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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骨脂尝起来没有任何能叫人感到愉悦的味道,应承安说不清其中夹杂的是恶臭还是苦涩,像一滩软泥向他胃中滚去,他呛咳起来,下意识想抬手掩住嘴唇,但宿抚手中剑刃微微转了个方向,用剑身拦住了他的手。
显然是疑心他想借机咳出补骨脂。
应承安并无在此时忤逆宿抚的打算,他忍耐了下,重新垂手跪正,但不过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一股奇异的痒意从胃里直向七窍窜去,忍不住躬身蜷缩,咬牙喘息片刻,眼中落下泪来。
宿抚移开指向应承安的佩剑,脸上露出了不解之色。
应承安将额头抵在手臂上,大约还记得宿抚那下阻拦,手掌都张开了按在鬓旁,手指紧紧抓着地面,从指尖泛起一层惨白,但除了微不可闻的喘息再无其他声响。
这反应不像宿抚所知的补骨脂药效,他谨慎地审视应承安片刻,抬手将剑锋抵在应承安后颈,用拇指抵住剑柄,微用力向他腰臀处滑去。
剑刃在赤裸的皮肤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而后割开单衣,露出了亡国君交错着红痕的脊背。
应承安极轻地呻吟了一声。
不像寻常受痛时的声调,他的嗓音黏腻,妩媚胜过忍耐。
宿抚皱着眉头收剑入鞘,俯身捡起地上剩余的补骨脂重新辨认了一遍,发觉并非自己误认,只能是应承安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因此他重新俯,伸手按住了应承安未受伤的肩头。
应承安肩颈的皮肉从被他指尖碰触的地方泛起红晕,他再度哽咽起来,声音拉得又甜又软,尾音还带着一点颤抖。
这不是初次服用补骨脂的人的反应,倒像是已经成瘾者,但宿抚囚禁应承安多日,从未见过他有相类异状。
宿抚微微低头,扼住应承安咽喉迫使他起身,在他耳边沉声道:“补骨脂无色无味,非受其控制不能觉,承安为何有如此反应?”
他已经从发现补骨脂时的盛怒中冷静下来,早先生出的那点怜惜之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应承安艰难地顺着他的力道跪坐起来,肩上伤口被扯动,把他的神智从起伏的云端拉回片刻,他咬住下唇,继而攥紧了手掌。
破损的单衣彻底滑落,宿抚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道:“除非承安曾服食补骨脂。”
又或者有人数日前在应承安的饮食中加了补骨脂,但昨日他将应承安带入寝宫,与他同吃同住,无法故技重施,便遣了刺客来,设计让应承安主动吞了补骨脂。
且要留下姓名,叫宿抚亲眼看见,好与他称斤论两。
应承安的眼神涣散恍惚,聚不起半点光芒,但是含着泪,也显得漂亮极了,宿抚漠然注视他片刻,极轻地笑了:“诸略不是为杀朕而来,他想要把你打破揉碎,承安。”
和他正在做的一样。
宿抚是为了征服,诸略大概是为了失踪的传国玺。
被宿抚触碰到的地方酸胀却又微甜,应承安无法抑制地泄出呻吟,他半闭着眼睛,手臂慢慢脱力,再也攥不住手掌,他听到宿抚的声音,过了半晌才迟缓地回应道:“我不曾”
尾音没入一声喘息,宿抚不再追问,他用应承安的单衣把他双手潦草裹住,免得他挣扎时抓伤自己,而后扬声叫了御医进来。
今夜赶来的御医是个擅刀剑伤的,对补骨脂了解泛泛,宿抚问了他两句,然而于事无补,只能叫他帮忙照料应承安,自己拎着剑走了出去。
禁卫们警惕地守在门口,宿抚信手招来一个面熟的,吩咐道:“朝会推到巳时,叫户凭和殷桓去查两桩事,一是刺客潜入之法,二是十日内都有谁接触过应承安,尤其衣食。还有,以朕的名义给殉职者父母妻儿褒奖,务必使其生活无忧。”
随后他又匆忙折返卧房,把御医从应承安身边拎开。
应承安又恢复了俯跪的姿态,脊背绷着道漂亮弧线,御医把一块巨大的膏药贴在了上面,大概是为了消肿。
宿抚走到他身边低头注视了良久。
应承安似乎对宿抚的靠近毫无察觉,他咬着自己的手臂,汗珠顺着背淌向肩头,聚成一滴,无声落入地毯,已经晕出了一片深痕,除此之外再无异样。
宿抚这回没有动他,他似乎认定应承安不会被区区死物损毁,就撵走御医,自己铺好了床,脱了鞋子仰面躺倒,把从被褥下翻出来的方巾盖在脸上挡光,准备假寐片刻。
补骨脂第一次发作来势汹汹,半个时辰后应承安方才清醒,他脱力地伏在地上良久,实在是站不起来,便膝行到床边,攀着床沿直起身,问宿抚道:“勤王之师究竟去了哪里?”
