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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御书房的门,清海侯才敢擦了擦一脸的汗珠子。他也不由叹息:皇帝陛下待帝姬当真宠爱非凡。
本朝几乎没有帝姬嫁臣子的先例,所以日后圣懿帝姬出降大约要按前朝的礼制来。
那是什么狗屁规矩啊?公主和驸马是不能同府而居的,公主住公主府,驸马也守活寡一个人住自个家里。
要想夫妻恩爱同房,驸马可不准出去嚷嚷,只能等着公主宣召。那年轻轻的女孩儿,谁舍得下这个脸皮去让自己男人过来?
所以大部分公主的婚后生活十分孤寂。
再不然就依前前朝的礼制,公主和驸马同府而居,嫁到驸马家里就跟普通媳妇儿一样,吃喝都在公婆眼皮子底下,没得自由。
故而皇帝适才暗示他,等圣懿帝姬嫁过去了,让他这个公爹领着婆母就滚回老家吧,没得碍去公主的眼睛!
到时候公婆都不在都城里,皇帝再随便下个旨,说公主病了,让驸马入公主府侍疾,这不就完了?顺理成章的,两口子爱怎么着怎么着,自己关起门折腾去。
清海侯喘了几口粗气,回老家挺不错的,保住命就成啊。
可是想起自己那个“嫡长女”的存在,他又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路过南书房门口,内臣说太子爷赐膳,给他带回家去用。
赐膳赐菜也是本朝皇帝用一种廉价成本笼络和安抚臣工的一种手段。
太子爷赐膳,清海侯躬了躬身又入南书房向太子谢恩。
这里头的陈设极为古朴简单,就那么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个烛台,多的一概无有,地上连汉白玉砖都没铺,还是石头地,灰扑扑黑蒙蒙的,无端让人感到一阵肃杀之意。
五月的天,帝后、连在太子府里养病的帝姬都用了冰了,他这儿还是坚决不用。
晏珽宗端坐上首,他进来时这位太子爷连批阅奏章的笔尖都没顿一下,只是问了句:
“你适才去见了皇后?”
陶侯爷颤颤地更加压低了腰背:“太子爷新封,中宫既喜且忧,还命臣等治家严谨,勿拖累太子爷清名,留得祖宗基业长久。”
晏珽宗面不改色地翻了页纸:“主子娘娘惜命,你们是该知道她的苦心。”
陶侯爷一惊,怎么听他这话还有过河拆桥之意呢?
他连忙暗示:“太子爷,臣对您一向忠心耿耿啊,那陶沁婉一事,还有……”
端午之局,就是他背叛了自己的皇后妹妹向他泄的密才让他逃过一劫!
要不然他以为现在能穿着太子制服坐在这儿的是谁?
晏珽宗将一本他批阅过的折子合上,利落地掷在桌案一旁,终于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从椅上起了身走到陶侯爷的身边,站在他边上竟比比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压迫感十足。
“陶漆合,你别当自己欠了本王天大一个恩情。端午龙袍一案早在你告诉本王之前本王就已从死士眼线处得知,陶沁婉的身份……那也是因为给帝姬殿下的人情才让‘她’做你家的女孩,否则你上满朝文武家中打听一番,只怕有的是人家愿意承这个恩典呢!你陶家又算得了什么?”
陶侯爷真怕了——借刀杀人卸磨杀驴这种事,他在朝堂上沉沉浮浮几十年见的不要太多。
他果断就跪在了晏珽宗的靴子面前磕头求饶:“臣死罪,臣死罪!”
晏珽宗看了他好一会儿,俯身和他对视,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你当真以为我是你的儿子,等着我当了皇帝,还想做太上皇么?”
*
陶侯爷回到家后便彻底瘫软了,吓得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女儿陶沁婉——不,圣懿帝姬能哄好新太子爷,日后陶家才能有一线生机。
侯爷躺了半天,慌忙起身写了封密信再托奴才们捎进了宫。
当天陶皇后便收到了这封信。
她气到无力地捏了捏眉心,行到内室、避开了其他的奴才们才和云芝骂道:“我那不中用的娘家哥哥,今日御前见了陛下和晏珽宗,不知听了什么话,就这样吓破了胆儿,还让我去转告婠婠,叫婠婠哄住晏珽宗。这没出息的样子,还是个舅舅吗!亏得婠婠还叫他一声舅父,他担得起这个父字?”
