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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语被皇帝召走后余下几位宰执坐在议事厅中面面相觑,不知宿抚是何时到访内阁,为何一点消息都不曾听闻。
徐峥皱着眉起身向外走,作势去寻宿抚,边道:“这……这不合规矩。”
他经过杨砚之的时候内阁次辅也站起身,假意搀住徐峥,笑道:“君王不入内阁可是前朝的规矩,首辅拿它来要求陛下,似乎不太适宜。”
杨砚之入内阁以来是不怎么当面与徐峥作对的,面上对这位内阁首辅敬重有加,像这样当面驳斥还是第一次,一旁的曹敏学神色一动,正欲上前为恩师张目,却看到徐峥投来不赞成的视线,只好悻悻作罢,看着杨砚之将徐峥搀扶出门。
他送到门前,眉头也拧了起来,等看不到两人身影,走回自己的坐席时还没松开,不满地想:武人不知规矩,怎么做得好皇帝。
但这话此时是不敢说出来的,曹敏学收拾了一下桌上用过的纸笔,卷起来拿回自己值房,在场还有一位同僚自始至终没有开口,首辅和次辅一道离开的时候才写完自己的廷推人选,不紧不慢地起身放到徐峥桌上,曹敏学瞥了一眼,看到一个没什么印象的人名。
“季聃?”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位专司水利的工部郎中,惑然道,“怎么选了他?是要大治水吗?”
同僚这才把写了名字的纸扣过去,笑呵呵地说:“那到不是,是工部几位走了门路,希望这位‘流水季’往上挪一挪。左右内阁缺埋头做事的干吏,就提了他。曹兄有无兴趣,晚上一道喝杯小酒?”
工部多豪富,众人要把过于耿直任事的季聃抬上去,出的银钱必然不低,此时也不是一位阁臣就能做成的事,曹敏学了然地看了一眼刚被扣过去的宣纸,不动声色地斟酌了一下,也笑道:“久闻兄家人酿得一手好烧刀,心痒已久,谢过盛情。”
两人就各自卷着用过的纸笔回了值房,禁军随后关了议事厅的门,笔直地站在门两侧,一手握在刀柄,一手垂下,目光犀利地巡视四周。
宿抚目示李乐语走出内阁,刚想起身,就听禁卫来报说:“徐峥与杨砚之联袂求见。”
宿抚神色一肃,心道:来问罪了。
他重新坐回去,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冠冕,沉声道:“宣。”
徐峥果然是为了皇帝事先不知会内阁就闯进来而来,杨砚之则在一旁与他争辩,宿抚还没开口,两人已经唇枪舌剑地辩了数句,才如梦初醒似的向他见礼。
宿抚含笑道:“徐相稍安,请坐,听朕一言。”
徐峥谢恩坐下,杨砚之没有绣墩,向右侧跨了一步,站在徐峥身边。
“朕并非有意不知会内阁,”宿抚苦恼道,“实是上一次朕因故入内阁,险些被当场射杀,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汗流浃背,想着走上几趟或许能解,未想惊动朝臣。”
新君上一次纵马闯入内阁的时候还没有登基,做出这样九死一生的举动,为的是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应承安,当时徐峥已经入值内阁,好言宽慰应承安,说与宿抚之父乃是故交,定会看顾他周全。
徐峥并未食言,应承安在书房中想先帝陈情时,他掩下宿抚擅闯内阁一事,暗中将他送回了宿府。
当时宿抚命悬一线,所幸救治及时,才留下性命,如此算来,他是欠了徐峥一份救命之恩的,时人重情重诺,这份恩情他是必要回报的。
放在如今形势下,大约等同于承诺徐峥会叫他周全地全身而退。
徐首辅闻弦音而知雅意,宽慰宿抚道:“陛下今日身份贵重,不同旧时,禁军忠恳,愿为陛下舍身效死者众,当开怀。”
宿抚便笑着应下,转而道:“徐相可有事奏禀?”
