见得一道虚幻剑影,望老师恕罪。”
元清似乎早有所料,并未多言,只是打开小坛递给曹曦,顿时酒气四溢,还混着淡淡草药清香,竟是一坛药酒。
“都喝了。”
曹曦闻言没有半点迟疑,抱起小坛,一鼓作气喝了个精光。
药酒入腹,瞬间化为滚滚热流,游遍四肢百骸,补元益气,推宫活血,随后蒸腾而上,直冲天灵。
曹曦登时小脸通红,双眼迷离,同时有丝丝缕缕的淡白雾气自周身穴窍散出,氤氲缭绕,如在天宫仙境。
恍惚间,有一缕清气护住脑宫,并引着自己摆了一个剑势,顿时体内热流如百川到海,合和归一,并沿此剑势奔流往复,久久不息......
曹曦再醒来已是七日后。
仿佛大梦一场,其双目虽睁,然神思未归,躺在床上,仍觉身处云端,过了许久才慢慢有了实感。
“娘。”曹曦轻声唤道。
妇人一直守在床边,不敢出声,听得呼唤,终于忍耐不住,哭喊着扑了上去,将曹曦紧紧抱在怀中,泪如决堤。
“铁娃,你可算醒了!你可把娘吓死了!”
柱子皱着眉,在外间吞云吐雾,听到哭声立马扔下烟斗冲进房内,见曹曦无事,长舒一口气,喃喃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念着念着,不禁鼻头发酸,眼眶也微微泛红。
曹曦一头雾水,待母亲稍安,出言相询,这才得知,自己竟不饮不食,昏迷了七日之久!
“爹,先生呢?我去找他。”回想起当日情景,曹曦跳下床,边向外跑边问道。
“铁娃,你过来!”柱子急忙将其叫住,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递给曹曦,“元兄弟走了,这是他留给你的,叫你好生修习。”
曹曦接过小册,入目便是“太乙玄门剑”五个大字,看字迹,当为先生亲笔!
打开观之,竟是以蝇头小楷所写剑诀秘法;粗读几句,只觉得字字珠玑,句句精妙,似乎还与那神人所舞之剑法遥相呼应,不由心神沉溺,难以自拔。
柱子与妇人见小儿如此,相视一眼,顿觉宽慰无限,不过转而又化为浓重忧愁,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只因这七日间,兽踪频现,噩耗连传。青州府百里方圆,村镇尽遭屠戮,派出的数支斥候小队皆全军覆没,城中百姓或逃或散,留困者足不出户,街道上空空荡荡,唯有军卒往来匆匆。
柱子本也打算举家逃离,然曹曦未醒,又得元清嘱咐,莫要惊扰,以免功亏一篑,错失机缘。夫妇俩无可奈何,只能硬生生留了下来。
如今,城门四闭,各处戒备森严,再想出逃,已是痴人说梦。
沉默片刻,妇人给柱子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即会意,随其来到外间。
二人谁也不曾察觉:十岁小儿,沉眠七日,醒来居然不觉饥渴,甚至连身形都凭空拔高了数寸......
三日后,铁匠铺。
曹曦在屋内专心研读《太乙玄门剑》,妇人和柱子在一旁收拾细软,准备清水干粮。
突然,钟鸣大作,遍传全城,接二连三,九响方止。
柱子当即抓起一应物品,又提了把朴刀,冲到后院,掀起一处草席,露出下方狭窄地洞,而后冲妻儿喊道:“快,进地窖!”
城头。
沈文心和马游之并肩而立,面色铁青。
远方数尊巨大兽影渐次清晰,却是狮、虎、豹、狼、犀、牛六只三丈大妖,一条八丈花蛇,以及一头十丈巨象!
“马兄,此时若走,或可有一线生机。”沈文心淡淡说道。
马游之沉默片刻,而后洒然笑道:“大敌当前,贤弟何出此言?”
沈文心轻叹一声回道:“道兄何必明知故问?”
马游之收起笑容,反问道:“怎么,相交数十载,马某人在你心中,便是这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吗?”
沈文心摇摇头回道:“道兄何须用言语激我?只是君本方外之人,不沾因果,不染俗尘,自有逍遥岁月,实在不必留下,与沈某陪葬。”
马游之再问:“既知十死无生,何不随我一同离去?”
沈文心侧过身,微微笑道:“沈某自幼苦读圣贤书,家国恩仇,宗族大义,多少也知道些。何况为官一任,本就要护一方安宁。今妖邪来犯,众将士披坚执锐,视死如归,身为城主,沈某又岂能偷生。”
一番话言辞淡淡,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马游之听后点点头说道:“好,既如此,马某也不再多言,便留下来,看看这群畜生究竟能翻起多大风浪!”
“马兄,你......”沈文心闻言一惊,急忙劝道。
但话一出口就被马游之摆手打断:“贫道这一生,东奔西走,庸庸碌碌,早已无缘大道。如今寿元将尽,若能为人道尽些许绵薄之力,也算不负仙缘。”
沈文心见其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心下感动,无以复加,不由恭施一礼,诚心说道:“若有来生,当再与道兄把酒言欢!”
马游之大袖一甩,笑骂道:“去去去,下辈子老头子可是要得道成仙之人,哪有功夫陪你喝酒!”
话音未落,却听兽吼嘶鸣;抬眼望去,只见众妖齐面向西,周身各色光华隐现,如临大敌。
天边,一道灿灿银芒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