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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尸首留着易生瘟疫,下午彻查过后就都烧了吧。”嵇汀熬了整夜,现在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说。
牧青远说道:“殿下且去歇息吧,接下来的事,下官处理就好。”
接下来忙碌了整个上午,绸琼县衙外的街道看起来才没那么可怖。
被昨夜动静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的绸琼城民现在三三两两的走出门来,一个个对着地上血印指指点点。
衙门的大门紧闭着,里面牧青远看着满地的山贼尸首,正一手拿笔一手拿簿子在刘乙的指认下一一记录。
牧青远不修边幅,里衣也脱了,只穿着中衣中裤,卷在胳膊上的中衣袖口全是墨。已经是正午了,太阳挂在天上晃的人眼晕,原本刘乙披着的牧青远的青色官服可怜兮兮的堆在地上,旁边还扔着牧青远后来觉得热脱下的里衣。
经此一闹县衙几乎空了,牧青远手下无一能用的人,光杆司令一个,好在还有个在绸琼讨了两年饭的刘乙,看到眼熟的能记起名字的人,牧青远就低头记在薄子上。
季洺秋也没闲着,先是拟了一封大字报,上面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吩咐手下誊抄几分贴在绸琼各个布告栏上,之后又招呼弟兄在绸琼的将军柳下支了个台子,找个嗓门大的吆喝着给那些不识字的城民解释清楚今早衙门外是怎么一回事。
绸琼再小也有万把人,潜进来二百山贼只要当心,说实话动静不会太大,没和王大虎他们打过交道的城民最多看个热闹,唏嘘两句就散开了。
将军柳长得粗壮,季洺秋避开人群绕道台子的背侧,背靠着柳树乘凉,从昨夜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怎么休息,现在其实也有些乏了。季洺秋从地上揪了根草,叼在嘴里,听着背后百姓嘈杂声闭目养神。
季洺秋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身侧不远处有人抱怨。
“嘿呦来的晚了!挤不进去了!”
说着话的是个酒楼里说书的,嘴皮子顺溜的很,因姓李名栋,人称妙语老李。
李栋边向身边人打听什么事边絮絮叨叨的抱怨,季洺秋没听一会儿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睁开眼睛冲他摆摆手:“哎!那位先生!这大热天的非往台子前挤做什么!”他指了指自己肩上的虎面甲,“我是帮绸琼的县太爷剿匪的兵,有什么事就来问我好了。”
李栋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了:“呦这位军爷好,多谢军爷解惑。”
季洺秋嫌站着累,坐在了地上,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李栋也坐下:“咱们这酒楼茶馆的,爱听说书的多么?”
李栋咧嘴一笑:“那要看说的是什么书了。少爷小姐喜欢听些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除了这些,寻常百姓最爱听的,就是些自己也摸不着的官家的事了。”他扭头示意了一下人群聚着的地方,“这不军爷你看,谁都想凑过去听一耳朵的,算是长长见识么!”
季洺秋一听这话心思活络了一下:“那我今日和你说的话,怕是要编排到你的书文里去了。”
李栋连忙摆摆手:“这哪的话,军爷要是不愿意,小老儿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往外蹦。”
季洺秋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真要往外讲不是不行,别往里掺和些有的没的就行。”
李栋连连应声:“那是那是。”
季洺秋心里编排了一下怎么说,张口说道:“这事还要从你们县里这新上任的知县说起,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建德牧氏听过么?江南的大士族,他哥哥”
绸琼现在县衙空着,牧青远要想管事必须重新招人,季洺秋没当过县官也知道此事不易,现在抓着一个说书人,想通过他的口给新上任的小县官造些势。
季洺秋平时和兵营里的兄弟混,说话荤素不忌,现在编起故事也是一把好手,说的口干舌燥才结束。李栋听完后连连道谢,忙不迭的就回去了。
季洺秋看着李栋越走越远,拍拍身上的尘站了起来。
“等小张说完了让他回客栈吃点东西歇着吧,大热天嘴巴不能停的讲了这么多话,”季洺秋看了眼台上还在喊话的小张对身旁的部下说。
“遵命,那将军你呢?”
