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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产下了死胎。”
*
陶皇后那晚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产下了死胎。是她的小五,她的第二个孩子,一出生就不曾发出过半点声响,那样可怜地死去了。
皇帝在泰山祭天祈福后、在从山东往回赶的路上得知了这个消息。
盼望已久的祥瑞之子就这样死在了母体里,皇帝虽失望,可是天公终于愿意作美,下起了一场甘霖。
在回宫后见到皇后虚弱憔悴的病容时,他只是为自己的发妻感到心疼,焉能怨恨责怪她?
皇帝说,这是小皇子用自己的命献祭上天才换来了这场雨。他追封小皇子为敬贤悼敏太子,好生安葬了这个儿子,并且细细宽慰了皇后一番。
几年之后,陶皇后用虚弱的胞宫再度为他孕育了一胎,产下一位帝姬。皇帝大喜,命内阁学士为帝姬取名晏稷悟,初封圣懿帝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一切看起来都极为平常,她的太子娶亲、庶子燕郡王也娶了妻室。
国舅老爷陶侯爷养在外头的那个私生子也长大了。因不敢带回家叫正房夫人晓得,故随母姓孟,取名为孟凌州。
陶皇后见过他一眼,见这侄儿生得样貌好,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的模样,心中还是有几分喜欢他的,所以就给他先安排了个御前侍卫的职,算是给他谋了个好去处。
国无大将,那年卡契求亲,皇帝忍痛割爱,嫁出了自己唯一的爱女去和亲,换来边境几十年的和平稳定。
陶皇后哭到肝肠寸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细细为帝姬准备妆奁,连一针一线都给她备齐了,恨不得掏空整个王宫给她。
孟凌州那时已是将军,故奉圣命亲自护送帝姬。
可是嫁得再奢侈、场面盛大又如何呢?
一路车马劳顿,帝姬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卡契国君阿日郎司力粗俗不堪,一面早已垂涎魏朝嫡公主的倾世容色,一面又不喜帝姬的病弱之身,唯恐自己被过上了她的病气似的,把帝姬娶回来之后就扔在了一边不管不顾。
甚至言语之间对帝姬还多有不敬,动手打过她。
不到一年的功夫,帝姬就薨逝在异国他乡的宫闱里。
皇后得知这个消息后大病一场,几乎再也起不来身了。
那时老皇帝的身子也快不行了,加之又受到这样的打击,一个多月后也崩逝在自己的寝宫。
再之后太子璟宗登基继位,陶皇后本该开心的。
她成了陶太后。
可是做太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新君无子,又资质平庸不大能服众,人人都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话里话外议论着要璟宗皇帝“兄终弟及”,立一个“皇太弟”。
没多久,燕郡王靠着一点自己私下囤积的私兵、联合江淮官员程邛道一起造反,叛军攻入皇城,杀入禁宫,逼死了新君璟宗皇帝,圈禁了她这个嫡母皇太后,而为了斩草除根,她陶氏一族都被燕郡王以通敌之罪屠戮殆尽。
反而是陈嫔成了陈太后。
她就这样慢慢在深宫中老去……
直到最后气若游丝的那一年,魏朝再次爆发了一场兵变宫斗。
节度使大将军孟凌州从关外杀了回来,拥兵自重,废了造反的这个皇帝,改立寿王的一个儿子为皇帝,自居议政王之位,把持朝政。
议政王很敬重她这个姑母,将她从幽宫之中迎了出来,亲自拜见她。
她歪斜着身体在宫殿里接见了他。
孟凌州将帝姬的棺椁从被灭国的卡契带了回来。
她就这样扑倒在女儿的棺木上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口气。
死前,她对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姑母,我把婠婠妹妹带回来了,妹妹再也不用背井离乡、一个人孤孤单单。”
她说:“好孩子。若有来世,我当年就该将她下嫁给你,封你做驸马督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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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皇后梦中惊醒、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荒唐!乱臣贼子!本宫怎么可能和他说这样的话!”
她怎么可能对他说把女儿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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婠婠记得她薨逝的那一年是她君父年号文寿二十七年的凛冬。
可如今已是靖泰六年的初春了。
文寿皇帝晏驾之后、又历经了璟宗皇帝的在位的安赫四年、篡位乱贼望宗祸乱朝纲的三年,如今是孟凌州一手扶持上来的小皇帝靖泰六年。
小皇帝是寿王叔叔最小的幺儿子,即位那年才不过三岁,如今也还乳臭未干呢,军国大事全由天下兵马大元帅兼议政王孟凌州一人把持。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身份,便是如今的驸马督尉——是慈圣陶皇后临薨逝前亲口所封。
因为议政王不远数千里带回了公主的棺椁,圆了太后娘娘在临薨前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的心愿,故下此诏。
不过他的政敌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孟凌州为了标榜身份故意恶心他们所传的矫诏。公主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还敢背着这个驸马督尉的衔,自己也不嫌瘆得慌?!
