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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子时早过,踞虎军营的夜沉的像墨,其中亮着的营火像倒映在墨中的云间棋布星光。
在这人世的星光间阿尔斯楞还没有睡去,他也并未在自己休憩的营帐内,正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因下午的议事自己惹出的端倪,他们戈铄一行人现在在军营内处处受制,阿尔斯楞能在军中行走的地方有限,他这么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就又走回了自己父亲的帐前。
那日苏帐内的烛火也息了,阿尔斯楞在帐外寒风中站了一刻,叹了口气。
玥虏向来骄纵,吞下琪国的海色郡后气焰更是嚣张了不少,在他们出使琪国前苏赫巴鲁劝合的使臣就已来过两次——这也是为何父亲忽提带自己同往求取联姻的原因,戈铄的兵权虽被三位亲王握在手里,但兵力差异过大,别说是那日苏亲王自己,就是倾戈铄整国之力与玥虏一战也未必能胜,有了联姻这一层关系在无异于在与琪国结盟的基础上加了一重筹码。
阿尔斯楞只是略微莽撞,并非是不明世理的憨夫,议会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不合时宜他自然也清楚,只是那句话是他一瞬间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出口的一刹那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奇怪的,话既已出,随之而来的风波无论是大是小,他都落子无悔了。
阿尔斯楞站在深夜中兀自发着愣,忽的听到繁杂的马踏声传了过来,他想应是琪国军营中的巡逻,并不在意。这时那繁杂的马蹄踏地声中分出了单独的一匹,由远及近,向他走来。
阿尔斯楞转身去看,嵇汀骑着一匹白额黑马走到了他面前。
今夜恰逢嵇汀带队营中巡逻,正到了该交班的时候,阿尔斯楞人高马大一个人傻愣愣的站在路中央,嵇汀早就看到了他,原本是想交班后就回帐休息,嵇汀却鬼使神差地一拽缰绳走到了阿尔斯楞的面前。
嵇汀看着阿尔斯楞,开口对他说:“戈铄王子,月上中天,回去歇息吧。”
阿尔斯楞只愣愣的看着嵇汀,仍像是前日宴会相见那样,说不出话来。
嵇汀等了一会儿,见阿尔斯楞仍沉默着,自觉无趣,拽紧缰绳就要离开。
这时阿尔斯楞终于开口了,他的汉话说的不好,一些字句有着奇怪的声调:“我的老师,曾在芍阳城见过公主。”
嵇汀停下了,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云层中明月破开冰冷的冬夜的风与霜在她发顶洒下温暖的柔光,阿尔斯楞痴痴地看着因月华生辉的嵇汀:“老师是戈铄男人和汉女生下的孩子,曾远去芍阳带了一束芍药回来以解母亲的思乡之情,公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世人皆知这世上最美的芍药生在芍阳,而芍阳城中开的最艳的芍花长在芍华苑,可我的老师却对我说这是一句天大的谎话。他说世上最美的芍花的根不埋在土里,这世上最美的芍花有人的手与脚,墨是她的鬓发火是她的裙摆,她的根扎在琪国的皇室里。烟汀公主,他说的就是你。”
阿尔斯楞怕说错了词语,这几句话笨拙的,一字一句的咬着往外蹦。
嵇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柔和了神情,一双杏眼弯着,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就在这目光中又涨红了脸。
嵇汀轻声问他:“为何不来再问我名字?”
