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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永年与易先生下这盘棋的时间不算长,但也有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手谈间不觉时间飞逝,如今辰时都已经过了有一会。
棋社门口陆续聚了一些人来,都是来下棋的棋客,见棋社还未开门都在一边闲聊等候,下棋的人大多是闲客,又是常客,也不会火急火燎的叫门。
只不过以往杨文远辰时以前就烧好开水等着他们,今日却始终不见动静,辰时都已经过去许久,于是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棋客,比如胖子,开始敲棋社门。
倒也不敢大喊,因为易先生和杨狠人都住在里面,且不说杨狠人狠名昭著,易先生又颇受敬仰,单单是得罪了这两位老头哪里还有棋下,西陵镇可也就这么一家棋社了。
易方平坐在二楼窗旁的椅子上听着楼下棋社大门外棋客们的小小躁动,也不在意,只是非常赞赏地看着苏永年。
“你锁龙尾一招我虽未见你下过,不过大致也能猜到一点,以后你每日和我下一局棋,下得多了,杀力自然也就上来了。还有多看看棋谱,不得不说,许榖的这本书还是有些东西的,等你程师兄回来,可以多向他请教序盘布局的问题。”
“是,永年明白了。”苏永年恭敬应道,眼眸里早已没有刚才的彷徨,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兴奋神情。
“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且记得回去好好复盘,一个月内不要和其他人对弈,一局都不行,只能与我对下,这是为了你好。”
“是!”苏永年浅拜,然后应道。
“先生,那我呢?”杨文远更加的蠢蠢欲动,刚才易方平问及他能往后看多少步时,可是活活的跌了份儿,他也知道苏永年的中盘实力比自己强很多,以是也有些心急,盼望着易先生也能和他下一盘棋,可是按平时说,易先生大概两三天才会让他下一次,而且每次都坚持不到官子阶段就被杀了个底儿朝天。
如今好歹是当师兄的人了,不说一定要比师弟强,总得差不了太多去才行,不然光靠熬死他们俩可当不了棋圣。
“你?”易方平摸了摸胡须,作思索状,然后向杨文远大吼道:“你嘛,赶紧下去开门去,没听见下面棋客在敲门?”
杨文远痛心疾首,没想到十几年的师徒情谊居然比不过刚来两天的苏永年,易方平对两人的态度一对比,哪里是有差距,完全就是换了副面孔。
然后杨文远幽愤地回了声:“好嘞,马上去。”然后又屁颠儿屁颠儿的往楼下跑去开门了。
……
苏永年刚拜师,想着就这么溪上斋去也不像样,就留下来帮着杨文远跑腿,易方平和杨狠人自然又是在二楼棋桌大战一番,其间苏永年也曾趁机去楼上端茶递水,偷窥两位长辈下棋。
杨狠人还是如早间来时看到的那盘棋一般,下法极其狠厉,不求苟活,只求与对方绞杀一处,实在是有些失智,若是这就是杨狠人下棋的风格倒也没什么,只是不负于易方平赠给他的臭棋篓子的名号罢了,若不是,那杨狠人最近心情怕是有些不大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了。
苏永年换罢茶水又下去帮杨文远跑腿打杂去,偷得闲时功夫两人就在柜台那看许榖的《石室仙机》,杨文远自小看过还有些印象,只是多了些先生加的批注,但对苏永年来说,却如获至宝,自小别说这样成册的棋书,就是简单的空白棋谱他都未见过。
还是那一天帮杨文远写谱时才见识到,十分有趣,以往自己都是每日和阿伯下一盘棋,然后就自己在脑中复盘,以致养成了对棋局过目不忘的本事。
杨文远对他的这个本领十分敬佩也是十分羡慕,只可惜自己为何没有这种天资,然后一想到程汝亮程师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毕竟听先生说程师兄小时候也不灵泛,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呆了。
可见也不是偏要有这本事才能成为顶尖棋手的,天底下大多顶尖棋手都没这本事,不也都靠着自己努力才从众多一流棋手中脱颖而出吗?