这些婠婠暂且都还不知道。
梦中十三载光阴匆匆逝去,她醒来时格外惶恐。
君父崩逝了,皇后母亲薨逝了,寿王叔叔和寿王妃婶娘也没了,太子哥哥太子妃嫂嫂死在乱贼刀下,她外祖陶家更是满门被灭。外祖外祖母没有了,舅舅舅母没有了,表姐妹表兄弟们也……
昔日宠爱过她的人在一夕之间全部烟消云散,独留她一个人还活在世上。
她孤独痛苦却难言。
母亲生前的老嬷嬷只剩云芝姑姑一个人。可她也老了,满头银丝、步履蹒跚,脸上皱皱巴巴的,早就没了昔日的能干精明。
见婠婠慢慢睁开了眼时,她愣了许久,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婠婠榻前:
“娘娘、娘娘若是在天有灵,真见到殿下死而复生,也能安心合眼了啊!”
云芝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婠婠的生母慈圣皇后了。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婠婠的喉咙里轻轻溢出一句话,许多年不曾开口、她的声音十分嘶哑:
“我母亲正当盛年,又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不到六十岁就不在了?”
于是她才在云芝声泪俱下的讲述中明白了自己死后这些年里发生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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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她死在卡契王宫,孟凌州秘密寻人在她口中塞下一颗据说有留人魂魄之效的明珠,而后打通了许多关节,才将她的尸身葬在了一口能保人不腐的玉棺中。
带她回大魏之后,他就日日用巫医们熬制的丹药喂服她,以乞能让殿下起死回生。
大家都觉得他是疯了,故意折腾死了多年的公主。唯有陶太后生前的侍女云芝搬出她的懿旨,说此事是太后生前所准许的,这才让那些抨击他的人平息了口舌。
——懿旨自然是假的。太后临终前的样子根本连笔都提不起来,怎么可能给他留下遗诏?
但是云芝相信,如果陶娘娘那时候还有力气的话,也是绝对会同意这件事的,所以她愿意冒着杀头之罪配孟凌州这样折腾下去。
这些年也是她在贴身伺候公主的身体,为她喂药、擦洗身体,自言自语地陪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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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醒了!
这件事迅速如惊雷闪电一般传遍了整个皇城。
彼时孟凌州正在自己的书房处理政务。
听到内臣来报,他几乎当场僵硬在了那里,俨然还不敢相信。随后他便急匆匆套了马欲入宫见她,可是都走到王府门口了,又惶恐自己穿的不惹她喜欢,又折身回去换了身衣裳,细细洗漱了一遍。
梦里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啊,如今她眼里还能看得见他么?
孟凌州在策马向宫里赶去的路上、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为公主心动过的每一次。
椒房殿初见,他忐忑不安地立在那儿、隔着一扇珠帘被皇后姑母打量扫视,彼时还是帝姬的公主身着粉白襦裙款步而至,恍若一团天宫的仙雾般轻灵,手中拎着一个小巧的金丝鸟笼儿献给她母亲看。
后来擢升提拔御前侍卫、又赐御前行走,他这样不清不楚的来历自然是为那些世家子弟们所不喜的,手中的银钱又不宽裕,无力和他们一道来往、时常花天酒地,所以也就是被排挤、针对、挖苦的那一个。
某日下值去吃饭,一队里的同僚们故意将本该留给他的饭食喂了狗儿。
“都是看门的畜牲,谁吃不是吃?哈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岂堪入耳?
谁成想隔着一条御街,这话就传到了路过的帝姬耳中。帝姬生平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发了怒,当场便回禀了皇帝。皇帝不知怎么气起来,寻了个由头把他们全都打发了出去。
他拱手向她道谢,帝姬却说:“都是一家人,你也是我的表兄。”
他知道帝姬是好心,可这话还是刺痛了他——原来她也知道他的身世了,恐怕心里也还是嫌弃的吧。倘若他这样的人不是沾着她表兄的名分,她是绝对不会施舍眼神看他一眼的。
孟凌州不愿一生止步于此,几年后自请随军出征、投身戎马,皇后赏赐了他不少银钱当作盘缠,可是帝姬却送了他一面护心镜。
这枚护心镜后来救了他不知多少次命。
可他还没来得及爬到那样高、高到可以跪在地上碰到她的足尖,她却要走了。
她要嫁人了。
几千里和亲之路,每一步都是孟凌州亲自相送,亲手送心爱的女孩嫁给别人,心痛如刀割也不足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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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驸马督尉来了。”
婠婠卧在她昔日寝宫荣寿殿的榻上,容色恹恹。
她召见议政王,议政王来时宦官为他通传。
入了内殿后,孟凌州以为自己终于能见到她一眼,然而谁料屏风相隔,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里头的人才支起身体问了他一句:“本宫的生母慈圣皇后生前,真的亲口对你说把本宫下嫁与你,封你做驸马督尉?”
“是,此乃慈圣皇后亲口所说。臣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谴而死。”
他向前膝行了几步,低声对她说:“殿下,现在您的身边只有臣一个人护着您、侍奉您了。殿下既要节哀,也要保重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