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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迦院的大至和尚放下册子,长叹了一声。
今年释迦院的收成减了不少,陈权过往屡次遣人索要钱物,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当开了头,后续的种种就变得自然了起来。
徐州的变故对泗州影响很大,不仅仅是普通百姓担惊受怕,佛门更是如此,接连的噩耗传来让泗州的大小寺院都坐不住了,而成为陈权第一位资助者的释迦院也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十天前释迦院强行收回了田亩,春粮的收成也有官府去讨要,一阵鸡飞狗跳棍棒交加后粮倒是多数都收回来了,可却入了官府之手,释迦院除了招下怨恨什么都未得到。
大至并不大想做的这么决绝,起码在武宁之事分定之前不愿如此,但是整个泗州同道的眼睛都盯着他,甚至官府也遣人来说要以附逆之名摘了赐额①,把释迦院贬为兰若。这却是大至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于是当初陈权在泗州征募军士的家小就倒了霉。
银枪都的第一批士卒便是下邳走出来的,几番战事后那一千二百人已经折损过半,下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如鬼蜮,夜哭之声几是未有一日停歇。
但哭过了,再看着那收下的粮食多数人也露了喜色,一人死而一户得活,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不是个难以接受的选择。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了,亲人亡故了,拿命换回来的粮食没了,田也没了,只剩下新种的夏苗还自青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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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赵三郎领着二十几个同乡遣回了下邳,然后他便在几个月后又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三郎,今次不会有变了吧”?赵母很是心疼的看着儿子,和离开时不同的是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只剩了一只眼睛。
“恩,不会的,将军必会领军前来,那时候咱家的田又会回来的,我升了旅帅呢,这还会再多五十亩,阿娘,要弄头牛了,您这身子哪里耕的了百亩地”?赵三郎跪在地上轻轻的按着老母的腿,憨声的说到。
“唉,百亩?前时陈将军不也说这田不会收回的吗?可现在~~,今年收成好,春粮还比去年多了两分的,可惜的呢“。
”我倒是无妨,可两个孩子却是熬不住了,如今还不如往年了,往年至少能得口食的”。赵母轻声埋怨着,这些时日的变故让她的头发再无一根青丝,刚过四十的人看起来越发老态龙钟,本想拖着两个幼孙去投徐州,但自田亩被夺,他们这群叛逆家眷也都被看管了起来,倒也未得清闲,每日便打理着原本属于自己的田。
“将军之前说过的,这地里的粮释迦院敢拿走一粒,便会屠了这寺,阿娘且宽心,再忍忍便会好了”。赵三郎对着母亲挤出了一丝笑容,忙又垂下了头,他不愿母亲因自己的独目心伤。今次本不该他来的,一个独目之人太过显眼了些,可下邳的军士多数都去征讨宿,濠两州了,陈权只能在城中留下的人马中寻了些靠谱的。
“唉,但愿吧。不过要照你这么说这田还是要好生打理的,都是怨我,这几日竟是躲了懒,还偷拔了几株苗,造孽啊~~~”。
“还有~~”。赵母话还未说完,草棚外骤然响起了几声鸟鸣,赵三郎停了手,侧耳仔细的听着,数着。
“阿娘,我去了,去拿回咱家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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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全肇②领着两千魏博军入境兖海十里停了下来。十里并不多,但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魏博并不接连兖海,中间还隔了平卢,故而魏博军的举动所惊扰的并不只兖海一镇。
平卢军在魏博军过境时确是有心阻挡,然而郑光离镇后接任的节度使孙范至今还未到,淄州刺史王晏实③代为留后又当了缩头乌龟。
王晏实也很无奈,魏博军如入无人之境般通过平卢对他这位留后是个莫大的羞辱,但是又能如何?他的父亲是王智兴,那位曾经叱咤风云节度武宁的王智兴。
