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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借了这个侍疾的由头,今日晏珽宗便免不了真要去皇后的宫里走一遭尽一尽场面上的意思。
在陶皇后日复一日命人为皇帝针灸的努力之下,皇帝这天竟然真有了两分苏醒的意思。
他自昏迷中缓缓张开了眼睛,午后浓烈的日光险些晃到了他的视线,让他的眼前呈现一片刺目的光晕,光晕之内那个少女似乎就站在光晕中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在一瞬之间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做了几十年的天下共主,食有四海珍馐,衣着八方锦绣,陪伴他的后妃姬妾皆是莺燕美人,臣下遍及九州。这些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足以让他眼花缭乱顾不上一一数清。
可是兜兜转转几十年,原来在这一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他颤颤不安地伸出手想要留住她,转瞬之间面前的一切全部消散不见,仿佛只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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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皇后喜不自胜,趴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再向他提及婠婠的婚事、催促他赶快开口为婠婠赐婚。
可皇帝的眼神恍惚而浑浊,显然都未听清陶皇后在他耳边念叨些什么。
内侍唱名往里通传了一声,说是太子爷过来探望皇帝、连带向皇后娘娘请安。
宫女搬了个绣墩放在皇帝的病床前,陶皇后敛了敛衣裳妆容在绣墩上坐下,命人传太子进内殿来。
晏珽宗撩起袍子跪地恭恭敬敬地向帝后行礼问安。
皇帝听闻太子过来时,早已没有了光彩的双眼似乎聚焦了起来,他哑声唤到:“麟舟,近前来。”
晏珽宗这才从地上起身过来。
半晌,皇帝才滞涩地吐出一句话问他:“逆贼,审了么?”
晏珽宗答是,“儿子亦是越审越心惊。贼寇竟然埋伏如此之深,险些动摇我大魏的根基。”
“心惊?”
皇帝无声笑了笑。
“我为何而病,你也审出来了吗?”
陶皇后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冷眼坐在一边看着这对父子俩的交流,而她完全插不进话去。
晏珽宗听皇帝问起,再度撩起袍子跪下,无比郑重其事,“儿子审出来了。”
静了片刻,见皇帝无话,他又道,“儿子命人去金陵找遍了当年侍奉过……朱衣侯千金曹氏的奴才婢女们、还有朱衣侯千金生前贴身照顾过她的乳母、医官,翻阅了她生前医官们的会诊单子。才得出、康王之言,确无虚言的论案。”
他未称曹清萱为康王王妃,只是以朱衣侯千金相呼。
曹清萱之父朱衣侯曹文昌至今在世,如今也已是个年逾八旬的老翁了。
前几日朱衣侯一家接连上书、小心翼翼地辩称说曹氏已故去多年,也未为康王留下什么子息,曹氏女死后,康王也新娶了两任王妃,曹家女虽是他的原配发妻,但事实上曹家与他早已没有什么瓜葛联系了。
故而曹家对康王谋逆之事根本不知情,还请朝廷明察秋毫。
“康王之言,确无虚言!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喃喃念了一遍这八个字,随即苦涩地大笑起来,胸前剧烈起伏,咳嗽个不停。
“我负她多年!”
晏珽宗跪在地上,慢慢地同皇帝讲起了他从曹清萱生前的那些奴婢们口中审出来的、曹清萱当年被迫嫁给康王之后所过的日子。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令人触目惊心。
讲她曾经两度有孕,却在康王的纵容下被他的妾室们所陷害流产,小月里又没有调养好、以至于后来百病缠身万般不适;讲她曾被晏投当作一件礼物一般送给程邛道玷污奸淫之后的崩溃和无助;讲她神思疲竭、油尽灯枯的时日里如何孤独地坐在窗沿下日复一日地怀念同皇帝的过往;讲她临死之前手中握着的还是皇帝当年赠她的一面小巧的铜镜。
连一直身为局外人的陶皇后都被他说的颇为动容,背过了身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点点泪光。
可想而知皇帝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
皇帝的双拳狠狠攥起,最后又无力地垂放了下来。
“孤,要追封她为孤的皇后。即为,元悯皇后。
孤要同元悯皇后合葬在魏北陵、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
麟舟,你能替孤将此事办好么?”
晏珽宗定定望向皇帝:“儿子能。”
“元悯皇后生前最放不下的便是她的族人。以后你定要善待、曹家人!给她父亲国公的爵位吧。
孤既然说了,要追封她为皇后。皇后的身后哀荣,每一样,你都要为她尽到。把她接回来,不让她一个人孤孤零零地葬在金陵。
还有,孤,要将璟宗过继到她名下,不使她死后膝下寂寞,璟宗以后就要奉元悯皇后为嫡母。
待你日后践祚继位,你也要将元悯皇后当作自己的嫡母、一样恭敬祭拜。”
陶皇后这下彻底哭不出来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的这一番操作,连面上错愕又不满的表情都来不及去掩饰一番。
这是为什么?
只是皇帝的只言片语之间,她的皇后之位都险些名不正言不顺了,他将“元”字赐予曹清萱,曹清萱成了元后,那她呢?
她是大还是小?她是原配还是填房?她算什么了?
她千辛万苦生下的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怎么就到了曹清萱的名下去了?
名分被人抢了,儿子也要认旁人当娘了。
她想尽办法弄醒皇帝,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婚事。如今女儿的事情还没着落呢,儿子又赔进去了一个!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这辈子真是活活都在作孽啊!