阿尔斯楞涌起一阵尴尬,诚实的回她:“我没有喝倒那个姓牧的书生。”
嵇汀愣了一下,蓦然笑了:“真是个呆子。”她声音带笑,看着阿尔斯楞,“叫我嵇汀吧。”
嵇汀说完这话拽了下缰绳,胯下白额马发出一声嘶鸣,就要带着他的主人离开。
“公主!”阿尔斯楞忍不住出声挽留。
“王子,回帐休息吧。”嵇汀没有回头,留下这句话便走远了。
阿尔斯楞双脚像灌了铅,他站在原地看着嵇汀越走越远,他原本想说除了她公主的称谓,他是知道她的姓名的,可这些话通通卡在了喉咙里,没发出声响。
阿尔斯楞想起了自己在得知公主姓名的同时背下的那两句汉诗,那也是他唯一会背的两句汉诗: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阿尔斯楞犹记得老师在教给自己这两句诗时对他说:“见过薄烟渚的男人都会生出新愁。”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了当年自己老师的话中之意,他看到了诗句中的那笼在薄雾中的岸芷汀兰,与之同时,也生出了化不开的新愁。
阿尔斯楞又站了一会儿,拔起灌铅的脚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明月偏斜,在他身后拉出怅然的长长的影子。
阿尔斯楞一夜未眠,他顶着青黑的眼圈要出帐时,却被门口自己带来的护卫苏合告知父亲让他今日一日都在帐内自省,阿尔斯楞心里明白,父亲是怕自己再在议会上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把他避弃于议会之外。
因昨夜稽淮与那日苏的煮酒论英雄,今日的议会格外的顺,联姻一事那日苏也并未再提,话语间几番往来,就将来日战事定论下来。
联盟一事既定,那日苏一行人也并无在剑蓟多留的意义,他原本就是借口看望远嫁的女儿才能有来此的时机,现在能尽早回去当然最好。
而与戈铄一行人差不多同时离开踞虎军营的还有一人,那就是牧青远。
“上任有期限,算算日子,我最迟后日也要走了。”牧青远这几日都赖在季洺秋的军帐内,足不出户的享受着最后的共处时光。
季洺秋因定好的共伐一事忙了起来,在书桌前低头看着地图应了摊在床上说话的牧青远一声:“我给你备了两队人护送你去景州。”
一队七人,两队就是十四人,又是踞虎军内的兵,牧青远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手支头侧躺着看着季洺秋:“哪有带这么多精兵去上任的知府,有违形制。”
季洺秋不以为意:“什么狗屁有违形制,让你带你就带着,听话。”
牧青远撇撇嘴,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过纠缠:“小乙在你这儿该帮的事可帮完了?我去景州想带上他。”
季洺秋抬头看了一眼牧青远:“能让无优在这多留些日子么?你先去景州,过个半月我差人送他过去。”
牧青远坐起来,盘着腿看着季洺秋:“番人何时启程?何时抵达裁月城?”
季洺秋知他要说什么:“我会将无优在战事起来前送离兵营,你莫担心。”
牧青远不接他的话,只是说:“我要带小乙去景州。”
季洺秋轻叹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无优在兵营住的时日比你只多了几日,他在外流离失所足足四年,能回忆起的锻造之法只有一二,而且”他顿了一下,“而且随前朝的破灭一同失传的柳家陌刀制法无优还未想起,陌刀专克骑兵,此次又是与草原的骑兵横刀相向”
牧青远没有说话,坐直了身子看着季洺秋。
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季洺秋败下阵来:“五日,我再多留他五日。五日后同你一同去景州,这样可好?只是你们路上怕是要加紧行程了。”
牧青远这才满意:“好。”
季洺秋站起来又去桌边看他的地形图,牧青远在床上盘腿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季洺秋:“到时候除了原本护送我去的两队,还能再给我一队人带去景州吗?”
季洺秋有些诧异:“方才不还在说什么有违形制。”
牧青远向后仰倒又摊在床上:“景州巡检司的人我信不过,等我查了绸琼银曹的人就把兵还给你”
季洺秋沉吟片刻:“不过是只多了一队人,我给你准备就是了。”
牧青远蜷在床上应了一声,半眯着眼睛没一会儿就想睡过去。
季洺秋转身去拿书架上那卷嵇汀新带给他的地形图,抬眼看到了那个里面放有那封圣旨的匣子,拿地形图的手在空中转了方向,停在匣子前。
指尖在匣子挂着的铜锁上停了一会儿,季洺秋转过身来抽出一张信纸拿起毛笔在上面写着什么,等写完信后他在信纸的末端落了款:幺弟洺秋。
“如米。”季洺秋走到床边将用蜡封好的信递给他,“你过剑蓟时帮我带封信。”
牧青远快睡着了,他揉揉眼睛接过来:“带给谁?”
季洺秋道:“带给季家别院的管家,让他差人七日内送去给我大哥。”他走回桌前又抽出一张信纸,“还有一封,带给我爹。”
牧青远将先给他的那封放在瓷枕下,半阖这眼说:“季侯爷和季将军都在辽东,此时才写信借他们的兵可是晚了些?”
季洺秋摇摇头:“不是借兵。”
-牧青远顺着问道:“那是什么?”