皇后让女儿曲意顺从,那是单纯的出于慈母的无奈之心,因为她怕自己的女儿在榻上受人虐待,只好教会她虚与委蛇这一套。
可她见不得别人利用她的女儿谋利。
云芝只能打哈哈当和事佬:“横竖国舅老爷和娘娘是一个心思罢了,也是为了娘娘的娘家人好儿,过两日奴婢再出宫一趟,只将这话转告给殿下就是了,殿下会明白的。”
皇后很无力,轻叹了一声:“皇后又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卫子夫掌皇后位三十八年,可三皇女中两女坐巫蛊罪被杀,我比她少了十年,只有一个女儿也护不住。”
这天是五月初七。
婠婠还是没能下床,只是躺在床上将养着双腿间的痛楚和身体的撕裂感。
醒来之后,她略觉得无聊,遂命人去取两本书来给她看。
婢子问她要什么书,婠婠撑着脑袋想了想,要了本资治通鉴。
资治通鉴,史学巨着,近几十年来都被传为是帝王必读之书。
大魏这几朝的皇帝,打小儿起就是读着资治通鉴长大的,人人都能说道说道。
婢子们向管家徐数报了一声,徐数连忙当成给皇帝接驾似的小心翼翼对待,亲自去晏珽宗的书房里取了这书来给她。
晏珽宗的这本书还是他做小皇子时候皇帝钦赐的,书脊上还瞄着金边呢,扉页也题着皇帝的御笔嘉奖之语。
不过他不爱看,翻了两页也就作罢,好在皇帝不爱考课皇子们的学问,竟也叫他这么蒙混过去了。
——这事儿大约也是年幼时最让婠婠伤心的事情之一了。
君父唯独没有送资治通鉴给她,让她觉得自己被父亲瞧轻了。
皇帝听说了赶巴巴来安慰她,说是她还小,眼睛珠子嫩,怕她用伤了眼。
婠婠当然知道这只是个谎儿,可惜长大之后她也明白了,这个时代的皇子和皇女是不一样的,从小父亲对她就没有太大的希望,不想叫她受累,所以一直没把资治通鉴送给她。好也好,歹也罢,女儿能平安长大就行了,要她读书做什么?这就是皇帝的想法、这个时代男人女人的想法。
呵。
谁知道长大了的婠婠还偏犟,就是这么爱读书,还非要在皇家藏书阁里读尽天下之书才好。
月桂给她破了个碧瓜,切成一块块的盛在铺了碎冰的白瓷碗里,插上银叉端到她榻上的小几上给她消遣着,熟透了的碧瓜顿时散发出诱人的果木之香来,清爽非常。
正想着小时候的心事呢,婠婠随意将那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翻开来一页,翻到《周纪》里头周威烈王那一页,里头竟然是一张字迹歪斜潦草的习字涂鸦。
夹进去的年代太长,这张纸平整地几乎早就融入了书中去了。纸张泛了黄,墨笔字迹也有些褪色。
她又往后翻了数页,发现这一本书里夹着的一半是这样的涂鸦,从周纪、秦纪、汉纪到后来的宋、齐、梁纪,涂鸦上的字迹还越发端正好看了起来。
每张小涂鸦的下面还用很小的字标注了习字的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字虽小,可是一笔一划的行书间落笔格外认真。
几乎是一瞬间,婠婠就想起来了这是谁写的字,这又是谁幼年时初初习字时候留下的涂鸦。
……
“五哥,你教我写字好不好?父亲母亲都说这不是我该忙的事情,可是我就是想学!”
“太子哥哥病了,我想照顾他也不能。他们忙得都不管我了,只有你还陪我。”
“呜呜呜……总是写不好,我是不是真的学不会了啊?”
“哇,今天闻人大侠给我们做了叫花鸡!”
