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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奉缨一开始以为,自己被瞧不起,无非是因为自己认得当今天子,这些人以为自己是靠着皇帝才来江州的。
的确如此。
但是谁叫他和陛下都喜欢打马球?难道就因为这些人嚼舌根,他就非得放弃皇帝那儿的好马良驹?
但是没想到女人也得算在内。
大概在景霆钧擅自去了楚王军营劫粮草之后一个月,京中就寄来了姐姐的家信,这本是好事,坏就坏在有人追着这封家书,从秣陵追到了江州。
“蝉娘?”景霆钧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哪个蝉娘?”
徐奉缨道:“就是去年二月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认薄千秋当师傅呢,我们有一回不是让一个剑姬脱鞋盛酒来着吗?那就是蝉娘啊!”
景霆钧还是没想起来。
徐奉缨急得不行,道:“现在军营里都传开了,那个疯女人偏说我睡了她,我怎么睡她?拿着剑跟她上床打架吗?之前他们说我是弄臣,我也认,可这是桩冤案啊!你得给我作证!”
景霆钧突然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问:“是不是执双剑、剑上纹了北斗七星的那个女子?”
“对对对!”徐奉缨道,“那天我醉了,还是你背我回府的,我睡没睡她,你最清楚了!”说到这里,徐奉缨不平道:“再说了,军中不是没有红帐篷吧?蝉娘好歹是个剑姬,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就因为我姓徐,当了大帅,我就得谨言慎行不沾女人?!什么道理?!”
景霆钧虽然的确和副将澄清过了,但是流言蜚语并未完全消散,徐奉缨也不愿强行赶走蝉娘,但这女人纯粹是打蛇随棍上的那挂,徐奉缨还是时常在军营里见着她。
每次见着,这女人就大呼小叫道:“二郎,奴在这儿呢!”
“二郎,你理理人家嘛!”
徐奉缨视而不见,倒是每回她都在一群**子里头这么大声喊,她一喊,旁边的兵就开始起哄,徐奉缨又不能出面让她闭嘴——倒像是真做贼心虚似的,再加上蝉娘在军营里认了不少哥哥弟弟的,一开始只是跟着军队混着,现在到真算半个随军人员了,这样下去,就能堂而皇之并一劳永逸地住在军营里头。
最后他还是推景霆钧出去说话。
“哟,小云呐!”蝉娘认出了景霆钧,眼风却往景霆钧身后的徐奉缨身上飞,她笑道,“怎么?我听说你混成了副将,还当二郎是你家小郎君呐?”
徐奉缨扯扯景霆钧,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景霆钧这个憨的,却完全被蝉娘带着走,听到蝉娘这么说,景霆钧便道:“二郎现在是大帅,你也尊重些。”
“奴挺尊重的。”蝉娘到底待的是卖艺的地方,身子干净嘴却荤,眼睛往徐奉缨下三路瞟,笑道,“大帅要是缺个磨枪的,奴应该能胜任吧。”
景霆钧没听懂,徐奉缨却听懂了,当着姑娘的面捂裆不大好,他正准备跳出来回嘴,景霆钧却道:“大帅不缺磨枪的,但确实缺个喂招的。”
蝉娘一愣,徐奉缨也是一愣,景霆钧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继续说道:“你剑使得不错,以前是江湖上的人吗?”
蝉娘这才听懂,这是给她台阶下了,却也是要将她撵走,她便嘲道:“奴那花架子,哪里能给大帅喂招啊?”
景霆钧说道:“你虽然摆的是花架子,但是我学武之后,琢磨过你的剑舞,总觉得是从正经剑谱里演出来的。”
蝉娘没说话。
她有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
徐奉缨瞧着,却觉得似乎这蝉娘还真有几分本事,忙问:“真的?”
