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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眼神无比平静,似乎早就想好要做这件事了。
柏秋寒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想要看出些什么来,但是他失望了,那双眼中没有后悔,没有不舍,甚至连怨恨也没有,就是那样平静的、平静得好像理所当然。
柏秋寒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不懂灵元界人,也不懂人心,明明以善意去对待,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也许是因为将这个少年屡次带入险地,也许是因为对他有所隐瞒,也许……
柏秋寒一直以为,他付出的东西应该很多了,他并不求得到回报,只想这个少年能够表现出那么一些、一些不同于这个扭曲世界的东西。
“您说过,我是自由的,那我就不是您用来满足所谓自我高尚与满足的工具!”少年看着那将他从深渊之底救出、而今却已经成他的阻碍的恩人,淡漠地说道。
“这是他的选择?”
柏秋寒明白了,少年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是没有后悔,也不是没有不舍,亦非没有怨恨,只是在经历了这一切的情绪之后,选择了自己想要的。
柏秋寒可以理解,但他的内心无法接受。
胸口传来的刺痛,有那柄短刀上的阵纹正发挥着它的功用、不断腐蚀他体内真气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心痛吧。
比筑道更痛的,是内心的伤。
少年如柏秋寒所想,变成了和野兽一般的灵元界人不同的存在,而作为代价,就是斩断了过去的恩情。
柏秋寒很想说,自己心中想要的并不是虚伪的自我满足,但在少年平静而冰冷的目光下,却无法诉诸于口。
他只是哀戚地、痛惜地看着十三,任凭内心慢慢发生着他不愿看到的变化。
下一刻,十三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柏秋寒感到了界灵的愤怒,看着少年脸上的痛苦,他知道,与只是被束缚的淳于风等人不同,如果任由界灵施为下去,只怕那瘦小的身体要不了多久就会爆体而亡。
“不要这样,”柏秋寒轻抚怀中婴儿光洁的额头,传音道:“你说好不会被诅咒支配,就先从不取灵元界人的性命做起吧。”
“我说过了,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这个世界,不要相信这个世界的人!”混杂的声音难得有了情绪,只是这愤怒却不是针对柏秋寒,而是对着什么都没有察觉的自己、和那些一直与自己相互影响的灵元界人。
“我相信你啊,你,还有小叶,我相信的是你们。”
柏秋寒抽出了插在腰间的刀,反转递给了十三,身周压力尽消的少年终于不再是一副淡漠神情,而是惊愕的看着柏秋寒,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染满鲜血的刀。
“活下去!”
最后向少年说出三个字,却是二人缘分已尽,柏秋寒不再追究那身后的一刀,可如果少年再次出手,就只会被当成敌人,然后得到敌人该有的下场。
少年从柏秋寒的神情里读出了这样的含意,于是他捉着刀柄,瑟瑟退到大帐的角落,将头埋在膝间,不再看这边的战斗。
此时的十三是否有过些微的后悔呢?
柏秋寒不知道,也不愿去想,灵元界人的一生无比漫长,但选择了的事情,同样没有回头的路,而就算想要回头,却也不可能再打动那颗渐渐冰冷的心。
“你……”界灵想要说些什么,但那缕精神力终究未能发出,她亦无力去改变,只能让那个青年自己尝试着接受。
短刀上阵纹的力量一直停留在柏秋寒的伤处,使他的肉体和真气都不能立刻封闭伤口,逐渐流失鲜血在让柏秋寒感到寒冷的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清醒。
练气士的道路向来充满痛苦与孤寂,不再需要什么精神依托,只要砥砺前行就好了,柏秋寒的修炼不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他自己想要看到前方那片风景而已,只是他想要顺从自己的内心而已。
冯厚峰看着面前的青年,皱起了眉——明明已被他的法刀所伤,为何会在这青年身上感到了更加危险的气息?
但看着那襁褓中婴儿,冯厚峰将一切的不安都压在心底——为了灵元界,必须要杀死那个孩子!
坚定了心中的杀机,冯厚峰手中的短刀再次被火红的灵元包裹。
“……掉算了!”柏秋寒低声呢喃着。
“你说什么?”
“我说……”柏秋寒抬起头来,清亮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冯厚峰,“我说你、你们想要维持的这个残缺而一成不变的世界,还不如毁掉算了!”
“外域妖人!”
柏秋寒的话语无疑是触及了维护灵元界平衡无数年的中界山人的底线,冯厚峰再无法保持冷静,他嘶吼着,带着杀意的双刀不再只针对小叶,而是将柏秋寒也笼罩其中。
“果然,你们这些外域之人才是祸乱根源!”
冯厚峰叫喊着,仿若发狂一般的双刀打得柏秋寒连连后退。
“不过是这世界本就坏掉了而已,而你们这些不自知的人还依旧尝试维护这份陈旧而已!”
在战斗中与敌人沟通是极其愚蠢的事情,不仅仅是会分心,更重要则是容易被对方的话语影响了心态,但柏秋寒此时却感觉胸中有一股气不吐不快,来到灵元界所经历的、所感受的,全都化为他的声音。
尚华夜,那想要改变世界的外域之人,却在中界山的压制下迷失,险些被这个世界同化,即便如此,柏秋寒在她所缔造的映城之中也感到了些许希望,但重新审视灵元界,却发现这个世界仍是那样,陈旧、扭曲、充满痛苦,所以尚华夜辞去映城城主这万人之上的地位,只为了寻求一个可能;
她的弟子,那将自己的过去掩藏在死者之假面下的男子,哪怕是谋算敬爱的师尊,哪怕违背本心行不择手段之事,哪怕牺牲志同道合之人,都想要去改变这个世界。
要让守旧的人们醒来很难,因为他们在维护所谓的平衡之前,已经是陈旧规则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们认为陈旧的规矩理所当然,所有试图打破这份规矩的,都是他们的敌人,都是灵元界的敌人。
既往的外域来者随性而为,加剧了这份对抗,所以才会变成今天的局面吧!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要他来面对这份陈腐的不公?
