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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特意晚点起床,免得龙恩看见我会尴尬,却没有料到他就坐在厅里等我,并询问我今天有何打算。
我说:“我今天要去探访莉莉的老邻居,那个失去丈夫的老太太。”
龙恩说:“她是一个胆子很小的老太太,你别吓着她。”
我顾左右而言他:“今天你不用上班?”
“要,我这就去。”他随手拿起放在手边的外套已经可以出门,可知是特意留在此等我。
他开始关注我的行踪,也许把我当做了比较重要的朋友。
莉莉的房子夹在两间的中间,我按响右边的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我几乎以为里面没有人,门却终于打开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出现在我面前。
“请问您是布朗太太?”
老太太身量颇高,虽然有点驼背,但并不用仰头视我。
“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姓顾,我是莉莉·让的朋友。”
老太太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莉莉是个好孩子,但他已经死去了,愿上帝保佑他。”她伸出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凝视她,只有她,说莉莉是个好孩子。
“布朗太太,莉莉是你的邻居,一定受到你的不少照顾,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
“不,是他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可怜,经常来帮忙做家务才是。”
“能请我进去吗?我想跟你谈谈莉莉。”
“……那么,请进来吧。”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老太太的神色有点慌张,是强作镇定。
我曾经在人流多的地方练习观察力,就是从陌生人的神态、谈话中猜测他们的身份、关系和心里的想法。比如说在公车上两个中年妇女正在聊天,一个坐着,另一个站着,隔了几排位有空位,但站着的人不肯坐,依然很热切地在聊。那么从动作和行为基本上可以作两个猜想:一、站着的妇女是推销员,有求于人;二、她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或者是亲戚,她们谈话的机会很少,并且时间不多。如果能听到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猜测到的结果就离真相更近了。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老太太,她说莉莉是好孩子,却似乎不太欢迎我这个朋友,甚至忘记请我进去坐坐,也许是对陌生人有戒心,也许称赞莉莉的言语不过是随口而出的敷衍之词。
“请问莉莉是多久以前搬到这里来的。”
“有两年了吧。”
“哦,两年的邻居,莉莉,他还好吧?对不起,我知道很多年轻人会跟老人处不来。”
“不,他一直对我们很关照。去年的圣诞节,他还替我们扛回圣诞树,他是一个好孩子,说我们很像他的父母。”
“你们知道他……,不介意?”
“不会,他的取向问题是他自己的事情,每个人做的事情只需要自己向上帝交待,并不需要向每个人求得交待。”
我微笑:“太太你是基督教徒?”
“是……我是。”不知怎么的,提到这点,老太太的神色又不自然起来。
不到我不怀疑,一个念头缓缓从我心底升起。
我闲闲地问:“屋子外面的信箱是自制的?手工真好。”
“那个木信箱?是我丈夫和我一起做的,周年结婚纪念。”
“手艺好极了!老太太你真会用锯子。”
忽然之间,老太太站了起来:“不,我不会用,那是我丈夫锯的。”她脸上的神色突然凝重,她断然回避这个关于锯子的问题。而我感觉,她并不是因为锯子是杀人凶器这个原因而心生厌恶。
直觉告诉我,老太太不喜欢提到这种工具,那似乎是一种隐藏的,恐惧。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恐惧?如果因为那是肢解她丈夫的凶器,那她为什么要掩藏这种恐惧?没错,我想大部分女人都会害怕伤害了自己丈夫的凶器,那是很正常的反应,但是老太太为什么要竭力隐藏?
恰恰是这种竭力隐藏恐惧的做法,让我对她心生怀疑。一个人如果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不是存在利害关系的话,她是不会这样隐藏的。老太太的做法只能说明:她绝对与那个锯子有关!
我微笑看着她:“当然,我也相信极少有女人会很好地使用这些工具。操作锯子不但要求有腕力,还要求稳定。”
这时内室传来杯盘的碰击声。
“我这辈子没有碰过锯子。”布朗太太冷着一张脸,从我提到锯子的一刻起,她脸上的表皮层就像被冰冻住了,整个表情僵硬凝固。她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掌,开始用声调不稳的声音逐客:“会客室里还有客人……”
我打断:“先来的客人当然比较重要,希望你不会介意我在这里等你,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你知道,我跟莉莉是很好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却很少。”
老太太没有办法赶我走,只得自己走到内室去。
她一消失,我脸上的笑容就随着看不见了。
很显然,她刚才在说谎。
且不论她过大的反应,她的眼神就出卖了她。
心理学家研究出来,人说谎的时候,眼珠会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的左手,而回忆的时候,则喜欢看着右手。
刚才,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左方,她并不是回忆,她在刻意隐瞒自己会使用锯子的事实!
会客室里隐隐传来她跟客人低低的谈话声,从那急促的语速听来,似乎很紧张。我直觉谈话内容与我有关,说不定,她正和她的朋友在商量对付我。
假如我怀疑的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可是,她在客厅的墙上,镜架里笑得如此慈祥而宽怀。她的身边,是她的丈夫。那个老人头发几乎已经掉光,露出粉红色的头皮跟脸皮几乎一色,看上去就像一个鸡蛋,加上通红的酒喳鼻,如果装饰以红帽子和白胡子,他就是一个圣诞老人。
这是一个慷慨的丈夫,在他旁边,每个女人都会得到幸福,就连她也不例外。可是,不是她动手的,她怎么有如此奇怪的反应,那又会是谁。
我轻轻叹了口气,总不会是莉莉。
老太太又走了出来。
我开始佩服她,经过我刚才一吓,心中有鬼的人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去再次面对我的。
老太太居然还给我倒了一杯茶。
茶的味道并不好,比较劣质的红茶,她的生活并不是很好。
我向她点点头:“我也听说了布朗老先生的事情,我觉得非常抱歉。”
老太太低下头,神情非常哀伤:“布朗失踪有一个多月了,我一直以为他还在。”那种沉痛的语气,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看着老太太身后墙上的镜框:“老先生是钓鱼专家?”