皇帝说完了,这才想起来边上站着自己的正妻。
他抬了抬眼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
“皇后,你若明白孤的心痛苦,定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陶皇后欲哭无泪地同他讨价还价:
“陛下想要尽力弥补元悯姐姐,妾都明白。
只是璟宗如今戴罪在身……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记在元悯姐姐的名下,反倒难免累及了姐姐的名声,恐怕让史书后人说姐姐教子无方。
不如——陛下将麟舟过继给她呢?麟舟是陛下最器重的儿子,又是当今的储君,妾觉得这才给姐姐的面上添光。
陛下放心吧,妾绝非赌气吃醋之语,句句出自真心,求您就听……”
她还是希望等她死了之后,来祭拜她的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且作为母亲,天生没人希望有人和自己抢孩子,哪怕只是一个虚名。哪怕只是听到自己的孩子唤了别人一声母亲,她都会心里闷闷不乐的。
反正她也不喜欢晏珽宗,若能借这个理由把他从她名下送走,她还乐得清净呢!
陶皇后说得再情真意切,晏珽宗还是从她话中听出了那一贯的嫌弃之意。
他无语地闭了闭眼睛。
皇帝摆了摆手:“这不一样。璟宗究竟是孤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曹清萱也是在听到他同旁人有了孩子之后,病情才更加恶化的。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同她生下的。
皇帝在重新昏睡过去之前,只同晏珽宗说了一句话。
一定要他用尽手段折磨晏投和程邛道致死,并且还要让他们遗臭万年,断子绝孙,诛灭程邛道九族,杀尽晏投妻妾子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何等咬牙切齿、痛不欲生。
可是他也知道,人死后的事情再如何做,都弥补不来当年曹清萱的万分之一的委屈。
他死后如何去见她啊。
医官们在他昏过去之后又集体会诊了一遍,颤颤巍巍地说皇帝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陶皇后这几日是用了极险猛的烈药催逼他醒来、而今日皇帝所说的这一番话又耗费了他仅剩不多的精力。
恐怕下一次等他醒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而且他能清醒地说话的机会,自然也不剩下几次了。
按照医理来说,接下来的日子是断断不能再给他用那些烈性的药物、也不能再给他施针,只能静养。
其实他们没好意思敢说的是,就陶皇后这一顿我行我素的折腾,皇帝至少被她折腾得少活了一阵子。
陶皇后今日被连连气得头疼胸闷,被宫女们服侍着坐在偏殿里歇息着。
晏珽宗也没等内侍通传,自个掀了门帘就进来了。
皇后扫了他一眼,命左右侍女们都退下。
“看过了你父亲,还来寻本宫干什么?专程来看本宫的笑话?”
晏珽宗踱步到她跟前,自寻了个靠南窗的黄花梨椅子前坐下,抖了抖袍摆上根本不曾沾染的灰尘。
“听闻娘娘最近忧心婠婠妹妹的婚事,故今日我也想来和娘娘议一议妹妹将来的打算。”
皇后哼了声,“本宫和陛下还健在呢,哪就轮得到你来插手你妹妹的事情。”
晏珽宗也不理她话里的挤兑之意,自顾自说道:“不止是妹妹的事,还有我的太子妃人选,娘娘不会这也不准我插手自个选一选罢?”
“哦——你是挑中了哪家的姑娘?名帖递给本宫,本宫去为你筹备着赐婚就是了。”
皇后自己亲生的儿女都顾不来,也没什么心思去过问晏珽宗的婚事。反正他自个看上谁娶回来就是了,爱娶谁娶谁,想纳几个妾室就纳去罢,凭她占着他生母的名位,还怕日后的儿媳敢欺到她头上不成?
最好能一次给他纳上七八个太子嫔太子良娣良媛的,教他睡都睡不过来,让后院的女人把他缠住了,她的女儿也能从他那里少受些这见不得人的罪……
晏珽宗笑了笑,尤其真诚地看着她:“儿子想娶的,正是母亲的亲侄女。”
皇后闻言一愣,上头的老公爷只得了她和她哥哥这一儿一女。
她哥哥只有震知、霖知两个儿子,震知前头是有个庶出的长姐,后来十七岁出了阁嫁人,不过两年竟难产亡故了;再有就是七八年前又有个房里的妾给生下一个女孩儿,陶侯爷那会也宝贝地紧呢,可惜养到两三岁被一场高热给夭折了,侯爷膝下便从此没有女儿了。
陶家的几房宗亲仍旧住在一块儿,彼此走动的格外亲厚,堂兄弟们家的儿女,凡入宫向她请安的,她也当作亲侄儿侄女一般疼爱,但她一时却想不起还有什么侄女儿至今恰好待嫁的,下意识反驳了句:
“本宫哪里有什么亲侄女——”
“我说的是沁婉表妹。”
陶皇后被他气笑了,“你还有脸跟本宫提这个陶沁婉!你明知道她是、她是——好啊你啊,我说你当时打的是个什么注意,原来是想着这个偷梁换柱的心思!呵,你要娶她,那我问你,我陶家上哪去给你找一个陶沁婉来!”
她气极反笑,这下顿时大彻大悟了!
原来这个人从那么早之前就盘算着对婠婠动的心思,而她做母亲却一直没能猜到这点上来。
“你要娶本宫也拦不住你,爱娶便娶去罢!只是有一句话我说在前头了,婠婠会一直陪在本宫身边、谁也带不走她!”
晏珽宗眼中的笑意更胜:“是么?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那儿子只管让内阁的人拟了诏书送到清海侯家中宣诏便是。
待迎娶太子妃之日,若是侯爷没法子把儿子想要的人送过来,您说儿子是该按欺君还是该按抗旨来治他家的罪?”
皇后站起身来,砰地一声将手边的茶盏摔碎在他脚下,手指着他“你、你”地念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