他任淄州刺史也快六年了,这在普遍三年一换的大唐并不多见。但他很是明白,这是朝廷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安置自己。
如今王氏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坏,几位兄弟都是高官,然这却不是天子的意愿。
王智兴是大唐顶尖的聪明人,当初弃了武宁入朝后便把家中的儿郎都托入了神策军。可等王智兴死后清算终究还是来了。为求自保王氏参与了甘露之事,天子换了人,王氏的处境却是越发尴尬起来,官做的都是不小,但是信任却几乎全无。
年初王家二郎王晏宰④祈求了好久才得入朝觐见天子,也存了谋相之意,但是见过了天子就又给赶回了河东。
身为王家子弟如果没王智兴的本事,那么最好还是安分些。
所以王晏实默认了魏博军的“平叛”之举,只要平卢不在这段时间丢了,那么怎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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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见跪了下去,奴仆一般的膝行了几步深深的叩首。他被魏博军从瑕丘唤了出来,如今就拜在何全肇的面前。
“你就是那高丽奴”?何全肇早年是何家五子中最不得重的,虽是文才武略都是上乘,然只因其相貌类胡,须发皆黄,鼻梁如钩,世人皆以为丑,这让高举汉家儿郎旗号的何弘敬很是不爽快。而歧视中成长起来的何全肇倒也果真如胡儿一般喜怒无常残忍好杀,李见对此就很有发言权,他刚刚被莫名的割了一只耳朵。
“回郎君,正是”。李见强忍着疼痛陪着笑脸,心中却又添了个必杀之人。
“啧啧,你连瑕丘都不能守,何自妄言献上兖海?若是依我之意便斩了你这狗奴,可阿爷却念早年与你李氏之旧令我前来。嘿嘿,你可知我两家有何旧事吗“?何全肇斜着眼睛瞟了过来,眼中尽是戏谑。
”呼,当年何太傅⑤讨淄青大胜,我李氏深惧之“。李见羞恼的恨不能将这眼前的胡儿生吞了,耳根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另一边却是气的发了白,红白交加状似恶鬼,这让何全肇更是生了乐趣。
”哈哈,我向来仁慈,便是猪狗都不忍见伤,此间救你自也是该有之意,可世间之事便如那嵇康所言:“得失自己来。荣辱相蚕食”。我与你一命,便取你一耳可也算是恩赐了,你以为如何“?何全肇拍了拍长刀大笑到。
“正是,于性命言,只一耳何之轻也,如郎君不弃我疵贱之人,甘为帐下走狗”。李见又是重重的将头埋在尘土中,他只有这般才能掩饰自己的恨意。
“走狗?哼,将这贱奴杖三十,自丢回瑕丘”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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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同韦康无聊的耍起了陈郎戏,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胡乱掷着骰子。
“你说那袁家老儿果真会作乱吗”?杜方不耐烦的丢了骰子迟疑的问到。
“度之对世家颇苛,这可不是什么秘事,加之先前佛门之事~~,袁叔业如果想保住家业惟有逐了我等,今时却是好时机,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如今度之离了彭城,又将兵马多是带了走。可没人知道他好久回转,故而袁叔业如要行事必是尽早。一旦他成事,以彭城之固怎也能守上些时日的,特别是近来徐州颇生了些民怨,唉,度之行事还是过切了”。韦康把玩着木制的小人,这人像的模样很是熟悉,便是滕县亡于郑府前的孙二毛。而余下的阿土伯,钱夫人之流韦康问了几次得到的只是陈权满是怀念的莫名笑意。
“唉,如今城中兵马并不多,原先黑林都的那些个无赖隐于暗处也不知能否得用,戏马台的陌刀队又是个花架子,我只是担心出了差错丢了彭城”。杜方揪了揪头发苦恼的说到,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了,但是这次却是不同,陈权把后方交给他,这干系实在太大了。
‘恩,这倒是无妨,世家无用的,只是看着唬人罢了。我早先给度之出了三策,他终究取了下策,这才是麻烦,一味用强于声名大碍,我是劝不了他的,你寻机劝劝他呢“。
“还有我意将武家娘子和阿妹接至节府,倒是没别的用意,只是担心彭城生乱会有所伤,你也知道度之已允了亲的,万不可出了差池呢”。韦康突然谈起了私事,他早就想把这亲事坐定,但是陈权一直不为所动,而今杜方做主却是得了机会。