“不算是专家,但是,他真喜欢钓鱼。噢,你在看的那一张是五年前在塞纳斯湖钓的,重二十五斤,在业余爱好者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布朗常常说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情。”说起亡夫,老太太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光采来。
我有点迷惑,看上去,老太太非常爱她的丈夫,不像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狠一狠心,说:“布朗老先生真是能手,不但钓鱼钓得好,木工活也干得好,用电锯也很好。”这次我进一步提到“电锯”,那是肢解布朗先生的工具。假如说之前提到“锯子”只是虚晃一招,现在我无疑单刀直入。
我分明看到,“电锯”两字一出口,老太太强作的镇定经不起我的一再敲击,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她脸色灰败。
我再浇上一瓢油,残忍地问:“老先生会用电锯是吧,不然,他怎么会向莉莉借电锯,或者,借电锯的是你?”
再也忍受不住了,老太太忽然拿起我面前的茶杯朝我一泼。
我想不到她的身手尚如此敏捷,只来得及伸手一挡,胸前被泼湿一大片。
老太太捂着脸尖叫,整间房子都震动了。
老太太的身子如枯叶一样发抖,我上前想扶住她。一个人一支箭一般冲出来,一把打开我的手,顺势在我肩头推一把。
我闪得快,还是给他的手带到了,退了一步。
来人一把扶住老太太双肩,一边低声安慰,一边狠狠向我盯来。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披肩髦发如雄狮一般野性不驯,一双眼睛细长如刀锋,剑眉剔鬓,红唇灿艳,浑身上下一股野性不羁逼人而来。
我盯住她,呆住了。
老太太慢慢止住尖叫声,只是在不停抹泪。
女子看着我,唇角一丝冷屑:“顾倾城,你几时变得这么沦落的,到人家的地方来吓唬老弱妇孺!”
我心中一片萦乱:“安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跟你们两个拆伙之后,我就来了纽约。”她摆摆手,气焰愈加嚣张:“前事不提,今日我是布朗太太的授权律师,不管是谁,谁要恐吓、威胁我的当事人,我都不会让他好过,就算是你。”她打量我,冷笑,从鼻子里说:“也是一样。”
本来看见老太太的过激反应,我起了内疚之心。刹时看见故人,更是百感交集,但现在安娜这种挑衅却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冲口而出:“就算你是执业律师,也不能包庇杀人凶手。”
对面两个人都一愣。
老太太又尖叫起了:“我没有谋杀布朗,我没有谋杀……”一声接一声,有如野兽临死前的哀叫。
安娜狠狠说:“没有证据就在此恐吓,我一定会告你毁谤和恐吓罪,你等着收我的信!”
以我跟安娜以往的交往来看,安娜此言并非危言耸听,而且律师惯常小题大做,唯恐天下不乱,一点小事便上法律规条,而安娜是尤其棘手的那一种。且不说安娜的威胁,面前老太太的神情也十分痛苦,像是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绞动在一块,她躬下身体,双手叠放胸腹处,像是缺氧的鱼一样,干瘪的嘴不断死死喘气。这种受到重创的表情,让人看了之后心里十分不安。
在见到老太太因为痛苦而呼吸困难的样子,我的心在刹那之间生起内疚之心。有那么几秒钟,我居然这样想,即使老太太是凶手,依法惩办了她,老先生也不会复活。而看她那么内疚痛苦的样子,即使是她杀了老先生,多半有不得已的原因,至多只是过失杀人。如果惩办了她,也是不知道谁能得到幸福。
我承认,我的立场最不坚定,尤其是弱者在我面前辗转挣扎的时候,我的所谓道德正义的一套就会抛到九霄云外。老太太在我面前惨叫呻吟,这种情形,绝对比安娜再恶狠狠地威胁我一百次要有效得多。
该刹那,我确实内心动摇。
但是,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死者。莉莉,他被牵涉进来,连死了也不得清白。
我硬了硬心肠,对不起了老太太,即使是过失杀人,仍然是杀人。我决意追查到底。
但我没有再苦苦相逼,即使明知真相也许就在下一句逼问中得到,我还是做不出来。我宁愿绕十个八个大圈子重新开展调查,也不打算在此地把一位哭泣惨叫的老太太逼问到心脏病发。
于是我只扔下一句:“现在事情关乎到我的朋友,所以我会查清楚。谁干的事情,上帝最清楚。”
我掉头就走。
安娜在我身后厌恶地说:“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一味伤害周围的人,在你的心里,是非黑白界限是清楚的,但偏偏颠倒混淆起来。净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接触上帝和正义!”
我霍地转身,瞪视安娜。安娜无畏地迎视我的目光,我相信,如果空气够干燥的话,我俩的目光交战一定可以擦出火花。
我俩对峙良久,终于,我什么也没有说,掉头离去。
其实我很清楚老太太是爱着她的丈夫的,这件事情也许是意外,无论如何,并不关我的事情,我并不需要逼人太甚。其实此来的目的只是想得到更多关于莉莉的情况。却无意之中,对老太太的言行起了疑心。
最最料想不到的,替老太太撑腰的竟是曾与我反目的好友。
安娜,一别数年,你跟我都变了。我苦涩地想,突然软弱起来。
信步走进街角电话亭,我拨打侦探社的电话,拨通了,响了良久,并没有人接听。家里也没有人。苏眉,她真是去了尼泊尔么?
我又拨响邵家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
一声声空铃在我心中回响,挥之不去,真令人意气阑珊。在这异国的街头,我慢慢觉得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