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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青远闭着眼,等季洺秋把他头上冲干净才泡在木桶里,水面上只露着头说:“这话也不能说错,我先前觉得牧氏奉行先祖家训俭以养德,自己和书院别家少爷相交时也觉得自家已足够节俭。可后来我背井离乡独自生活,才察觉我过了十几年习以为常的普通日子与寻常人家相比,可就一点都不普通了。”他想起绸琼嵇汀帮他置办的那些家具,咂了咂舌,“当然,我们士族子弟的好日子还是比不上公主殿下那些大手笔。”
季洺秋笑了笑:“汀子可不是一般的公主,陛下宠她,潜骊也宠她,她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得的。”
说起嵇汀,牧青远忽的想起这位有些任性的公主似乎是踞虎军的参军,他问道:“殿下可是也一并常居兵营?怎么不见她?”
季洺秋用手搅了搅水试水温:“她不在剑蓟,去羌芜探望苹汀公主了,约摸着再有个两三日就回来了。”水有些冷了,季洺秋怕牧青远再被冻出什么病,拿了一大块方巾就要帮他擦。
牧青远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很是习惯的站起来平伸着胳膊让季洺秋帮他擦。
擦干后穿好季家下人备好的棉靴长袍,牧青远手里捧着手炉坐在桌边精神奕奕的等饭吃。
季洺秋没忍住过去捏牧青远被热水蒸的红扑扑的脸:“好吃懒做的小祖宗。”
牧青远笑眯眯的占便宜:“哎,劳而不怨的乖孙子。”他刚说完又咳了起来,一咳就咳的天翻地覆,停不下来。
早就有所准备的季洺秋见状,让下人按照大夫写的方子把苏子降气汤呈了上来。
“这和我今日晌午喝的不一样”一看到药牧青远就垮了脸,“我都不发烧了,只是咳,怎么药还多了一种。”
“这是止咳的,我让人在里加了糖,不苦的。”季洺秋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他还没见过这么怕喝药的大人。
牧青远将信将疑,憋着气一口气把药喝完,放下汤碗,看着布菜的下人忽的想起刘乙问道:“小乙和祖公吃了么?”
季洺秋答他:“师父出去会朋友,带着孩子一起去了,饿不着他。”
“真怕祖公这么把孩子惯坏了。”牧青远拿起筷子,他看了两眼菜色,挽了下袖子对季洺秋说,“你可是后日走?明日我借你家厨房一用,亲自下厨做些菜给你吃。”
季洺秋也看了眼菜色:“我家厨子做的菜就这么不和你胃口?”
牧青远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想起书房外的那一丛红梅,想摘些花瓣入菜用。你们这儿只见红梅少见白梅,那几道菜原本是要用白梅的。”
牧青远说起想做的菜色就起了兴致,慢慢说着:“江南风雅,有些玩风弄月的手段你们北人可能会觉矫情。”
他笑了笑,说起了自家的事:“就比如我家建德的宅子里有一块专门用栅栏圈起来的白石子地,白石子各个椭圆形状指节大小,是专用来养苔藓用的。到了夏日,家父就常命人取十几粒上覆绿苔的白石子,洗净泥污后汲冽泉之水煮之,然后用这水放凉后煮米,说是煮出的饭有泉石之气。
再比如我大哥小时最爱吃的一种点心——盛夏之时的莲花与橘叶混在一起捣出的汁水与蜜还有米粉揉在一起,用铜钱大小的莲花样的模子裁出形状置于荷叶上蒸熟食之。这点心名叫洞庭,我大哥年少时附庸风雅,每次吃的时候都非说食之如沐洞庭湖风,哈哈哈哈哈哈我反正是没吃出来什么湖风之味,只觉得蜜放的多吃几块就甜的齁嗓子。”他说着想起自家大哥一脸正经的说这话的样子,咧嘴笑了起来。
季洺秋看着牧青远一点没有顾忌的在他面前说起当朝吏部尚书少年时的逸闻,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算是知道牧尚书为何总是骂你了。”
牧青远眯着眼笑:“大哥骂的也不重,‘不成体统’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的说。”
两个人边吃边闲聊,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大人!你醒了吗?”刘乙站在外面大声的喊。
“醒了,在吃饭呢,进来吧。”牧青远回他。
刘乙怀里抱着一个大食盒,用脚把虚掩的门踢开,大喇喇往里走。
刘乙对季洺秋让牧青远生病一事有不少意见,他只当屋里没这个人,看都不看季洺秋一眼,只对牧青远说:“大人,赤阳爷爷今日带我去的酒馆饭菜不错,我带了一整个冰糖肘子回来给你吃。”
孩子怕肘子路上放凉了,食盒外还用袄子包着,大大的一包抱在怀里。