“不用管我,我回县衙看一眼。”
“呦,看将军夫人去啊?”部下挤眉弄眼。
“再瞎说老子缝了你的嘴!”季洺秋笑着骂了一句,往县衙的方向去了。
县衙季洺秋给牧青远留了有二十人,先看到从大门进来的季洺秋的那个冲他打了声招呼:“将军。”
季洺秋应了一声,问他:“这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妥了,”那人麻利答道,“不过这小县官真是胆识过人,没上过沙场,看着乌泱泱铺的一地死人一点不怯,带着认尸的那小子把人分成两群了,说是这伙贼人在这过了有将近一年,说不定有的在此地成了家,下午让人进来认认尸也算给个交代。”
“他也就是胆大,”季洺秋说,“你们歇着,我去看看他。”
“得嘞,将军您走好。”
等季洺秋走到后院时,刚清点完死人的牧青远可不像刚刚自己手下人说的那么“胆识过人”,一脸菜色的坐在一个小厢房里低头看自己刚刚记好的簿子。
江柳被牧青远叫去给踞虎军的兄弟置办饭菜,现在他对面只坐着一个也是一脸菜色的刘乙。
季洺秋刚走近,就听牧青远和刘乙说:“小乙,本大人觉得恶心,有点想吐。”
刘乙也是强撑着,顿时有些惺惺相惜:“大人,这满院子味道真是绝了,我也想吐”
牧青远还是只穿着中衣中裤,一条腿不修边幅的盘在椅子上,耳朵上挂着毛笔接着和刘乙絮叨:“你长大干什么都行,千万别当官,不然就像我这样累死累活的。”
季洺秋脸上带笑,抱着手臂斜靠在门框上听了一会儿这两人聊天,才终于开口:“既然都这么不舒服,中午的饭还吃不吃了?”
季洺秋身上有功夫,他方才走起路来故意让自己悄无声息的,突然出声骇了牧青远和刘乙一跳,牧青远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要死啊你!”牧青远骂他。
季洺秋就是喜欢看牧青远生气,更高兴了。
“走吧,出去填个肚子再说。”季洺秋扭头瞥了一眼地上,“还是你想对着满院子死人吃饭?”
牧青远当然是要出去吃,从椅子上站起来,耳边的毛笔动了动滴了他一肩膀的墨。他把毛笔放回笔架,小簿子揣在怀里:“我让江柳去西乡楼吩咐厨房吧饭做下去了,咱们去那吃吧。”
季洺秋他一眼:“这么中衣中裤的,你就穿这样?”
从昨夜一直忙到今天的知县大人头发凌乱着,肩上袖子上墨水洇了一大片,像个疯书生。
“可我官服袖子上全是血,”牧青远看着自己堆着的官服很是嫌弃,“你们等一下。”
他去衙役平日里歇脚的厢房里翻出来一件不知道是谁的捕快衣服,往身上胡乱一套:“行了,就这么着吧,吃完饭了我回去一趟换个衣服。”
于是过了一会儿西乡楼多了一个埋头吃素面的小捕快。
季洺秋看他一筷子肉都不碰:“你不是无肉不欢么?”
“死人看多了,胃里难受。”牧青远埋着头吃饭,食不知味的说,“下午没人认尸的赶快拉到城外的乱葬岗找块干净空地烧了,我整个衙门一股子尸臭味。”
三两口把素面巴拉完,他把簿子从怀里掏出来看了一眼:“有个事儿挺奇怪的。”
“嗯?”
“那个和王大虎关系还挺亲密的宋主簿,不在尸首中,我让江柳去找,家里竟然也空了。”牧青远说道。
“城里让人找过了么?”季洺秋问。
“没来及呢,”牧青远说,“这宋主簿若是山贼,行事可比那个大当家高明多了。”
其实找宋主簿的人远不止城内牧青远一个,绸琼城外百里供官家落脚的驿站里,早上被嵇汀赶出城的景州知府朱虬立在窗前,脸色阴郁的听跪在自己面前的属下禀报:“回大人话,没找到周咏。”
“留几个人在绸琼继续找!”朱虬厉声说,“什么时候找到了,带着他的头回来见我!”
“遵命!”
朱虬接着阴沉着脸坐在桌前,拿起笔架上的毛笔饱蘸墨汁,在信纸上不知写些什么东西。待写完后,他用蜡封了,唤人进来:“你现在就启程去芍阳,将这封信交到左相手里。”
传信的人把信仔细收起来:“属下遵命。”
朱虬站在窗前看传信人乘快马离开了,大声叫驿站里正歇脚的自己的人。
“回景州!”