《石室仙机》这本书一共五卷,虽然已经陈旧不堪,但是书里的字迹并未模糊。西陵这样一个多阴雨的地方,时常潮湿,有些书籍就会因为纸张受潮而使书上的字迹散开模糊或从字里重新溢出墨来。
就比如棋社里的一些粗糙纸张订的空白棋谱,有些都因为潮湿而使线条变粗,就差把那横竖一十九条线融合一起变成整一片黑渍了。
棋社有钱吃喝镇上最贵的酒楼,却没钱买些好点的棋谱,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在这下棋的人没什么事不会要求记下棋谱吧。
但这几卷旧书却不是如此,想来肯定是和纸张、墨水有关系,许榖亲手所赠,应该不会是劣质货色,纸墨都是用上好的,许久前的书籍现在字迹仍然清晰可辨。
杨文远也纳闷,其实徽州本就不缺这些,府下歙县是盛产歙砚、徽墨的好地方,而周近的宁国府又盛产宣纸,宣笔,笔墨纸砚一样不缺,真是可惜棋社的两个老头就是不知道买来用。
当然,若是易方平知道他这么想的必然痛骂他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又不靠棋社赚什么银子,有那买笔墨纸砚的钱还不如用去换来二两好酒,还能解解馋……
两人分别拿起一卷书就看,也不管是第几卷,看得没头没尾的,杨文远还好,毕竟底子深厚,看棋谱也不费多大力,苏永年就没甚底子,本身就对围棋了解不够全面,又糊里糊涂拿了卷残局谱,只能看个大概,但也觉十分有趣。
书中易先生对残局谱精妙处及谬误处都做了些许批注,或是分析这手好棋的精妙作用,或是指正谱中不当或有存在谬误需要更正的地方。
两人就这么各自看书,一上午的时光在书本中就被消磨了去。
……
棋社二楼。
两个老头靠窗坐了一上午,棋下了一盘又一盘,杨狠人也输了一盘又一盘。
今天的杨狠人着实是有些怪异,下棋时全然不顾其他,没头没脑的只知拼杀,就如同真的将棋枰变为战场,满是狠厉肃杀之气,兵戈不止。
又如江湖,又不是江湖!
江湖应更有些阴谋诡诈,这棋里却只剩刀光剑影。
杨狠人拿起一颗棋子,在窗沿反复敲打,就是迟迟不肯落子,敲打在窗沿上的声音有些沉闷,不像是敲打在棋枰上那样清脆好听,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喜欢这声沉闷,也说不定,毕竟他是别人口中的狠人,也是个怪人。
“你见过她了?”杨狠人看着窗外,忽然开口道。
“见过。”易方平答他,也随他看窗外。
“她还是不愿杀我?”
“自然是不愿。”
“那我何时能死?”
“她说等你何时不想死,你便何时能死。”
“我无一日不想死,那她要何日才能杀我?”
“若你想死,她便等你痛苦老死,若你不想死,那时你便可以死。”
“听起来很别扭,像是废话,又好像很有道理。”杨狠人神情有些失落又有些苦涩。
“谁说不是呢。”易方平假装没有看到他那阴沉而绝望的眼眸,洋洋大笑道:“趁多活一日,再多下盘棋,许是下完这盘棋就能死了也不一定。”
“也是……”
于是杨狠人又输了一天,更郁闷了。
……
……
苏永年中午在棋社吃过饭就带着那几卷旧书回了溪上斋,继续努力将角落里的那堆木料变成成品木雕,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很需要专心的工作,不光要雕工出色,还得心细,手稳,假定雕刻错了一步,若是小错,还能将错就错想办法将其改变成另外的神韵,若是大错,就只能将其变成另外一件木雕。
例如一根长达一尺的木料,出了错,又难以补救,就只有将它变成一件或七寸,或半尺又或是更小的木雕,当然也不乏能在小小方寸上雕刻出一方山水,或是一团锦绣的大匠师。
苏永年恰能够达到这个层次,所以他从不担心会亏损木料,哪怕再小,他也能变出一朵花抑或是一条鱼来。
阿伯的正业是个木匠,而非棋手,他自己是这么认为,而且他也希望苏永年长大后能成为个安稳讨生活的好木匠,而不是走上棋手这条路。
只是苏永年太过执拗,从小就是这样。
但是他还是将阿伯的木雕技术继承的很好,甚至比阿伯雕刻得更好,更有灵气。
他左手拿着一把小锉刀,少一根手指的右手扶着木料,十分的稳健有力,正如他左手执棋那般有力。
苏永年看起来并不强壮,但也绝不瘦弱,一下午的雕刻一刻也没歇息,到傍晚时已经将角落剩余不多的木料悉数变成了木雕,而且都算得上是精品。
虽然今日无雨,但也出不了什么日头,只是个阴天,若是有些日头,那残阳必定能把坐在门槛上专心雕琢却又气定神闲的苏永年映衬的无比有致。
店铺内独一个的架子上零零散散近半数格子都已经摆上了苏永年所刻的木雕,这些都是苏永年这几日的成果,有成品也有些半成品,须待有空时将其继续精心雕琢完,然后静心等待客人上门就是,只是这名声到底如何打出去。
却不知,今日西陵商户富绅间都在议论昨日苏州大氏族的公子王一诚送给西陵李家老祖母的一份寿礼,经由那些当日去过寿宴的人口口相传,说是一只木雕黄莺鸟,小巧玲珑,恰似活物,惹得众人好不艳羡,又说是西陵的一位少年匠师所作,却不知是何人,十分神秘。
而此刻,那位少年匠师却坐在门槛上为了生意发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