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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飞机,我拎着不大的行李夹就往接机厅挤。我的目标是接机厅内部出租车公司的柜台。
一刻钟后,我已经坐上了出租车公司的面包车,他们的停车场并不是离机场很远。司机把面包车停在一辆白色的日本丰田小轿车前,把钥匙交给我,并递给我一张曼哈顿的地图,脸上笑容可掬:“白色代表幸运,希望你玩得开心。”
我挤出一丝笑意来谢谢他,发动了刚刚租回来的车子。九成新的小车子,混在车流里一点不起眼,假如真的是来旅行,相信此刻的我一定可以感受黄昏夕阳的瑰丽,还有初夏近夜的习习凉风,真叫人写意。可惜,我此刻心头沉重,只懂直直向目的地驶去,平白辜负良辰美景。
我的车子经过了世贸中心的遗址,看见双子星的残骸,当日的清峻风光一去不返,夕阳却一如昨日地照着世界。除了时间,有什么是永恒的呢?生命原本就是脆弱的代名词。
该刹那,我感觉悲凉。
把行李留在车子上,停好车子,我沿着门牌一路摸过去。
37……32……21……
我在网络上查到的地址看来并没有差错,正是一间被封锁起来的公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暗影里似乎有人在虎视眈眈。我扫了一眼门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直从门前走过。走到长街的尽头,再拐到街道的后面,往回走。经过那憧公寓的后面时,我放慢脚步,在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我悄悄站到了窗下。
窗是老式的插销,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机香烟,我俯下身子装作点烟,从怀里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伸进窗隙,在里面兜过插销,再穿出来,拉住两头一提,插销开了。
我缓缓推开窗子,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面更黑,我环顾一下四周,一手扶住窗台,轻轻巧巧翻进屋去。
屋子里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开过窗子,空气有点混浊,有霉气。
我静静站在客厅里,收细呼吸,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人知道我进来了,我打亮了一个特制的手电筒。手电的光经过收束,直直向前直射,可以照到五米远,但光柱之外,并没有光线透出来,仍然是黑暗混沌。
我握住手电缓缓地扫射。
很普通的客厅,跟普通的美国人家的布置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给警察翻找过的原因吧,很有点凌乱。壁橱上一瓶非洲菊已经枯透了,这种菊花是死也不肯落下花瓣的,紧紧萎缩成黑黑的一小团,带着愁苦死亡的气息。
地板上并没有白粉笔绘下的人形,我稍稍安心,慢慢向卧室走去。手电的光芒指向前方,照不到自己,包裹我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物从我脚面掠过。我大吃一惊,收脚不住,几乎绊倒,脚面感觉温暖的毛皮擦过。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只虎皮大花猫,桀傲不羁,昂首坐在茶水柜顶,一双碧色大眼,目光炯炯。
我不理它,走向卧室。
一推开门,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我心中一震,是了。
白色的粉笔痕绘出人形,飘出床沿,只有半身,对了,当日警察们推开门发现的莉莉应该是这副模样,腰腿犹留在床上,上半身已经垂落地面,似乎正要挣扎离去,或者,离开这张床。
床褥已经被剥去,裸露的床垫上也染了有血,已经是暗黑色的了,警察们想是嫌床垫笨重,把它遗留在此,让我看见了莉莉留下的鲜血。
床头柜里有个银质小像框,莉莉在玫瑰花枝缠绕成的椭圆空间里苍白而灿烂地笑,这是一张黑白相片。我不由拿起像框来,金属冷冷的,玻璃后面的莉莉却笑得很温暖,完全女孩子的打扮,长波浪里的笑容没有心事,似乎幸福不外如是。
那只大猫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敌意地看着我。
我轻轻把相片放下。这张照片感觉一流,摄影者的技术非同一般,他是莉莉的朋友么?莉莉在他面前笑得如此开怀,毫无戒心。
我仔细查看床垫,除了鲜血,上面没有弹孔,墙上也没有子弹的痕迹,应该是留在了他的体内,可怜的莉莉。
为时大半小时的地毯式搜索并没有什么发现,这并没有太出乎意料,美国警方罪证鉴证科的现场证据搜索人员是非常厉害的,我并没有想过能超过他们。来这里,也许不过只是肯定一下,跟凭吊一下老朋友而已。