蝉娘瞥他一眼,知道这两人中,徐奉缨才是那个冤大头,便瘪嘴道:“实话跟大帅您说了吧,奴这回来,也不是给您砸场子来的,蝉娘没那么大本事,认得的郎君里也只有二郎您来了这等大天地,说奴攀龙附凤也好,反正您是赶不走了,好歹给奴安排点事做。”
说着,利落地一福身。
她是个聪明的。
朝廷虽然有女子武举,但是蝉娘本就是被卖到窑子里的下九流,靠着自己的本事才混到如今这光景,就算武举拿了状元,朝廷也是不会录用的。
蝉娘说罢,似乎觉得好笑,道:“奴还以为您能知道奴在想什么,没想到您还真将奴当做烂泥里头掀浪的婊子了,从前京城里头,您赏钱一大把一大把的撒,奴还以为二郎懂奴的。”
徐奉缨被她说得有些汗颜,但她要是烂泥里头掀浪的婊子,那他是什么?烂泥吗?徐奉缨不想理会这女人刻意挤眼泪的那几句话,道:“你拔剑出来,我们先切磋一番再决定你留不留下。”
蝉娘便不再故作惆怅,收了手帕问:“赢了留下?”
“你还想赢?”徐奉缨觉得好笑,道,“输得漂亮也留下。”
蝉娘的剑招也就是从她的恩客那儿学来的,徐奉缨稍过几招就觉得她的路数杂得很,虽然他自己的路子不算正统,好歹见过景霆钧和薄千秋的刀法,没过十招便找到了蝉娘的破绽,一剑挑了她鬓角的青丝。
徐奉缨看了眼景霆钧,景霆钧似乎也觉得不行,冲他摇摇头。
蝉娘打完这一场,也知道自己差得远,但还是强笑着,喘着气问:“大帅真不缺磨枪的?奴可以自荐枕席。”
景霆钧本来站在一旁看,这时突然插话道:“真不缺,他的枪都是我——”
徐奉缨忍无可忍,骂道:“蝉娘!你嘴巴不干净别带着云哥!”
虽然蝉娘这话说得不正经,但是徐奉缨也知道,她从秣陵跑来一趟不容易,秣陵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剑舞,连着几个月都是排满了场子的,她要是回去,铁定要被妈妈打骂,徐奉缨觑了她一眼,见刚才嘴还浑着的人现在笑着不说话,心一软,就道:“还有点意思。”
蝉娘眼睛一亮。
景霆钧不甚赞同,道:“二郎!”
徐奉缨给景霆钧使了个眼色,对蝉娘道:“每天都要操练的,你别高兴得太早!”
蝉娘忙应了下来,还甜甜地喊了声大帅。
徐奉缨不吃这一套。
蝉娘和姐姐的家信几乎是同时到的,但是为了处理蝉娘的事情,徐奉缨总是忘了拆开看,等到把蝉娘安排好了,徐奉缨这才想起还有家信没看。
姐姐也没说什么大事,只是叫他照顾好自己,特意叮嘱少写些折子,其实就是叫他不要什么芝麻点大的事情都报功。
徐奉缨看完了信,觉得现在姐姐管得真是越来越多,明明年纪轻轻的,和爹似的啰嗦。
他伸手到信封了掏了一会儿,这才抽出姐姐要自己转交给景霆钧的信。这个单独的信封挺薄的,不过也是,景霆钧又不是姐姐她弟弟,她刚嫁了人,给一个外男写信,也就是表示一番关切罢了。虽说姐姐一定要时局稳定的时候给景霆钧······
最近应该能算时局稳定吧?
徐奉缨这才把信转交给景霆钧。
景霆钧明显没想到姐姐会给他写信,眨眨眼问道:“小姐给我的?”
徐奉缨道:“是啊,她还叫你看完保持冷静,我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你看完能让我看看吗?”
景霆钧正在拆信封,闻言顿了顿。
“得!”徐奉缨见他这样,也不为难他,道,“不乐意就算了,我也就是问问。”
景霆钧没避着他,就在他面前展开信看完了,看完了也没太激动,徐奉缨还担心姐姐写了什么景霆钧接受不了的事——比如说家里那棵樟树死了,但是景霆钧看完了,只是沉默了片刻,问:“小姐嫁给了右相家的公子?”
徐奉缨一愣,这门婚事是景霆钧离府从军之后定下的,景霆钧不知道也实属正常,但是姐姐在这个时候写信通知景霆钧这件事,未免就显得有些奇怪,徐奉缨见景霆钧问,道:“是啊,王昭简嘛,挺般配的。”
景霆钧却很久没说话,久到徐奉缨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地看他一眼。
景霆钧盯着茶壶上的升腾的雾气出神。
徐奉缨问:“云哥?”
