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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散伴流云似水,夕落倚寒风如绸。透白的雪在冬阳之下凝结成莹莹透亮的冰晶,冰晶上布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绺绺淡黄色的阳光呈现在冰晶之中,绕过冰晶里的小气泡,沁入树干,漫入青石板,滑入牡丹亭的瓦缝。
遥遥看去,万物都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黄色光晕,平凡嘈杂的坊间竟有堪比皇宫的“金碧辉煌”。
殳弋挺拔着背,坐在梨木镌花圆凳上,夹棉纻丝襕衫的祥云横襕悠悠晃着。
他的左手放在梨木暗八仙桌上,因练剑而生出茧子的手指轮回敲着桌面,动作轻盈,有声似无声。见久予憋了好久的棋终于落下,他用指尖夹起一枚反射着温和光晕的白棋,轻放在棋盘之中。
这局势显然殳弋胜了,但对面坐着的久予依然一手攥着一颗黑棋,一手拿着一本翻着角的棋谱,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落子的地方。
“不可,不可……”她面色紧张,用力摆着手,嘴里嘟囔着:“怎么会?”
然后,手中的动作又渐渐平缓,却把头压的快贴上桌子了,嘟着嘴,信誓旦旦道:“这个……这个……殳哥哥,我再悔一次棋,就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她的眼睛忽闪着,尽管已经十三岁,但仍是一副四五岁小孩的模样。殳弋也并非第一次与她下棋,默默地用手捻起棋子,收了回来。
久予见他收回,一面收起最后落下的那一枚黑棋,一面洋着笑容,眯着眼睛,傻呵呵地仰头看着他。许久,才将目光收回,继续对照着棋谱,研究下一步。
殳弋就如往常一样,静静地注视着她认真的模样,神情严肃,鲜少勾起嘴角。手里把弄着那颗收回的白棋,时不时瞟一眼那已经要烧到天边的太阳。
久予丝毫不在意他的注视,仍专心致志的研究着,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棋谱。目光在棋谱和棋盘之间来回扫视,眼神渐渐慌张起来。
“这棋谱根本找不到破解之法,殳哥哥下的这一步棋,和书中的哪里一样了。”她嘟囔着,放下托着腮的手,开始翻其他的棋谱。
殳弋无奈地伸出手,从装着黑棋的黑檀镶理石珠的雕花棋罐里,夹着一枚影着昏黄的黑棋,放在了棋盘上。
黑棋刚刚放下,久予就眼疾手快的捏起一枚殳弋的白棋往棋盘上乱放。殳弋早料到她会如此,立刻让手心里的白棋滑到指尖,不偏不倚的放在那枚黑棋右侧,面上不露丝毫波澜,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久予。
“殳哥哥……你……”,久予无话可说,气得用手拍着楠木桌,弄得棋盘和棋子都跳动起来。雕花和田玉盏里几滴水珠越过杯沿,落在桌上。然后久予又抱起几乎快要被她撕掉的棋谱,不耐烦地对照着,想要找到下一步。
楠木桌旁立着的姜妈妈,曾伺候同久家平起平坐的洛家嫡长女,后来洛家被抄了家,姜妈妈也被发买,周周转转又来到了久家,被国公夫人安排到久予身边。
姜妈妈平时对她监管很严,也时常把她的一举一动告诉给国公夫人,她教给久予礼法,但久予又何曾听过呢?
姜妈妈放下手中新换的茶,看着她这一系列“粗鲁”的举动,眼神藏着锐利,但面上仍是和煦的笑,让其他人丝毫看不出她对久予的警告。
久予抬头,与她的眼神相碰,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挺直了脊梁,小心翼翼地把棋谱放下,指尖对着棋谱上的字,装着认真,彻彻底底的闺阁姑娘模样。
“那四姑娘您先看着,令兄怕是已经回来了,待四姑娘走出这一步,我再回来。”殳弋深知待他和久思鸿谈完事情后,久予这一步也走不对,又言,“再陪四姑娘走完这局……”
殳弋起身向着走去,仍是那副不变的神色。一旁的小厮也急急忙忙提着沉甸甸的书箱,一摇三晃地追上殳弋。
久予没理他,一边想着手中的棋怎么下,一边无奈地感叹他的“无趣”,感叹他幼时的活泼,渐渐地思绪越飞越远。猛然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棋子丢回罐中,书也被她随手丢在一旁。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殳弋离开的小径,弯弯绕绕,累了就坐下喘几口,又慌慌张张爬起来,继续找。终于在距离找到了殳弋。
她一把拉住殳弋,然后俯下身子,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而殳弋转过身,眉间闪过一丝惊讶,但又瞬间消失。
“殳哥哥……呼……呼……我见哥哥的书箱太沉了……呼……呼……要不……就先放到小苑里吧……待殳哥哥和我大哥谈完事儿……再来拿也不迟……”说罢,久予一抬头,与殳弋四目相对。
