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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一再表明,生下来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要太过苛责了,便好好娇宠着,就算不通事理,也比太通事理要好。
陛下说她是“痴儿”,道:“太过苛责和太过娇宠都是错,轻贱自己的才华不是好事,陈力就列就好。”
杨瑞却说:“只盼她活得自在。”
又到了一年酷暑,自除夕之后,太后终于让皇后的凤辇入了殿,杨瑞有些惊讶,王婼娴害怕出事,也跟着去了,却见太后和静太妃都在,连同右王陪在一旁,静太妃见到杨瑞,笑了笑,对右王道:“烁儿,扶着你皇嫂。”
右王虽不找杨瑞的麻烦,却也不同杨瑞亲近,但是生母发话,她不情愿也得过来,杨瑞冲她笑了笑,右王也只能回以一笑。
杨瑞被右王和王婼娴一左一右搀扶着坐下,太后却一直都未曾说话,还是静太妃对太后道:“姐姐?不是念着皇后的头胎吗?怎么人都来了,反倒不肯看一眼?”
太后也就道:“哀家听说你贪吃酒,还引得皇帝也饮酒,像什么样子!”
杨瑞讶异片刻,道:“太后体恤臣妾,臣妾再不饮了,便等着这一胎顺利产下。”
太后“嗯”了一声,便不再发话。
到底是结了仇怨的,太后不说话,杨瑞也不愿同她多言,反倒跟静太妃相谈甚欢,只是不过片刻,殿外突然来报,说诰命夫人来了,不仅来了,还在殿外跪下了。
住在宫里的诰命夫人就那么一位,便是杨瑞的母亲,太后的亲妹妹。
听闻自家妹子跪下,太后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凝碧瞧了一眼杨瑞,杨瑞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猜是母亲不知内情,还以为太后要自己腹中胎儿的命,正想替母亲辩解一二,看到太后,却突然如鲠在喉。
太后将手中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虽声响不大,但殿内实在安静。她侧坐在主位,正巧背对着杨瑞,杨瑞看不清她的神情。太后虽手中并无太多权柄,却实在是世家名门出身,当了那么多年皇后,又曾经称制听政,她这一声响,着实叫杨瑞心惊。
太后神色淡淡,道:“请她进来。”
杨瑞看到母亲进来,与母亲眸光相接,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看到母亲一眼苦色,杨瑞无法,重新低下头去。
太后道:“怕你心肝外孙出了事?”
杨瑞想着母亲这题总该会答的,就低着眼睫等着母亲回话,没想到殿中静默片刻,母亲却是哭了。
杨瑞有些慌乱起来,一时间竟也想哭。她想着,从前父亲尚未显达的时候,母亲在后院种菜,冬日去河边洗衣,养鸽子挣钱送兄长的读书的时候,都是没有哭的,父亲仕途平坦之后,母亲就藏在父亲背后做着小女人,从来都不懂得政事,却在父亲被治罪的时候,突然就担起的当家主母的重任。
杨瑞就在母亲的哭声中站起来,强忍了心中悲意,对静太妃道:“母妃愿不愿意去立政殿坐坐?”
静太妃接着她这话,杨瑞便辞了太后,带着一群人退避了,只是留下凝碧在这里等着母亲。
静太妃知道自己女儿不愿多呆,出了太后的宫殿,走出一段路,便对右王道:“烁儿,你办你的事去。”
杨瑞看着右王走远,笑道:“臣妾要是也能像母妃一样,得一个右王殿下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静太妃是个实在人,她笑道:“这孩子不省心的,像淮沥。”
淮沥是已去摄政王的名讳,杨瑞听了,总想起陛下在潜邸的日子,道:“母妃虽不是陛下生母,却同陛下亲厚,就连一对子女,都对陛下的千秋之业有不世之功。”
静太妃笑了笑,坐在步辇上,笑道:“兄弟姊妹,本就该互相扶持,后宫之中的孩子,也都是皇帝的孩子。”
杨瑞心道,可为什么,姨母就是看不开呢?
在一年里最热的时日,立政殿外的荷花开了满池,皇长子呱呱坠地,前朝已稳,得了这个孩子,前朝后宫都松了口气。
陛下道:“你喜欢荷花,他名字得跟这个有关。”
杨瑞听得笑了,道:“臣妾虽喜欢荷花,他却不一定喜欢,由他自己选吧。满月的时候,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却没有依她的意思来,他觉得荷花很好,就算大名里没有,小名也该先定下来,不然连着一个月他都不知该怎么喊这孩子。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游奴这个小名。
也是,杨瑞怀着孩子的时候,他忙着政务,通常杨瑞还没起,他就已经上完武课沐浴上朝了,等到回来的时候,杨瑞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着强打精神说上几句话。
陛下说:“先定下小名吧,不然朕管他喊殿下吗?”