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出来,柏秋寒终于感觉到了清爽,虽然体能和真气都下降到了最低谷,腰间伤处仍在不断渗血,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变得无比强大。
——哪怕只是回光返照,哪怕只是虚假的强大。
短刀的又一次劈刺被横刀的刀锋阻截,这一次柏秋寒没有后退,哪怕是在这方狭小的天宇之下,仍有人努力前行在自己的道路上,那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倒下?
“借我、借我一点力量!”柏秋寒对识海之底的神秘存在这样说道。
于是他的识海之中蓝芒闪动,本以消耗大半的精神力几乎在瞬间填满,当然,被镇压在识海之底的恐惧也有了抬头的趋势,隐隐间,柏秋寒又能听见那阴冷的声音了。
“滚回去!”现在的状态,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柏秋寒仅是心念一动,那阴恻恻的声音便再度被压回了识海之底。
就如同在郑文坚身上所感受到的一般,柏秋寒好像也抓到了一些看似不可捉摸之物。
无数识剑洒向了在持续进攻之后已变得疲惫的冯厚峰,感到无形的威胁,冯厚峰灵元中那超脱气息再一次爆发,他扔掉了一把短刀,从怀中摸出一把和十三手中的短刃极为相似的匕首来。
从朴实的刀鞘中拔出那连血槽都没有开的短匕,比先前十三手中的那短剑更复杂无数倍的阵纹在匕首之上闪动着,在接触了冯厚峰的灵元之后,匕首上竟散发出乳白色的光——那是灵界源气的光!
无数识剑在光华之下消弭,但柏秋寒本也没打算以此占到优势,横刀之上的空间再度扭曲,而这一次,冯厚峰没有在他的身上感受到那超然生灵的气息,而是……
那是无边深邃之红,如地狱之底般深沉厚重,没有刀兵杀伐之息,也没有那强大生灵的威压,但却比这一切更加恐怖,甚至连冯厚峰那传自中界山、专门对付外域精神攻击的秘法,也不能消除柏秋寒此刻的势。
是的,柏秋寒借来了他遇见过的、最强者的势——师父的势。
虽然只是借来那双赤瞳之中的深意,却也远远超过他曾借过的龙种的势。
冯厚峰的愤怒在持续的攻击中已消散了一些,面对这样的柏秋寒,他也只有苦笑,他所擅长的本不是正面硬拼,那柄能够转化灵界源气的匕首也不过是备用手段,却不想最后却是要以此做最后一击了。
维持那股深红,柏秋寒只觉精神力消耗飞快,就连用念力御空而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消耗,他心知不能持久,是以那横刀毫不犹豫地向冯厚峰斩去。
冯厚峰借匕首上的法阵转化灵界源气,一瞬间的破坏力已几乎等同于先天境界,但在那由深红加持的裂苍玄劲之下却也未能占得丝毫便宜,红与白的光芒逐渐消弭,余波带来的劲风将远处的大旗吹得烈烈作响,而在柏秋寒身后的大帐,却已经被撕扯成了碎片,随着劲风在夜空中飘扬。
淳于风的横刀的确不愧是跟随他多年的宝刀,在这样的碰撞下也没有碎裂,精神力大量消耗,柏秋寒却出奇的没有感到疲倦,只是以念力撩拨开眼前那障目的烟尘,在已只剩下泥土的地面上,留下湿润鲜红的脚印。
看着柏秋寒走到近前,冯厚峰却无力抵抗,手中前辈交予他的法剑已经破碎,一身灵元也再提不起半分,此时此刻,就算是刚刚晋入丹海境界的普通练气士过来,也能将他杀了。
柏秋寒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有些可惜,同样是强弩之末的他大概难以将这个中界山之人挟持了,人力毕竟有时而尽,柏秋寒摇了摇头,不再看冯厚峰一眼,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向营寨的门口走去。
诸多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没有任何一人敢于阻拦他。
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个青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息,这种气息使他们感到了危险,哪怕明知柏秋寒受伤不轻,他们也无法对其出手。
所过有人目送着柏秋寒走出营寨,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界灵对于淳于风等人的束缚随着距离的拉开而终于消失,营寨之中才终于传来了骕明的叹息之声。
淳于风的脸色也不好看,不仅是是被柏秋寒打伤的缘故,更多还是对于他们四人竟不能留下柏秋寒一个的耻辱,要说柏秋寒是城主级别的高手还好,却偏偏跟他就在伯仲之间,这也更让他感到憋屈。
不过淳于风并没有责怪手下士兵的意思,毕竟是他命令下属不要白白送命,所以他的目光,自然就放在了策划这个陷阱、也没有受到那个传说中的怪物影响的冯厚峰身上。
“厚峰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淳于风扶着倒地不起的冯厚峰,低声问道。
冯厚峰苦笑着,用无力的声音说道:“若我说现在还未到时机,你、你们可以相信我吗?”
淳于风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冯厚峰露出纠结的神情,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将一切秘密重新掩藏在心底。
在某个莫名的空间中,赤红的双眼中正飞快映出这一幕幕。
若非他的允许,柏秋寒又怎能借来他的势?
只是……
这并非好事。
虚假的强大只会让人迷失,他能帮柏秋寒保住性命,却无法为其决定道路。
“你还有时间,不要急躁啊!”
细微的话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着,他闭上了双眼,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