虽已是寒冬,但仍有些细密的小汗珠在久予光滑的额头上,些许卷卷的碎发粘在额头上。在融融冬阳、暖光灼灼之下,久予好看的眸子显得更是深邃,吸引得殳弋一直盯着,竟盯出了神。
小厮见殳弋许久没有反应,以为殳弋不愿,便替他答道,“久姑娘,这马上就到锦墨阁了……”
殳弋猛然反应过来,“也好,我们去罢锦墨阁再回小苑取书箱。”
小厮抬头想从殳弋眼里找出他这么说的答案,可殳弋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仍是与久予四目相视。
久予低下头,笑着,上扬的嘴角里羞涩之后掺着幸灾乐祸。
她让姜妈妈接过沉甸甸的书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既确保了自己的“大计”可以实施,又成功“报复”了姜妈妈。
久予松开殳弋已经被捏的皱巴巴的衣角,满面春风地作了个揖,准备离去。
她转身,蜀锦樱花裙和外层轻盈的薄纱一起在空中旋出花骨朵般的弧度。像幼时一般乌黑的头发顺势飘起,泛着淡淡夕阳余晖的光泽。
殳弋的目光滞了滞,轻轻勾了勾唇角,继续向着锦墨阁走去。
…………
“唉……栀子,你说这日头马上就没了,他怎么还没来,我都想好下一步了。他不会不要这个宝贝书箱了吧……”久予用白嫩的小手托着脑袋,满脸困意,许久又言道,“把我的筝拿来吧,我再练练那曲子。”
一把精致的金丝楠木筝被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抬上来,淡淡木香也悄然在小苑里弥漫。最后一缕温暖的余晖从抛光的楠木反射到久予的纤细手指上,使得手指上的每一条细小纹路都足以看清,显得更是嫩白。
她的手已不再是幼时的娇小玲珑,取而代之的是纤细修长,宛若盛夏最后的一朵莲,苍白中透着不争。
拨弦,曲奏……
“不知四姑娘这曲是为谁而奏啊?”殳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捻起在烛火下浑身通透的和田玉盏,抿了一口,便随意坐在梨木圆凳上。
“为所爱之人而奏。”久予说着脸红了起来,手中的动作依然连贯。
“哦?那四姑娘所爱之人又是谁呢?”殳弋边听着久予的曲子,边玩弄着手中的和田玉盏,烛光在茶水间辗转,又流于玉石间,落在殳弋的指尖上。
久予抬起头,目光与殳弋对上,挑挑眉反问:“殳哥哥这么想知道吗?”
调皮的性子丝毫未变,眸中闪烁的点点星光也未变。
她又眨巴眨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把视线放回筝上。
不语。
“砰”的一声脆响,划破小苑里的寂静。原来是那只被殳弋玩弄着的和田玉盏忽的掉在地上,碎了。玉碎零零碎碎散在地上,一个个小光圈也随之显现。
“碎了?殳公爷武功那样了得,怎会让这盏掉到地上?只怕是心里……”久予的丫鬟栀子思索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偷偷笑笑,视线在久予和殳弋间流转。
“哥儿,是时候走了。再不回去……”小厮提醒着殳弋。
“走吧,回府。”未等小厮说完殳弋便扬扬手,起身。
“殳哥哥慢走。”曲终,久予起身作揖。
“殳公爷慢走。”丫鬟们附和。
久予在小路上目送着殳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兴高采烈地蹦到栀子身边,凑在她耳边说:“大功告成。”
回清芷阁的路上,久予一直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快步奔跑,一会儿甚至得意得想爬到树上。姜妈妈好几次都气得想掏出戒尺,但最后又只得忍着,好声好气地规劝。
“唉,四姑娘真是越长大越调皮了,这将来可怎么找夫家啊。”姜妈妈在心里默默叹道。
…………
“苜子,你可见谁碰过我的书箱?”殳弋皱着眉头问道,顺手把书箱合上了。
“应是没有吧。您那宝贝书箱应是一直放在小苑的。”小厮苜子挠挠头,思索着,“哥儿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那倒没有。”殳弋向苜子使了个眼色。
毕竟是一直跟着殳弋的小厮,立刻便心领神会,将其他仆役们都打发了去。
殳弋把一只小巧精致的石榴形荷包从书箱深处拿了出来。在荷包月白色的柔滑宋锦上一只静立于水中的白鹤,昂着头。
那绣工更是无可挑剔,银色丝线与灰白丝线相搭配勾勒水纹,使那水波如在眼前一般。
几乎纯白的鹤身上,几片黑羽隐于白绒之下,栩栩如生。
殳弋吃了一惊,因为这荷包上鹤地姿态与他玉佩上的那只一模一样,他迅速摸了摸腰间,玉佩还在。
“这可是那久府四姑娘绣给哥儿的?”苜子观察着殳弋纹丝不变的表情,试探地问。
“兴许是吧。”殳弋装作若无其事,命苜子把书箱提到书房。
见苜子出去,他终于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痴痴地端详那只荷包,时不时还傻傻地笑出声,剑眉星宇间尽是欢喜。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那曲是为他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