除了杨瑞,立政殿的大宫女们都被这话逗笑了。
最后按照杨瑞的意思,孩子小名是游。
陛下这才想起来:“我们先前是不是商量出来这个小名?”
“是陛下提的,”杨瑞笑道,“臣妾也觉得好。”
陛下有些自责,道:“朕竟忘了。”说罢去拉游奴的小手,道,“游奴,对不住咯。”
杨瑞看得出来,陛下或许一开始是骗她的,但是现在,他真的很高兴,一下朝就到立政殿来见他的游奴。
陛下说道:“游奴,这个名字也自在,你不是想让他自在些吗?”
杨瑞为生游奴,十分吃亏,孕期呕吐不止也就罢了,游奴诞下的时候胎位不正,很是折腾,听闻这话,便觉得都是值得的。
但是游奴的满月宴却没有办,江州又出了事,陛下便道,等着捷报传来,一并办了,也是个祥瑞,这次战役,陛下很是认真,将主帅之位交给了景霆钧,副将徐奉缨,苑内官被派去前线督军,就连薄大人薄千秋也去了江州。
陛下道:“我把京中所有良将都派去了,只愿能拿下江州,擒得那言舜回,为皇兄正名。”
杨瑞问:“苑内官去,将士会服他吗?”
陛下笑道:“景霆钧是苑镜教出来的,你说服不服?”
杨瑞恍然大悟。
战事一直继续,满月宴也就一直拖着,中间出了不小的岔子——右王殿下带着徐凤笙偷偷跑去了江州,叫陛下担心了好久,后来人被带回来了,陛下便亲自请了家法,叫右王回府呆着去。
到了除夕,战役还没告一段落,苑内官却战死了,陛下听闻讣告的时候,面上无甚反应,杨瑞瞧他眼底的神色,却是大恸。
他像是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不仅是内官那么简单。
后来陛下亲自去哭了苑内官一场,选定了送别大军的地方作为苑内官的衣冠冢。朝中也渐渐有了微词,说陛下冒进,再这样下去,国库就要被虚耗干净了。便是太后当政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掏国家的底子。
就连兄长也这样说。
陛下将手伸到她被子底下,握着她的手,对她道:“我降了子旷的职,叫沈慧替了他。”
杨瑞一开始没听懂——她身子一天天弱下去,现在到了冬天,更是耐不住寒,已经很久躲在被窝里,不曾听到朝政上的变更,也就不知道这个沈慧是谁,后来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太后的外甥,从前沈家拼命要护的那个嫡子。
杨瑞侧卧在榻上,反握住他的手,道:“陛下按自己的心意就好,沈慧······想必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陛下道:“那文忠公家的小儿子,倒有几分急智,在大殿上,硬是逼着朕保下了沈慧,还逼着朕······替他做了假账,在户部记上了几笔税款。你都不知道,御史大夫是个迂的,见到那账册的时候,看了朕许久。”
陛下便没有再说沈慧和兄长的事,他喝着杨瑞常备的苦海酒,道:“游奴也该抓周了,我偏要大办一场,叫他们看看国库空虚了不曾。”
这个“他们”里面,自然也有兄长。
在元夕那日,陛下让游奴抓周,杨瑞坐在榻上看着,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倒也不盼着他抓个寓意好的,只要抓个好取名字的就好。
游奴起初是抓了一块玉,杨瑞立刻眼前一亮,朝凝碧递眼色,凝碧就道:“小殿下真会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拿这个做名字,也贵气。”
陛下却笑道:“这个不算,做君子有什么好的,束手束脚,不是要自在吗?让他再选一个。”
杨瑞立刻道:“抓周就是一次才算的,哪有第二次算的道理。”
陛下却突然开始耍无赖,道:“一次才算?那就最后一次吧。别让凝碧抱着了,苑镜,你去!”
大殿内无人回话,以前那个侍立左右的弄臣苑镜,并没有从陛下身后走出来。
一旁侍奉的新内官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他僵在那里,不敢动作。
陛下随口说完,神色便黯然几分,杨瑞坐在他身侧,见他红了眼眶,忙把手搭在他手背上,尽量安抚他。
有机灵的宫女见状,接过了游奴,笑道:“凝碧姐姐就是只听皇后娘娘的话,陛下可千万别怪罪!”