徐峥回答:“内阁、礼部均有空闲,廷推需陛下在场,故而来请教陛下定在何时适宜。”
宿抚忖度了片刻。
卢天禄刚自缢,虽然去时是戴罪之身,然而事死如事生,卢天禄哀荣未定,礼部又有裴意致代掌,也算井井有条,论理来说不当如此急迫,除非徐峥并不在乎卢天禄之死——
又或者像应承安推断的那样,是他与人合谋诱杀了卢天禄。
宿抚低头注视徐峥,道:“朕近日仍常有不适,不便劳心劳力,廷推一事,过几日再提。”
徐峥恳切道:“陛下,年关越近,各地奏报往来越密,入京述职官员越多,朝事越加繁杂,内阁宰执都年逾半百,近来实是精力不济,乏术,请陛下/体谅一二。”
杨砚之得了宿抚的许诺,有取徐峥而代之的心思,听闻此言,也忍不住附和。
这一月以来送到书房中的折子确实是愈发多了,然而应承安批得轻车熟路,从不留折子过夜,宿抚整日躺在床上发呆养病,竟没太注意,徐峥一提才稍稍记起,不由想:若非换了承安处理奏折,内阁是不是还能清闲度日?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道:“那便先将拟入阁人选定了,今日散值前报来。”
徐峥应下说:“谢陛下。”
他奏完这两件事,便起身向宿抚告退。
杨砚之没有和徐峥一道离开,他向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本颇厚的奏章,朝宿抚施礼说:“雪灾一事,臣昨晚回内阁后与李阁老商议出了草章,本待今日议事后呈上,不想陛下驾临内阁,请示下。”
值房没有多大,杨砚之往前迈了一步,再一躬身,奏折就递到了素股眼前,他抬手接过,展开看了一眼,发现不是片刻间能理清的,就把奏折收了起来,应道:“朕回去看,过午给你批复。”
杨砚之迟疑一下,问道:“陛下可要与怀义王共阅?”
宿抚没立即回答,他抬眼看向杨砚之,问道:“有不能给他看的东西?”
“草章中还没有,”杨砚之解释道,“但之后调度赈济,恐怕要动用军队,臣恐怀义王见微知著,推断出各地驻军与储备之数,故而请陛下慎之。”
应承安在朝政上的敏锐是多年浸淫磨练出来的,但他虽然也知兵,毕竟不曾亲自带兵作过战,并没有像杨砚之想的那么智多近妖,然而宿抚还是不免叹了一口气,说:“朕知晓。”
杨砚之又说:“除安排赈济外,臣斗胆请陛下与怀义王参详。臣在宫中旧档中见过怀义王处理天灾时所施之政,思虑周全,详尽备至,非臣等能及。”
宿抚不假思索道:“可以。”
杨砚之今日要上奏的就只有这么一件,说完便也告退,宿抚坐在值房中,摩挲了片刻袖中的奏折,突然发现自己最近多了个奇怪的癖好:爱听人夸赞应承安。
长篇累牍地称赞他英明神武,不如说一句怀义王非臣等能及。
宿抚沉思片刻,起身回了书房,对应承安说:“承安圣明……”
今日内阁议事,送到书房的奏折数就少了许多,应承安刚处理完最后一本,正准备小憩片刻,冷不防宿抚冒出来对他大肆吹捧,忍不住奇怪地盯了他片刻。
宿抚真心实意地说:“承安好快。”
应承安面无表情地绕过宿抚,躺到隔间的窄榻上,片刻后翻了个身,背对宿抚侧躺着,手指探进袖中,摸了摸臂上的刀疤,抛开宿抚的絮絮叨叨,合眼睡了过去。
他毕竟才到而立之年,平日里也养尊处优,未曾缺过衣食药膳,宿抚前些天在身上留下的伤都已经愈合了,抽出来的鞭伤没留什么印痕,细摸才能感觉出一点起伏,但动了刀剑的却都留了疤。
手臂一道,心口一道,当时皮肉翻卷,今日伤愈后留下的痕迹也鲜明得叫人心悸。
应承安困倦不已,几乎倒头便睡,半梦半醒时想:我真能不受仇怨操控吗?
这念头险些叫他出了一身冷汗,陷入睡梦中时也忧心忡忡,梦境凌乱而带着阴沉,像在一片片浮萍上穿梭,睡不安稳,却也醒不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御医来送汤药给宿抚的响动才把应承安吵醒。
他猛地睁开眼,还分不清身在何处,慌乱地坐起身,抱着被子喘息了一会儿,梦中的景象才缓缓从眼前消失,后知后觉地发现里衣已经被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背上。
应承安费力地平静心绪,放开被攥得印上了手印的锦被,回头从床头捡了茶盏一口饮尽,半晌才意识到茶水是热的,显然被人刚放在床头不久。
热茶稍微安抚了痉挛的胃,应承安定下神来,唤来宫人取方巾来,拭去背上的汗意,换了一套干净里衣,才从隔间里走出来,看了一眼滴漏的时辰,问宿抚:“徐峥说了什么?”
宿抚将两人对话简要地讲了,应承安沉吟了一会儿,说:“裴意致定能入阁。”
宿抚把他手里的空茶盏拿来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茶给他,虚心道:“如何得知?”
应承安回答:“裴意致离开礼部,他才好安插人手。”
他坐到宿抚旁侧的椅上,意味深长地说:“毕竟恩科无论是重考还是继续殿试,都还是由礼部操办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