季洺秋没有避讳,边在信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边说:“外忧要解,京城更不能乱。”
牧青远正昏昏欲睡,听到这话瞬间没了困意,一丝凉意顺着他的腰椎慢慢的爬上了他的后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季洺秋听他说:“那日九有殿传胪唱名时,我应抬头仔细看看各位殿下的样貌”
季洺秋将封好的信封递给他,伸手摸了摸牧青远的头:“太子和潜骊相比要瘦些,个子差不了多少,长相么要比潜骊更像陛下些”
京城芍阳,太子府。
太子稽錱换上陛下方赐的靛色锦服,站在铜镜前打量了一下自己。
从宫中送来锦服绫罗的领事太监还未走,他弓下腰,细着声音恭敬道:“殿下同圣上是愈发的像了。”
稽錱袖口翡做的珠扣从绊环中脱了出来,他正准备系好,听到这话动作滞了一下,抬眼去看仍弓着腰还未挺直身板的领事太监:“烦劳吕公公跑这一趟了。来人啊,赐赏。”
领事太监连忙谢道:“谢太子赏,真是折煞奴才了。”他说着,背弓的更深了。
稽錱从铜镜前踱步至领事太监身前,抬手慢慢的系好了那颗从绊环中脱了出来的袖口珠扣,才说道:“起来吧。”
领事太监的背弓了有一会儿了,这时才敢直起来,他应道:“谢太子。”
稽錱看领事太监这般行事很是满意,他在金丝楠雕花椅上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去年的明前龙井漱了漱口,吐在婢女双手托着的墨玉小盆中。
稽錱抬手避退身边伺候的下人们,等四周人散尽了,对领事太监问道:“吕公公,孤让你打听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
那姓吕的太监名平,他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太子话,奴才这几日都没见过干爹”他停了一下,改了口继续说,”贯,贯公公这几日同圣上一起搬去了城外汝山上的岭秀宫内避寒,朝廷上的事,全转给了两位丞相”
“哦,是吗?”稽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姓吕的太监的背不自觉的又弓了起来,他低着头看着鞋尖不再说话。
稽錱像是无聊,将袖口的珠扣解开了又系上去,这么反反复复了几次后,他对眼前低着头的太监下了逐客令:“今日烦劳吕公公了,宫里的动静,今后还要麻烦吕公公多注意着。”
吕平应了声喏,他原本想行个礼就退下,谁知忽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稽錱看他这样嗤笑一声,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必行重礼了,退下吧。”
吕平讪讪地应了一声,站起来离开了。
吕平一走原本散开的下人们又都迎了上来,稽錱接过新煮好的茶,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开口道:“来人啊,去左相府请左丞相过来。”
左相钱府。
接到太子这声通报的是结束北巡已回京有月余的沈澈,他恰好来钱丞相家拜访,就在门口便遇见了传话的人。
沈澈皱了眉,抬头看了看落雪的天:“今日雪重,岳祖父大病初愈,路上可不好走。”
沈澈没有压着声音,太子府来的人自然是听到了这句话,那人嚣张着气焰,抬着下巴道:“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太子殿下如今连左相都请不动了吗?”他重咬着话语中那个“请”字,眉眼凌厉的看着沈澈要做如何反应。
沈澈没料想到会有如此一问,只好抿着嘴行了个礼:“是我失言,这位大人莫要见怪。”
那太子府的下人充其量只是个家奴,现在得了沈澈称他一声“大人”有些得意:“沈大人言重了。”
沈澈不去看对方这幅小人模样,转身前去通禀。
左相府即大且深,钱不夷平日久留的书房燃着炭火暖如春日,沈澈走了一会儿,行到书房前,掸了掸衣摆正欲抬手敲门,就听门里钱不夷唤他:“进来吧。”
沈澈推门走了进去,行了个礼:“见过岳祖父。”
钱不夷老眼昏花,早就看不清字,坐在太师椅上听旁边识字的小童读从各地递上来的折子,他抬手示意读字的小童下去,看着沈澈问道:“一个狗奴才,也配得我钱家的女婿唤他一声‘大人’?”
沈澈没想到前门的事比他的步子还快的传到了钱不夷的耳朵里,他身子一震,看向钱不夷。
钱不夷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看着沈澈:“今随我一同去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