“这~~~,也罢,却是不能出了差错,那便接来吧,大兄处也有几个侍役,倒也不愁无人服侍”。杜方犹豫了一番终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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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援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喝着闷酒,他虽只十三岁,但娇惯下也是个浪荡子,今夜武隽离了彭城后几个平日熟识的世家子约了他出府戏耍,近来一直郁闷的武援满口应了下来。
“嗨,这是何故?你那内兄陈长史可是徐州之主,当世之豪杰,如今武家亦为徐州诸家之首,啧啧,此等荣华竟是不喜吗”?曹谟笑嘻嘻的说到,他是曹家嫡系子弟,年岁不大却颇有些才名,相貌亦美,在彭城也是有些名头,今夜赚了武援前来便是以他为首。
“砰,呸,什么豪杰,负义之小人尔,真真是:”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⑦。若非我武家他何能取下徐州?况且这内兄我是不认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奴儿何以攀附的起武氏?我阿爷也是糊涂的,则天皇后的颜面都丢尽了”。武援狰狞着摔下了酒杯,一把又推开了怀中女子,咬牙切齿的咆哮着。
“唉,罢了,世事难料啊,我等徐州子弟如今又能如何?我亦曾劝过阿翁,徐州之事自该以我等世家为主,可如今~~,唉,如今只能勉强过活了。也只能暗自感慨孙叔敖十三岁得斩两头蛇何等之英豪,而我等薄陋之人却是无此德行的”。曹谟瞟了眼武援的脸色越发的红了,心中暗笑,这蠢如猪狗的武家小子着实是个好欺的。
“呵呵,两头蛇吗?如何不能斩之?定不能叫先贤独擅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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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叔,到下邳了,我安置了些儿郎在此接应,劳烦您领军取了下邳,我径去临淮“。陈权灌了一口凉水,身上的闷热消了些,远远的几点火光闪烁着,那是先行去联络下邳之人的发来信号。
”恩,你自去吧,我虽老朽,也尚能一战“。武隽拱了拱手便唤了人马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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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临淮,了结这乱事“。陈权扬起长刀低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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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代有君主赐额的寺院称敕额寺或有额寺,即合法寺院。与之对立的是无额寺,也就是私自建立的非法寺院。而无额寺又称为招提,兰若。但是这个赐额并不是门上的匾额,而是文书性质的,现存的有金代赐额,有兴趣可有百度搜索一下。
②何弘敬次子。
③《新唐书》王宰传:晏实幼机警,智兴自养之,故名与诸父齿。稹平,擢淄州刺史,终天雄节度使。
刘稹的昭义之变是会昌四年(844)被平定。《全唐文》杜牧的《王晏实除齐州吴初本邑州陈侹渝州刺史等制》,杜牧是大中五年(851)年任的知制诰,大中六年(852)年离世,所以王晏实大中五年前还在淄州任职。
王晏实的身份很模糊,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都说他是王宰的儿子,但是旧唐书说他是王智兴的儿子。然而目前发现的王宰墓志铭中并没有王晏实这个人,所以书中就取了旧唐书的记载,把王晏实算成王智兴的儿子。
④王宰,原名王晏宰。王智兴次子。
⑤何进滔,卒后赠太傅,宪宗元和十三年奉命征讨李师道。
⑥这段需要解释一下,可能提到“走狗”这词大多会想到《史记》中的:“狡兔死,走狗烹”。
但是这里我要写的是貌丑且喜怒无常的何全肇他心中的“走狗”却是南朝梁诗人何逊的《拟轻薄篇》:城东美少年,重身轻万亿。柘弹隋珠丸,白马黄金饰。长安九逵上,青槐廕道植。毂击晨已喧,肩排暝不息。走狗通西望,牵牛向南直。相期百戏傍,去来三市侧。象床沓绣被,玉盘传绮食。大姊掩扇歌,小妹开帘织。相看独隐笑,见人还敛色。黄鹤悲故群,山枝咏新识。乌飞过客尽,雀聚行龙匿。酌羽方厌厌,此时欢未极。
⑦取自韩愈《永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