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叹命广陵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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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权躺在驿站的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的情绪很复杂,见到了李德裕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让他有些兴奋。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计划基本上落空了,可能如果知道那将来之人是李德裕,那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这是个被当今天子厌弃,百官嫌恶的老人,是的,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可黑暗中会有多少人在盯着那个老人呢?

    自己想要往高处爬,认识了现在的李德裕绝对于己没什么好处。

    还有就是包裹丢了,盘缠没了倒还好,可灵佑交给自己的书信也没了,这才是大麻烦。

    哎,或许自己应该回沩山,寻个时间还了俗,在同庆寺周边弄块地,再找个小娘成个家,生上那么三两个孩子,就这样男耕女织的活过这一世。

    那些护卫到底是谁的呢?将要入睡的陈权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

    这一夜陈权睡得并不好,不仅仅是因为胡思乱想,更是这身上的锦袍穿起来不大舒服,在这个环境下,陈权可是没有赤条条的入睡的打算。呵呵,或许自己合该是个穷困之命,享受不得这些富贵之物。

    天微亮,陈权就爬了起来,取了备好的洗漱之物,便自出去清洗了,走到屋外,却见李德裕不知何时就已起来练着什么功夫,细看了下,大概是后世太极拳那类的养生拳法。

    草草的清洗一番,按不住手痒,陈权也站在一旁装模做样的练起了太极拳,可惜按照本山大叔的口诀,刚刚练到糊了,后面的动作就不知道了,看着李德裕瞟了一眼过来,陈权忙又把这洗牌,码牌,抓牌看牌,糊了的过程循环重复着。

    “法师,刀可还合用“?李德裕收了架势,缓缓的吐了口气。

    “合用的,也只是做防身之备,寻常也用不到的”。陈权也忙停下这尴尬的晨练,回复道。

    “法师在怕”?李德裕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手帕轻轻的擦拭着脸面,似笑非笑的问着。

    “起初是怕的,后来想想便不怕了,可又仔细的推敲了一番,现在却是更怕了”。陈权想了想,说出来一番有些矛盾的话来。

    “哦?法师若有暇,可否与老朽细说一番”?李德裕有了些兴趣,发出了邀请,陈权自然不会拒绝,便随着他回了屋坐了下来,刚刚坐下,那侍女不知何时准备了茶又端了过来,陈权暗自想着,就这工作态度,不升职加薪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嗯,起初我是怕的,怕若是那些贼人成了事,我和杜家大郎恐也难得以幸存。可后来见到文饶公,想了想便不再怕了,文饶公虽是如今不得意,可却绝不会为人所害,此事只是一桩意外罢了,既然如此,我二人这样适逢其会的路人,亦不大会有何后患”。陈权仔细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为何老朽不会被害”?李德裕继续追问。

    “嗯,文饶公还请先恕我冒犯之言,我曾听人谈及文饶公于今天子不喜之甚,便是百官亦多生怨念,可勿论是厌,是恨,亦或私下行巫蛊之事,却万万无人愿做此行径“。

    ”文饶公为今已是远黜,恐短时亦不得回还,稍假时日公之名于世间便自会淡去。可此时文饶公如被害,再起波澜,却是无人愿见之事。

    况且,文绕公如为人所害,今天子何自处之?朝臣何自处之“?

    “哈哈,是啊,三十几年前那武伯苍之魂魄还看着这天下呢,此时老朽悄然去死才合了这世人之心。啧啧,世间人,为官者,为君者,或有昏悖之行,却是无半个蠢类”。李德裕感慨的连连点头。

    “可若贼子欲害之人不是文绕公,那用得了这么多官军扈从之人必非常人,敢做下此事的贼子也自非良善,此行我与杜大郎还需在这江南之地停驻些时日,哎,这怎能叫我等不惧“!陈权叹了口气,事实上他有了些猜测,却不便说出来,只是心底默默的念着,千万别是那人就好。

    “法师无须忧虑,昨日之事只是试探之举,成事自是侥幸,事败那些贼子亦不会再来”。李德裕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