日落西山时,绸琼县衙的义庄里还剩了十几具没人来认的尸体,剩下的都清理完了。
牧青远看踞虎军拉了第十三车拖着山贼尸体的板车往城外走感叹:“可算是收拾完了,这一天可真要命。”
季洺秋和他一同出了衙门,边走边说:“好好歇一晚,顺便洗个澡,把你那一身味去了。”
刘乙跟在牧青远身边,他也累坏了,低头默默地走,连说话的气力都没,走着走着路过一处茶馆时,忽然听到里面不知谁在窗边压低了声音骂:“再喊一句!老子要了你的命!”
刘乙瞬间如遭雷劈,四年前的夜晚,夹杂在姐姐的尖叫声中的厉呵,就是这个声音。
周咏看出来城里这两个带兵的人身份不凡,出于谨慎,他故意避开了昨夜原本说好的清缴计划,躲在街口这个便于观察情况的茶馆二楼看事态如何发展。
他看果然山贼皆死,正想着如何等天晚了夜晚偷溜出城,就听身后有个来喝茶的茶客认出他和他打了声招呼:“这不是宋主簿么!”
周咏现在是惊弓之鸟,回头骂道:“闭嘴!再喊一句!老子要了你的命!”
周咏话音刚落,就听楼梯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没过多久,有个孩子猛地窜了上来,整个人都扑上来掐住了他的脖子。
周咏被掐的喘不过气来,起了杀心,抓起桌上放小食的盘子猛地一摔,尖利的边缘就往刘乙脖子上捅。
后面跟上来的牧青远看到后反射性的伸手去挡,手心一热血就流了下来,他一时不觉得疼,只顾着冲季洺秋喊:“把这两个人拉开!!”
季洺秋一看牧青远受了伤,抽出腰间匕首将周咏拿利器的手钉在了桌子上,之后像救被刘乙掐着的牧青远一样,掰开了孩子掐着人的手。
季洺秋不仅要制住还想扑上去的刘乙,还担心牧青远手上伤势,再加上周咏的惨叫声吵得他头痛,一记手刀劈在周咏后脖颈处,直接打晕了他。
刘乙红了眼,在季洺秋手里不停挣动:“我要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姐姐!”
牧青远现在手上疼劲上来了,忍着疼厉声呵斥孩子:“你若是现在杀了他,还藏着多少像他一样的贼人,可就问不出了!。”
刘乙还是红着眼,喘着粗气不说话,却不挣动了。
季洺秋知道孩子这是把牧青远的话听了进去,放开人去看牧青远还流着血的手。
盘子断面不是很锋利,但周咏下了死手,硬生生在牧青远右手上划出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季洺秋拔出插在周咏手上的匕首,胡乱从牧青远衣摆上划下一道布条,胡乱先缠了上去。
牧青远疼的直吸气:“你怎么不祸祸你自己衣服?”
季洺秋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逗我笑?”
“我没,我真就这么几件衣服”牧青远更委屈了。
“等你们县城这破事了了我找裁缝给你做个十件八件行了吧!”季洺秋气不打一处来,给牧青远绑布条的手一用力,果不其然牧青远嗷的又是一声。
牧青远垂着手只顾着喊疼,刘乙木木呆呆像是丢了魂,季洺秋看着自己刚刚打昏的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人是谁?”
“山贼!”
“那个找不见人的主簿宋道。”
牧青远和刘乙一同答道。
季洺秋来绸琼后也只与王大虎打过一个照面,确实没见过宋道,知道是谁后又从牧青远衣服上划了一条布条把宋道手向后绑了。
牧青远中午吃完饭后刚换上的新衣服下摆现在破破烂烂,季洺秋怕周咏醒过来后又跑,低头刺啦一声又划出一条布带做绳子绑人。
“店家,你家可有拉货的马车?”季洺秋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扔给看热闹的茶楼老板问,“若有的话借来一用。”
老板一个月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银子,他接了银子,喜笑颜开:“就在后院停着,官爷您等着,我给您拉到楼前面来。”
拉到楼前的车说是马车,其实也就是个板车,前面用一头驴拉着。
季洺秋把绑好的周咏扔上马车:“走吧,先把人押回去再说审问的事。”
牧青远哦了一声举着伤手就往车上爬。
“你上去做什么?”季洺秋拎着领子把他拽下来,“那驴看着年纪比你都大,拉得动你们两个人就见了鬼了。”
牧青远被拽的一个趔趄,愤愤不平:“我手疼!”