景霆钧这才回神,他应了一声,道:“······也好。”
什么好不好的?徐奉缨莫名其妙。
徐奉缨走到账内的榻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景霆钧就站在那里把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徐奉缨吹着茶面的茶叶,道:“之前不还有很多人编排你和我姐吗?现在他们也该闭嘴了。”
景霆钧“嗯”了一声,摸到榻沿坐下了。
徐奉缨见他有些魂不守舍的,忙道:“你放心,就算我姐不在了,你想来徐府练剑,也没人敢拦你。”
但是景霆钧似乎没听进去,他问:“那位······右相家的公子——”
“他可喜欢我姐姐了!”徐奉缨忙道,“我姐的文名远扬,你也是知道的,我姐夫是读到了她的文章,这才认识的我姐,他们都在翰林院供职。”
徐奉缨没想到的是,他把这封信给景霆钧的第五天,隔岸的就打过来了。
看来目前这个时局并不是姐姐所说的最好时机,但是徐奉缨想着景霆钧也没受到那封信的影响,反而日复一日的忙碌起来,徐奉缨时常见不到他人影,就算见到了也是行色匆匆。徐奉缨虽然做了甩手掌柜,但是也不想妨碍公务,也就没拉着他遛马。
所以隔岸打过来的时候,徐奉缨又是一个人在军帐里,只不过这次没人偷他的马。
他一出军帐,就跟薛辉杰撞上了,薛辉杰瞥了一眼他的装束,道:“上马跟我走。”
不是,这个姓薛的刚才是白了他一眼是吧?
徐奉缨有些气愤,但是没趁这个机会发作,乖乖上马跟着薛辉杰,问:“景霆钧呢?”
他听见薛辉杰低声骂了句什么,姓薛的头也不回道:“景霆钧又不是你老子!日日问!我也不是他肚子里头的蛔虫,问我作甚?!”
“我又不是要他保护!”徐奉缨道,“我怕他出事!”
“要出事也是你出事!”薛辉杰打马道,“你以为我打哪来的?还不是他派我来接应你?!老子当了十年的兵,还是第一次见到窝囊成你这样的大帅······你他娘的这马是要化龙啊!慢点!!”
徐奉缨稍稍紧了紧缰绳。
薛辉杰把他带到随军者待的地方,拍马就走了,徐奉缨看着坐在山洼旁山洞里头的随军者,大多都是铁匠打扮,还有那个姓于的狗杂碎,心里一阵烦躁。
于副将看到他来,道:“哟,大帅!没去应付言舜回那一支骑兵,来这避难来了?”
徐奉缨不想跟他多话,没搭理他,倒是于副将这一句话,叫许多人看了过来。
徐奉缨不要脸惯了,也没管那些各异的目光,姓于的走到他旁边坐下,伸手拽了一截草,递给他道:“反正嘴也是闲着,嚼会儿?”
徐奉缨腾地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并不和他搭腔,于副将也不恼,马上把草塞自己嘴里了。
但是没一会,徐奉缨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他长期在闹市玩,有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有人在你后头给你来一闷棍,徐奉缨因此目力和耳力都格外得好,他赶紧趴在地上,侧耳听地下的动静,紧接着便爬起来,对姓于的道:“有人过来了,你信我!”
姓于的倒挺镇定,也还信他,只是问:“多吗?”
徐奉缨道:“大概,一千多。”
“真是小家子气。”姓于的吐出草根,站了起来,道,“大白天的袭营也就算了,还闹什么兵分两路,这么点人,看不起谁呢?”
徐奉缨忙问:“那我们迎击?”
姓于的看他一眼,嗤笑道:“小孩子脾气!看把你猴急的样!这儿的人能迎击?躲起来!”
徐奉缨看他身后一大片乌泱泱的铁匠,问道:“往哪躲?”