牧青远其实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他不忍拂孩子的意,托着下巴看刘乙小心的将冰糖肘子从食盒里往外拿。
冰糖肘子卤汁如胶,去骨切成厚薄适中的片摆在盘里,食盒盖子一开肉香就争先恐后的往外溢。
季洺秋顾忌牧青远的嗓子,菜色选的全是清淡少油的,现在牧青远闻到香味倒是来了几分兴致。
刘乙拉过一个凳子一屁股坐在牧青远和季洺秋中间,抱着他的食盒和牧青远说:“这酒家的冰糖肘子肉炖的烂不说,吃起来也一点不腻,大人你快尝尝。”
牧青远执箸夹了块肉吃了一口:“味道不错,肉肥而不腻,炖的恰到好处。”
刘乙看牧青远喜欢,眼睛一弯很是开心,他边催牧青远多吃些边喋喋不休地开口说起了这些天自己跟着祖重南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季洺秋被当成空气晾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小盅茶喝着看身边两人父慈子孝的谈天说地,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自打牧青远被季洺秋拐走,他睡的地方就从刘乙隔间直接搬到了季洺秋的房里,刘乙还是第一次进这房间,小孩子好奇,一边说话一边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屋内的摆设,这么一打量,就看到了被挂在墙上的那把环首长刀。
“爹也打造过这种长刀”刘乙嘴里喃喃说着,眯着眼睛去看。
刀鞘上的蛇柳纹在烛光下泛着光,像是在与铸造它的人的族人相认,刘乙蓦地站了起来,放在他膝上的食盒应声掉在了地上:“这就是我家的长刀!”
刘乙以为见到家中旧物,兴奋的很,几步上前跳着把那长刀够了下来拿给牧青远看,嘴里叫着:“大人!这是我家的长刀!”
牧青远从刘乙注意到那柄长刀时心就开始发紧,他还完全没做好告知孩子的准备,他脑子一时发懵,不知如何反应。
刘乙只顾着兴奋,抱着长刀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奇道:“大人,为何你这里会有我家的长刀?”
季洺秋也没想到会有这些变数,他扭头去看牧青远,却看到他身子坐的板直,手放在桌下握成拳,脱口撒出了谎:“当年山贼一案结案时我让季将军帮忙,去卫昌刘家旧址查物证,结果搜出了这么一把长刀,季将军看长刀上有刘家族纹,就一直带到了剑蓟。”
季洺秋一愣,静静的听牧青远编造出这柄长刀的来历,没有拆穿他的谎言。
刘乙自从流浪他乡就身无长物,现在在他乡偶遇他以为的旧物,一时间激动的鼻子发酸,眼里就要泛出泪光。
牧青远声音发涩,他对刘乙说道:“刘无优,这长刀是季将军帮你找到的,你还不快谢谢他。”
刘乙一点不含糊,他在季洺秋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季将军。”
季洺秋沉默一会儿,看着眼前依旧跪在地上的孩子:“起来吧。这长刀既是你刘家之物,如今物归原主,今日我便还给你。”
牧青远一惊,正欲开口阻止就听季洺秋继续说:
“作为回报,这长刀我在卫昌城找到后,发现它较之我军所用兵器要锋利且坚韧不少。刘无优,我要知道令尊铸刀时,用过什么特殊的锻钢之法。”
柳家男儿四岁学画兵器图样,六岁便会被父兄带入有铸造兵刃的铸钢庐学艺。到卫昌山贼劫城时,刘乙一共随父亲学过两年,这也就是他为何能画一手好白描的原因。
季洺秋知道如此不禁大喜,定下了后日走时带着刘乙回兵营,让孩子会会自己手下的兵器匠。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刘乙看天色有些晚,抱着食盒离开了。
桌上的冰糖肘子已经放冷了,卤汁凝成了冻,牧青远看着凝在冻里的肘子肉,轻轻叹了口气:“小乙满心欢喜的拿回来给我吃,我还没吃两口就失了胃口,真是辜负了他。”
季洺秋正准备起来让下人把桌上饭菜收了,听牧青远这么说知道他若有所指,开口说道:“你也是为了他好。”
牧青远听季洺秋这么一说,忽的笑了:“就知是这句话。这可能是好事,可毕竟是错事。”他看季洺秋叫人收拾桌子端来了药,皱着眉一口气喝了下去往嘴里扔了一个蜜饯解苦,含糊不清的说,“既然是错事,就该拨乱反正,过两日我找小乙把实话说了。”
季洺秋劝道:“现在铸造之法指日可得,他的身世之事不必急,徐徐为之即可。”
“我那个谎撒的漏洞百出,小乙现在只是兴奋来不及多想,等他静下来总会发现破绽,与其他自己发现,不如我自己主动和他讲。”牧青远苦笑一下——除去那把刀一看就是有人精心保养着的不说,有关蛇柳纹还是季洺秋离开绸琼之后才知道,就算他真去卫昌旧址去搜,搜出这把长刀也不会断定这就是刘家旧物。
牧青远说起这个就想起季洺秋送出去的长刀:“哎,话说回来,你怎的就直接把长刀送出去了?”