季洺秋哄小孩一样哄他:“自己吹吹就不疼了。离你家没几步了,自己走回去,乖。”
“”牧青远从小就怕疼,比起父亲的戒尺宁愿去抄三遍道德经,现在没的车坐,龇牙咧嘴的跟在驴后面走。
刘乙现在有些缓过来神,跟在车边,恨恨的看着车上昏着的人,之恨不得抢过季洺秋腰侧的匕首将他杀了。
季洺秋最前面牵着驴,开始觉得自己来绸琼真是任劳任怨,成了个专门收拾烂摊子的苦力。他正心中乱想,忽的听到异响,扭头拿剑挡下了就要射到周咏身上的利箭。
“你们两个趴下,”季洺秋一手按着牧青远的头将人往下按,利剑出鞘左右格挡纷至沓来的箭支,眯着眼射箭人是谁。
拿弓人站在街角,看季洺秋发现了他,并不恋战,转身就跑。
他快,季洺秋比他更快,剑刃带着寒光拦住了他的去路。拿弓人看自己无法脱身,咬破牙间藏的毒药,顷刻便死了。
“人死了,”季洺秋拖着死人扔上板车,“又是谁养的死士。”
牧青远正在用手摸周咏颈侧的脉搏:“宋道也死了。”
方才季洺秋挡的及时,几支箭只有一支射中了周咏的腿,周咏本不应死——如果箭尖没毒的话。
周咏死相与席氏相似,牧青远沉着脸:“又是武屏山山贼所用之毒。这宋道一定知道什么,所以才非死不可。”
“这事以后再查,”季洺秋看着包着牧青远受伤的手的布条又开始渗出鲜血,“先回去把你的手处理了再说,”他拍了下刘乙的头,“小子,你也别发呆了,走吧。”
自己想杀之人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刘乙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什么滋味。牧青远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只想着既然周咏是因山贼之毒而死的,那么就说明除了自己眼前这一个,就还有别的流窜在外。
季洺秋怕路上再遇袭击,赶着驴把车拉回了牧青远的家。
没想到本应该在哪家驿站休息的嵇汀也在牧家,她小睡了一会儿恢复过来,心中还是有些气姜帆的通告,连带着折腾起自己跟着的一众护卫来。牧家昨夜被王大虎打砸一通,家具什么的破烂不堪,嵇汀指挥着手下人非要帮牧青远翻修一新。
牧青远推门进去时就看她插着腰指挥着姜帆往自己睡的卧房里搬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红木大床。
“殿下?”牧青远惊讶道。
“你们回来了?”嵇汀头也不回,指着姜帆喊,“你小心点啊!别把床嗑坏了!!”
牧青远瞬间觉得自己的手更疼了。
“汀子,你那疗伤药呢?如米手受伤了。”季洺秋把驴车停好叫她。
嵇汀这才扭过头来:“事情不是了了么?山姿怎么受的伤?呦!怎么拉了两个死人回家啊?”
季洺秋简单把事情讲了,嵇汀看着没了气的周咏微微皱起了眉,死人的嘴是撬不开的,绸琼县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现在查都找不出个头。
“汀子,药。”季洺秋看嵇汀皱着眉发呆又喊她。
“哦。”嵇汀反应过来,叫姜帆去取。
过了一会儿牧青远坐在嵇汀新给他置办的方桌前,别过头闭着眼不看自己手上的上。
嵇汀和季洺秋都习武,身上哪有不带伤的,看着牧青远手上的伤口小声低语。
“先用清水把伤口冲净再上药吧。”
“用酒好的更快,比水效果好。”
“那药用哪种?有用上疼但是好的快的,也有用上不疼但是好的慢的。”
“好的快的吧,长痛不如短痛。”
“这伤口要不缝一下吧,好的更快。”
“也行”
牧青远怕疼,越听越心惊,哭丧着脸小声说:“我要清水洗,要好的慢的药。缝就算了”
嵇汀越来越明白季洺秋逗牧青远的乐趣,嘻嘻笑着假装没听见:“姜帆,拿那种好得快的断续散来。”
牧青远对公主大人不敢有异议,一只手攥成拳头只等着接下来的疼。
嵇汀看季洺秋处理完牧青远还是紧紧闭着眼,用手戳他的脸:“别闭了,好了。”
牧青远讪讪的:“我从小就怕疼。”他看了一眼缠好绷带的手,“我换身衣服,带人去搜宋道的家,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