    “不知法师二人此行欲往何处”?李德裕端起了茶微抿了一口。

    “明州,徐州,长安”。陈权说这话时紧紧地盯着李德裕。

    “哎,路途遥远,法师当需谨慎些呢”。李德裕放了茶杯,轻叹了一声。

    “哎”!果真是这样,流年不利啊,陈权听了李德裕的话有些郁闷的也长叹一声。

    “先前昭度公说您去了潮州,这却不想于此能见到您”。陈权缓了下情绪,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老朽之罪罄竹难书,自是不能一时便理的完的,此前于东都等着后续的罪名呢,想来也快到了。老朽自是不惧,可却累了家小要与我同受此难,本该阖家齐至谢过法师,却因昨日受了不小惊吓,加之这一路行难,老妻小儿俱是病倒,倒是慢待了法师二人”。李德裕一脸的歉意对着陈权拱了拱手。

    陈权自是连称无碍,算是略过了此事。

    “观法师言行,不似修法之人,却不知何以遁入佛门”?两人又稍谈了些闲杂之事,李德裕方又问道。

    陈权简略的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下,也好奇的问:“为何文绕公如此不喜佛家”?

    “你平日所见僧人为何等模样?李德裕并未作答,反问了回来。

    “嗯,家师灵佑禅师自是大德之人,平日所见僧众亦无厌行,除了学法讲道便是自耕自食”。陈权想了想回答道。

    “晏子曾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便是如此了。老朽亦非厌佛,是今时这大唐必须厌佛。且不论这释教于中土之名教相悖之理,便说这会昌年禁佛所得,老朽记得清楚,佛禁之时毁寺四千六,还俗税户二十六万。招提、兰若四万余,得税户十五万,而由此所获膏腴上田更是数千万倾①。”

    “这大唐有几个千万倾良田?又有几个数十万的税户?世间之财过半为这满天下的寺庙所据,这佛怎能不禁“?

    李德裕的话让陈权沉默了,前世他并无宗教信仰,可在这大唐,他在同庆寺生活了近三年,便是心里不信,却也难免亲近。然后想想又觉得,若是世人皆是锦衣玉食,娇妻美妾,那有几人愿意舍弃这一切呢?

    “哎,文饶公可知我昨日方是第一次见的了这锦袍。虽是一时还不惯,可若让我换回了麻衣,确是不愿的。我不知为何这世人竟多愿避于空门,想来或如我一般,求个锦袍罢了“。陈权隐晦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这大唐确是远不如前了,百姓也愈发贫苦,生存自是不易。如此避世之举亦有可恕。可天下之事终归要去做的,总不能眼见这世人只能断情舍义入这空门祈活,这于我辈是何等之耻啊“。

    一时间,两人都在李德裕这沉重的话里沉默了下来。

    “文饶公,这大唐还会有盛世吗”?沉默中的陈权不知怎的竟突然想到了黄巢,朱温这两人,虽是估量了这大唐可能还能熬上几十年。自己或许不会赶上王朝末日,可自己会不会有后人呢?他们到时要在这世上如何生存?也要去做个和尚?

    “呵呵,谁知道呢,反正老朽是看不到的。今天子是个沉稳的,手段亦是了得,或许有所救也未可知”。李德裕苦笑着。

    ”法师此番还俗后可有何打算“?

    ”嗯,我不知道“。陈权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俗后能做什么呢,去鼓捣活字印刷术?现今雕版印刷早就不是新鲜事物了,可为什么没有活字印刷呢?没记错应该是宋朝毕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距今应该有一两百年吧。陈权始终不觉得这百年间无人想到活字,而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其难以实现。

    “既然法师已定了还俗之意,那老朽便直呼你之字度之可好?莫怕人笑,老朽便是今时仍存着灭佛之心。可惜了,今天子尚佛,这世事蹉跎几年,却又回了去“。李德裕有些无奈的笑着。

    ”文饶公自是随意便是,我本就不是什么法师,便在同庆寺时,也只是个不守规矩的酒肉和尚“。陈权也巴不得这样,自己还是别给法师抹黑了。

    ”嗯,度之可欲入仕“?