昔年岁月随着这些纸张的翻现在她眼前一一扫过。
婠婠凝神看了这些纸张许久,最后仍是让人原封不动地把这本书送还了回去。
往昔的情谊,端午那晚已经在那方梳妆台上被毁得差不多了。
他恨她,她也厌恶他,只是还不知道何时能终于到那相看两厌的一日罢了。
她仍是懒怠动弹,身上的不适感依然很重,吃了两块碧瓜之后又懒懒地卧了下去,合上眼睛不再想心事。
至于逆燕谋储篡位一案,不过才商讨了两日,皇帝的决议就差不多定了下来。
天子为此是真的龙颜大怒,所以自然要有旁人的鲜血和人头为他的怒气买单。平素与燕王来往密切的臣工,算起来抄了家的流放的已有十来个——这些人还算又冤又蠢的,他们确实只是在燕王得势的那一个多月里对他殷勤热络过而已。
燕王的岳家苏州单家也因为有替他私制龙袍之嫌被举家流放,燕王妃父母兄弟皆被抄斩。
这两日的功夫,求爷爷告奶奶送了贵礼到新太子爷府上和寿王、忠义侯以及陶家的文官和王亲们几只手加在一块儿都不够数的,只因想求他们在陛下面前想法子美言几句,摘掉了自己曾经和燕王亲近的嫌疑。
不过求了也是白求。
寿王从来不问政事,只当山水闲人,皇帝也因此而信任他,他又岂会为这事乍然向皇帝开口?
忠义侯一把年纪了,儿子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吃老本的玩意儿,这时候也是一句屁话不敢瞎放,全当自己瞎了聋了。
更不用说那国舅老爷陶侯爷被吓了个半死,唯恐就是自己下一个遭殃,陶家是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发落了燕王党的人,皇帝想起五月初九是晏珽宗的生辰,说是要替他好好过,且这还是新太子册封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底下的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挖空了心思大肆准备了一番。
本来这事也该陶皇后管的,但她既称病,静惠皇贵妃和肃贵妃就得接手。
她命人开了她的库房,叫取出那樽碧色的活环链玉雕来给太子做生辰礼。
这是真下了血本——云芝听了都肉痛非常,活环链玉雕来之不易,还是老公爷夫人的祖母的陪嫁,老公爷夫人的祖母家世代行医,某次去藩外给一个小国国王的独子医治,救活了小太子,国王才送出此贵礼感谢他们家的救命之恩。
皇后收了几十年,前些日子开始着手准备帝姬出降的嫁妆单子时就说要把这玉雕留给帝姬的。
皇后咬了咬唇,也是一脸不舍:“外头传得那样难听,都说本宫偏心,本宫岂能不去做些面上功夫堵住众人悠悠之口!这样那些碎嘴子们总算满意了吧,这东西,就连当初璟宗娶亲时本宫都没舍得拿出来的。”
不过她那时还不知道,几年之后这方玉器兜兜转转又被摆回了椒房殿。
这阵子堆积的政务上的琐事实在太多,初七初八两日,晏珽宗都被皇帝留在东宫太子所过夜,没让他出宫。
太子的确是天下最难当的,他一日只能睡上两个多时辰,夜半三更就要起来给皇帝批折子,直熬到满眼血丝。
皇帝也倦了下来,每每发来的折子,除非官吏们特意封给他的密折需要他亲自看之外,其他折子全都先推给晏珽宗。
晏珽宗看完之后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他的批文,再夹在里面送给皇帝。
皇帝看了若觉得他的批复甚好,就直接照抄下来发还;若不可,再召他来继续商议。不过几十本里面最多也就一本皇帝会对他的批复不满意,还要重新改的。
——前太子璟宗可没这个本事,皇帝也从不放心让他为自己做这些事。
他在这儿累到半死,婠婠的情绪也从初夜之后的惊恐慢慢稳定了下来,身子也养得大好。
可是晏珽宗这两天被政事拖累无法回府也只是暂时的,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逮不到机会回来吧?
她心中忐忑不安,就像头上悬了把砍刀似的惴惴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