然后我发觉一件事,莉莉的卧室里并没有衣柜,应该是把衣服都放到了衣帽间。我静静退出来,在房子的角落里,还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应该就是衣帽间。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里面果然是衣帽间,手电光扫到的地方,都是女装,我一阵心酸。
随手翻来,衣服的样式时髦,料子也不错,莉莉这几年的生活应该非常宽裕。有几袭晚装是小小的黑裙子,华贵大方,莉莉一直觉得黑色是最神秘漂亮的颜色。我随手取出一条往自己身子比比,明显大了几个码,莉莉长高大了很多。
衣裙旁边是鞋架,上面的鞋子都非常洁净,全是半高跟。偏偏有一双丝绒舞鞋不肯归类,被踢在衣裙底下,染了尘,水钻还是闪亮的,褪色的浪漫。
我如置身小小迷宫,吸了一口长气,定下心来,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探测仪干活。
这个金属探测仪刚刚一路从客厅扫到卧室,并无建树,此刻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它头上的红灯却一闪一闪眨起眼来,轻轻在我手里挣扎。
我推开悬挂着的衣服,看到了一件物体静静坐在墙角,一股热浪突然涌进我眼里,同时鼻子开始发酸。那叫我的探测仪乱闪乱动的东西,是一座看上去非常古旧老式的手动缝纫机。
莉莉说:“我要做美国南部最好的品牌,先做男装再是女装。”
莉莉说:“好的西服品牌都在法国意大利,美国怎么没有自己出色的西服。”
莉莉说:“今年的时装设计师协会最佳男装设计师是科什,他拿手的立体剪裁我也会,总有一天,站在颁奖台上的是我。”
莉莉说:“……”
莉莉说:“假如我能有一部缝纫机就好了,我喜欢老式的那一种,我祖母曾经有一台,留在老家了。那机器很通人性,只要你耐心地对它,它就驯服得像绵羊……假如那时把它带出来就好了,就算已经很旧了也好……”
莉莉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收拾行李,打算要离开这个城市。莉莉第一次以男装示我。普普通通的套头恤衫,清清爽爽的平头,洗尽铅华,也就是一个清秀少年,比大多数的美国同龄男孩都显得斯文而有教养。我当他是弟弟。
他的心如太阳一般光明,丝毫不以职业为耻,在他的心中,只有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才是最重要的,即使将遭遇坎坷待遇,他也无怨无悔。
是的,莉莉的光明磊落,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那只大花猫突然在我脚边“喵”了一声,仰起头了解地看着我。我蹲下来,伸出手招呼它,它顺从地跳进我怀里,看上去很强壮的一只猫,抱上去却不是那样的,比想像中的轻,摸得到肋骨。它看着我,突然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连忙往后缩,也许是泪水的味道并不好,它没有再把舌头伸出来,但注视我的目光中满是同情。
真是该死,该刹那我无限自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只猫同情。
我发了一阵呆,抱着猫站起来,走到缝纫机前。
缝纫机上面留着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就连鉴证科的人也放过了它,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的样子,至少已经有相当的时间没有工作过了。
莉莉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富和栖身之所,但很显然的,他失去了梦想,至少,他任自己的梦想尘封,不去触碰。
我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推着转动轮,锈住了,推不动,我轻轻叹了口气。
从近处看下去,原来连牵着轮轴的皮带都断掉了。鬼使神差的,我拈起皮带,打算把它接好,也算是对死去的莉莉最后的一点心意。
但断掉皮带的另一头留在缝纫机的机腹里,只有把它拆开。
我把猫放在地上,它仰头盯着我的动作,眼珠子幽幽发光。
皮带的另一头粘着一个小东西,我开始以为是一个废置的线头,拿起来才知道不是,触感很特别,敏感的我,马上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我的手有点发抖,剥开外面的胶带,里面果然是一卷小小的胶卷,比普通的胶卷小上十倍的那种,那不是普通的胶卷,那是用来放在特殊仪器里才能看的缩微胶卷。
我敢肯定,这卷绝不寻常的胶卷里面肯定收录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它跟莉莉的死有关联。
我把胶卷放在衣兜里,心里默祷:“莉莉,你在天有灵,请给我指引,让我找到害你的凶手。”
这卷胶卷是意外之获,我心满意足,正准备撤退,黑暗之中,传来了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