宿抚在他喘息声变回原来的调子时就已经醒来,他有些困倦,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替应承安预设了几个反应,却没想到他能如此一针见血。
补骨脂是从海外之地传来的事物,种植之法掌握在沅川以南的五姓士族手中,宫中仅知道配方,有所存备,但绝不够供给成瘾者,若想用阴谋诡计胁迫皇帝,确是不二之选。
医书中记载服食补骨脂七日后则为其所控,需每三日补服一剂,服用愈久,间隔愈短,服食时人飘飘欲仙,手舞足蹈,引吭高歌,能见心中所愿。
但应承安只是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也没发出什么扰人的声响。
宿抚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不论老弱贫富,皆衣食无忧,他有寰区大定,四海清平。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
补骨脂未必能掌控住应承安,他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越动人,映衬出的事实就越残酷,如今药效衰减,他清醒过来不是自怨自艾,而是追因寻果——
宿抚被他问得愣了一下。
应承安手臂上也没什么力气,他伏在床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眼前昏沉,随时可能晕过去,只好低头凑到手臂上叼住一块肉,尽量合拢牙关。
手臂上已经有一排流血的齿痕,宿抚扯掉蒙在脸上的方巾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掏出来一瓶御医留下的补气药,往手上倒了一粒送到应承安唇边。
应承安痛快地张口吞了药,片刻后眼神清明些许,对宿抚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意。
“勤王之师不往京城,是因为另有他人投奔,”应承安闭了一下眼,问道,“是谁?”
宿抚被他笑得生出了一点酸胀之意,叫他毫无缘由地指尖发麻,他停顿了一下,起身把应承安挪到床上,皱着眉开始解他手上的单衣,一边道:“蔺自明持总督沅川符节与一封不知内容的遗诏强行收拢了承安的勤王之师,在沅川南钧杨城扶持应承兆登基,自诩正统,斥朕为逆贼叛臣,狼子野心,当千刀万剐。”
应承兆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应承安登基时他还未封王开府,今年春初才受封敬王,被拖家带口地打发出了京。
是个仁善过头的富贵人,一生顺遂,连血都没见过,绝不可能布下这一套缜密谋划。
“蔺自明”应承安出神地喃喃道,“虚虚实实,是像他手笔。”
只有一点仍想不通。
以蔺自明此时立场,确实不该留下他性命,但诸略都拿剑抵在他脖颈上了,不一抹痛快了结他,还要煞费苦心地设计诱导他,所图是什么?
宿抚丢开破烂单衣,拎起被子扔到应承安身上,心有灵犀地回答道:“他想要传国玺。”
应承安正给被子挪位置,闻言顿了一下,才把被角叠起来露出受伤的肩头,宿抚没发现他这微妙停顿,自顾自说:“既然是补骨脂,承安必然有联络之法,不如把诸略叫来谈谈。”
蔺自明谋划得逞,一举算计了两人,宿抚只要还对应承安有一点残余温情,就不得不按照他的步调行事。
但宿抚并不在意。
他自认天命在握,蔺自明各处都弱他一筹,再怎样耗费心力也不过是秋后蚂蚱,猖狂不了几天。
因此宿抚不待应承安回应,又用一副不容违逆的口吻吩咐他:“承安休养两日再给诸略传讯,叫他到城西川色楼等朕。”
应承安大概一听到休养两字就生出了困倦之意,他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把脸埋进被子里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他眼尾的泪痕已经干了,只剩下一点薄红还没消尽,显出了三分拙稚。
宿抚的色心微妙地动了一下,他伸手在应承安微凉的脸颊上摩挲片刻,按捺住心思,俯身把装着补骨脂的油纸包捡起来叠好放在了枕边。
“这几份补骨脂承安留下服食,”他说,“姑且算作承安自食其果,朕不再计较,若有下次,便要请承安刑房囚室走一遭了。”
应承安偏过头看向宿抚,片刻后不置可否地向他笑了一下,继而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枕边的补骨脂,随手拉开床头抽屉,把它们丢了进去。
“臣不敢。”他简略答道。
亡国君神色柔顺,语调温驯,除去口是心非几乎挑不出毛病,暂时没人能猜到他心里转着什么主意,宿抚却好像胜券在握一样站起来,含笑道:“不过承安若是能应付了补骨脂,未必不能撑过朕为承安准备的朕许诺不牵连他人,承安大可一试。”
他没说准备了什么,应承安的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生硬地转变了话题:“传国玺在先皇棺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