季洺秋笑道:“那长刀是要传给我儿子的,原本就该给他。”
牧青远愣了一下回过味来,忍不住骂他:“小乙是我儿子,哪来你这么一个便宜爹。”
季洺秋捏了一把他的脸,掐着嗓子装了女声说:“亲都成过了,你要是不认我,我可就要喊你一声薄情郎了。”
牧青远清了清嗓子,故意压低了声音伸手去挑季洺秋的下巴:“你这小娘子”他刚装模作样的说了几个字,就没崩住笑了出来。
相聚的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季洺秋该回营的后天,好在兵营和剑蓟不远,季洺秋又答应了七日后就回来,牧青远万般不舍的把人送走了。
刘乙跟着季洺秋一并走了,剑蓟只剩下祖重南和牧青远两人。
祖重南站在季家大门口看着身边明显还在遥望徒弟远去背影的学生,抖落一身被酸出来的鸡皮疙瘩:“回回神多情种。”
牧青远有些不好意思,他手有些不自然的卷起袖子又放开,转移话题一样说起了正事:“祖公,我从户籍册上发现了些许奇怪的地方,本应前日就该和你讲了。”
祖重南却在找他挡风雪的大氅:“等我回来再和我讲,我现在有事要出门。”
牧青远生病这几天一直被季洺秋圈在房里,现在看老师要出门,快步跟了上去也要出去放风:“我能不能一起去?”
祖重南看他一眼:“只要别再染上风寒就好,跟来吧。”
等牧青远跟着出了门,才想起来问:“祖公咱们这是要去哪?”
祖重南和牧青远一起上了马车,他腰间别着一个葫芦酒壶,闭着眼回道:“祭故友。”
剑蓟城门内不远的大道上屹立着一颗胡杨,胡杨不知长了几千年,粗壮的枝干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
祖重南让车夫在这胡杨树前停下,下了马车将腰间酒壶内的酒尽数倒在了那株胡杨树前,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倒尽的时候下起了雪。树下积雪过人脚踝,祖重南壶中的酒是温过的,很快融穿积雪沉到了泥土中,洋洋洒洒的新雪又很快填了进去。
祖重南在树前站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无叶的枝干,牧青远听到自己老师轻声说道:“春君,当日一别二十多年一晃已,赤阳如今已有白发了。”
祖重南又站了一会儿,对一直站在没说话的学生说道:“我打算走着回去,现在下雪了,你病还未好全,自己先坐车回吧。”
牧青远看老师神色哀哀,转身给车夫塞了半贯钱让他先回:“我拿了手炉,不觉得冷,和祖公一起走着回吧。”
祖重南又把那个酒壶别回腰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走着,觉得今日异常安静的学生奇怪的很:“你平日什么都问,今天怎么没声了?”
牧青远讪讪的说:“学生好友沈顷碧曾说学生凡事太过好奇不好,学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所以”
祖重南道:“听他胡扯。沈探花心思重,你莫要和他学。凡事求解哪里是什么坏事。”
“哎。”牧青远应了一声,“那我可就要问了,不提祖公你如何会和一棵树是故友,学生只说那树活的好好的,人家没死你祭奠人家干什么?”
祖重南抬脚就要踢他:“跟着西颢不学好,把他那点流里痞气都学过来了。”
牧青远赶紧往前小跑两步怕被踢到,谁知雪天路滑,差点摔倒,他好不容易稳定好身形,听祖重南对他提起了他的那位故友。
“其实我也不知他是否是今日死,更不知他埋骨何地,”因天冷祖重南说话间口呼白气,他问牧青远,“你可知和我同届的状元郎是谁?”
牧青远摇摇头,他连如今的几位皇子都还是进了芍阳后才分清哪个是哪个,就更不会知道二十年前的状元郎是谁了。
“是海汐侯陈玉的独子陈青律。”祖重南解释道,“剑蓟是我任地,这株胡杨‘大将军’的这个名字,就是当年我和他一同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