    ”嗯,呵呵,自是有的,不瞒文饶公,我确有意争上一番,也不枉在这大唐一世。可实在是才疏学浅,自无所用,便也只做妄言罢了,倒是叫文饶公见笑了“。陈权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面对着这样的风云人物之时。

    ‘度之过谦了,可惜老朽现时便是连家小都不可保,也确是无有余力。倒是度之欲寻那人或可助之”。

    “那位李大使,哎,本是襄邑恭王六世孙,宗室之尊,也是少有壮志,可行事,却有些疏庸,今时官拜武宁节度使,本该大展宏图之时,却治之不畅,恐不能久,但其人确是豪爽阔达,度之欲寻他,倒也是个好去处“。李德裕想了想,说道。

    ”哎,文饶公,昨日那人便是李大使吧“?陈权有些郁闷,想想还是把话说开了吧。

    ’呵呵,度之怎知是他”?李德裕有些好奇。

    “文饶公一路行来,河北诸镇且不自提,忠武军守卫京畿,历来也是恭顺,自是不会此时相送触了忌讳”。

    “宣武军则时有乱象,虽不如河北藩镇已是自立,可文饶公于藩镇之事一贯以力压之,况且,我曾听昭度公和杜家十三郎说过,文饶公现今便是因已故的李绅李公垂所牵连,而李公垂于宣武军经略亦才过了几年,想来宣武军勿论公私亦不愿相送”。

    “余下行程便只剩武宁军和现在所处的淮南军了,而恰巧李公垂便是会昌六年故于扬州的淮南节度使任上,这淮南军自是不愿再有勾连。所以,也只剩下武宁军的那位李大使了”。陈权把自己这几年所知的事情分析了一番说了出来“。

    ”哈哈,度之果是该入仕的。其实还有,现今的淮南节度使崔郸崔晋封历来与老朽亲近,今时虽是节度任上,可亦是战战兢兢,自保尚不足矣,哎”。李德裕感慨着说。

    “可文饶公,这李大使行事~~,嗯,似有些草率,加之这刚遇险事,我去寻他,是否不妥“?陈权忙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自己是有功利之心,可绝不愿意为了功利把命丢了。

    ”度之可知银刀都“?

    ”嗯,略知一些,说是徐州本地军马,历来桀骜,多有乱举“。陈权仔细回忆着杜牧书信上介绍的大唐风物,想了想回复道。

    ”是啊,这银刀都本是王智兴王匡谏所设,徐州富庶,历来便是朝廷重赋之地,且又临着宣武军,淮南军,还有因淄青镇叛乱分割出来的兖海镇,哎,如《后汉书》书言:“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这徐州之势与颍川何其类之”。

    ’王智兴去后,银刀都骄悍便不能治,已成江南之患,可这河北诸镇时有叛乱,于这武宁军朝中便不好强压恐再生乱,只能多有姑息。李廓如今治徐州,却不得军心,才有了昨日之变。呵呵,这银刀都是要吓跑这位李大使。“

    ‘可是度之,你若想入仕,一来可从科试,然度之说自己于科试一无所知,此路恐难通。二来当归隐,假以时日若得了名望朝中自会想招。三来门荫,但度之亦无从荫之。再则或可举荐,可老朽现时无力,杜牧之现今同样不为朝中所重,亦难助之。故而度之不妨随了李廓,先得了身份,日后若有他途再行迁调便是。此般虽是艰险,可若求功名利禄哪有不犯险的”?李德裕仔细的替陈权分析着局面。

    “家师的信件已失了,李大使会接纳我吗”?陈权想了想,问出了疑虑。

    “自是会的,昨日听四郎说度之于岸边大骂,老朽便央了护卫沿路去寻了,却不知能否寻到。若是不得亦无妨,老朽自会书信于他,况且此事是瞒不得的,昨日之事必会上表中枢,李廓也自会给度之请封。呵呵,许是度之的名号不日便放在天子案头了”。李德裕的笑容有些诡异。

    陈权想了想,呵呵,请封?和你李德裕搅在一起,不被宰了就该烧高香了,还是离你远一点的好。

    陈权正腹诽着,那个勤劳的侍女又来叫二人用饭。

    嗯,确是挺漂亮的,自己竟有了些心动,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心下一叹,哎,以后若是能寻个这般的小娘就自知了。

    直到陈权听到那侍女轻声的对着李德裕叫了声:“阿爷”。

    他知道,自己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