杨瑞看了陛下一眼,发觉他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浅笑起来。
游奴一会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什么荒唐东西都从手上过了一遍,还真是第一回拿的玉最好,杨瑞想着陛下总不会真让游奴的名字草率作罢,觉得就是玉了,突然游奴却放开了手上的金钗,拿了一串手链不放手了。
宫女看了一眼,道:“是荷花纹的手链呢!”
陛下立刻道:“这个好,荷字好。”
杨瑞总疑心这是设计好的,但一想起兄长手上的荷花象牙手链,一时百感交集,就说:“再加一个字吧,荷殊,如何?”
凝碧自然是赞同杨瑞的,她嘴皮子快,又是读过书的,忙道:“在荷花中也是卓然异质,这个名字很适合小殿下。”
陛下也高兴起来,他喊了一声:“越荷殊?”
游奴在陛下怀里笑得开心,显然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是了,虽然是荷花,但是是不一样的荷花,可千万别像娘一样活着,怪没意思的。
越荷殊取名的那天,陛下留宿在她的立政殿。
从有荷殊以来,陛下其实很少再宿在立政殿,一是忙军务,二是······陛下或许知道她不愿同他一道入眠。共寝不是依偎,而是沉溺。而杨瑞不愿意再沉溺了。
之所以那日留宿下来,是因为陛下在抓周宴上喝醉了,他身边的内官不是苑镜,杨瑞怕新上任的内官招惹他,有些不放心,就让陛下留了下来,除了苑镜,宫内能侍候好陛下的,也就只有皇后了,新上任的内官磕头谢过了她,便守在殿外。
杨瑞哄着他喝了醒酒汤,把荷殊交给凝碧,伺候着陛下躺下了。
陛下睡得却不安稳,时梦时醒的,醒过来的时候就拉着杨瑞说一些话,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两句意思。
“不该派你去江州。”
“回来我就收了你的刀。”
她起初以为,陛下醉中以为苑镜还活着,就劝道:“陛下,苑内官已经走了,节哀吧。”
陛下起初似乎没听懂,后来他道:“不是······不是······”
杨瑞看着他趴在自己膝头,仿佛一个孩子,觉得这不是个君王该有的样子,想把他扶起来,陛下却突然伸出一双手,抱着她的脖颈,如同她当年哀求他赐龙种那时一样,陛下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似乎脑袋还很昏沉,但是他的声音却传到了杨瑞的耳朵里:
“千秋。”
他在喊千秋。
“千秋。”
杨瑞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想到,原来是薄大人,她问了那么多人,问了胡菁,问了景霆钧和苑镜。
唯独没有问薄大人。
她心里没有遗憾,却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觉得薄千秋是可以放在后宫里的女子,太锋利了,眼睛太妖媚了,性子却太冷,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突然想起,陛下曾经问过她的,他问杨瑞:“你也觉得我喜欢薄千秋?”
那个时候,陛下是不是就已经想跟她坦诚了呢?
杨瑞想,或许她是有些卑劣的,但是她必须知道,所以她问:“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千秋的?”
她的口吻很微妙,陛下仍将她当作薄千秋,真的回答了:
“你说,你要去江州,替你师傅报仇的时候。”
杨瑞心道,好,也罢。
她问道:“那在此之前,为何不爱重皇后呢?”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那道旧伤又被自己撕开,但是她必须知道,她已经活成这个样子了,她总得知道原因。
陛下笑了一下,道:“瑞儿只是个孩子,我怎能······怎能爱一个孩子?”
就因为这个,杨瑞心道,倒也真是因为这个。
她倒真希望他不做君子。杨瑞嫁给他四年,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就算不喜欢,再冷的心也该被捂化了,可偏偏就是这个,她想到。
陛下没让薄千秋入宫,是不是也是因为那句“你是我的妻”?杨瑞不知道陛下是从何而来的这种骄傲,好像他展开双臂,注定就只能拥抱一个人。
“那······”杨瑞颤着唇问道,“若是瑞儿早生几年,陛下愿意唤她一声子筠吗?”
她原以为陛下当她是薄千秋,定然会否认的,谁知陛下却道:“若是瑞儿成人,还是选我的话,我一定——”
他说到这里就睡过去了。
多么真的心,却没给对的人瞧。
这一点上,她和陛下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