姓于的道:“往里头躲,喏!这山洞大得很。”
徐奉缨顺着他所指,看到了一块岩石挡住的幽僻洞口,一眼望去漆黑一片,他有些担心里头太深,他这样的武者倒是不怕,可其他这些铁匠万一要是走岔了迷路,可就再难出来了。他正站在原处迟疑着,姓于的已经走过去跟几个人交代下去,一批批的开始往里头走了,一群人都没点火把,手摸脚探地,慢慢往里头移动。
徐奉缨怕自己听错行军的声音,呆在一块岩石后头趴着看山洞洞口的情况,姓于的见他趴那,也过来趴着,“啧”了一声,道:“这山坳可真适合伏击。我要是有兵,我还能在这趴着?”
徐奉缨道:“那是因为别的副将看不上你。”
姓于的冷笑一声,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道:“他们命根子都在我手里,还看不上我?”
徐奉缨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
姓于的气急,简直不知道这位大帅一天天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道:“不是命根子!我说的是这群铁匠!”
徐奉缨感觉到脚步声已经近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副将原本话音低,此刻也彻底闭了嘴。
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了,不然这支敌军不会这样快找上门来,徐奉缨看到最先进来的人毫不迟疑地往这边看过来,立刻往岩石后缩进去,放轻了呼吸。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是那人的步法精妙,显然是有武功傍身的,而且恐怕身手了得,因此五感敏锐也是常事,徐奉缨自己屏息静气,一边捂住了于副将的口鼻,这狗杂碎虽然讨人嫌,但这等紧要时候还是配合的,徐奉缨一上手,他就自己放轻了呼吸。
徐奉缨等了许久,才重新探出头去,那位武者似乎是敌营副将,肩膀上还攀着一只猞猁,于副将也看到那人了,在徐奉缨手心里写:“是应乘帆那厮。”
徐奉缨听说过应乘帆。
这位副将据说是拂雪门出身,因为热衷于屠城,因此名声不好,徐奉缨看不起他这样的,干什么不好,非得杀了老弱病残祭旗扬功?
应乘帆指挥着军队坐下,他自己却还站在那里。
应乘帆似乎在说些什么。
“······人肯定就在这附近······殿下那边未必能拖太久······去隘口看看······”
说完,徐奉缨就听见有脚步声往他们的藏身之处走过来。
徐奉缨听见剑身摩擦剑鞘的声音,他静静听着,手按上刀鞘,若是应乘帆发觉了他们,只能先解决了应乘帆,把他毫无声息地拖进来——
——包括那只猞猁。
徐奉缨以往最多拖过人,连人带宠物还是第一次,更何况猞猁这玩意本来就是打猎带着的,比起马啊狗啊什么的,更加滑不留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拖得进来——现在他手上连个麻袋都没。
人没到,那只猞猁反倒是先出现在徐奉缨视野里。
徐奉缨惊得差点瞪出眼珠子,好歹眨了眨眼,和猞猁对视了一瞬,然后这个小东西就像没见着他似的,一下子跳起来,站在徐奉缨背靠的岩石上。
吓死了。徐奉缨长出一口气。
可能是突然看到自家的猞猁一跳跳老高,作为主子的应乘帆挺自豪的,开口带笑,道:“洛桑,回来!”
那只猞猁没理会应乘帆。
徐奉缨重新提起一口气。
应乘帆又往这边走了两步,喊道:“洛桑!”
徐奉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这不是应乘帆养的吗?应乘帆叫不动?虽然他自己总是被京中小姐家养的狸奴嫌弃吧,但自家的马还是无比乖顺的。
徐奉缨正想着怎么瞒天过海,突然两道暗器飞过来,直打向那猞猁的藏身之处,猞猁受了惊吓,知道主子不高兴了,立刻麻溜地蹿回去。
徐奉缨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靠在石头后边藏着,不太敢动,没过多久,他听见远处一串金铎声响,约莫是传信用的,那厢刚响完,应乘帆这边就跟着响了几声,接着徐奉缨就听到小队兵马过来的声音,但是并未进山坳。
是伏兵?
徐奉缨不知道现在景霆钧在何处,总觉得要出事,还未等多久,忽而山谷那儿又是一阵烟尘四起,徐奉缨心中一紧,知道那约莫是景霆钧的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