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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斯楞身子一震,胸口还未愈合的伤处隐隐作痛,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努力消磨着自己脑中从得知玥虏王已死后就开始涌动的燥热,良久他开口:“此事并非能够随口轻易答应的小事,王爷还请让我稍作考虑,再做决定。”
“当然。”稽淮并不急于求成,他抱手行礼:“那本王就不多留,叨扰王子养伤了。”他正准备走忽的想起来妹妹的话,问道,“听汀儿讲,王子的老师,曾游历芍阳,可有此事?本王冒昧,问一下王子的这位老师,是什么出身?”
阿尔斯楞没想到会有此问,他答道:“和公主提过的是格根哈斯老师。老师确曾去芍阳游历,”他想了一瞬,便知道稽淮要问什么,“至于如何到的芍阳,别说是我,就连父亲也不知晓。不问前事是老师愿意来戈铄为王子师的条件之一。”
“前事?”
“老师在来戈铄前,曾是玥王室的僚臣,后被小人诬陷,削官流放,后来被父王请入王府,教导我和大哥。”
“哦,是这样么……谢王子解惑,”稽淮犹豫了一下,将劝诫说的隐晦,“经此一难,王子回戈铄后,多留意身边人。本王就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阿尔斯楞没有多留,他将稽淮送出帐后在床榻上静坐了整整一刻,末了嗤笑出声,他这声嗤笑嘲的是自己。父亲曾对他说过的所有耳提面命,终于因今日稽淮这位和他岁数相差无几的异国王爷的表现听进了他的耳朵里。
阿尔斯楞向后仰躺在床榻上,捂着眼睛听着仍活着他脑海中的父亲对他吹须瞪眼的训斥,他早死的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就能独当一面,若不是他思虑过浅,伐虏一事便不会只由父亲一劳,若不是他一时冲动在冲出玥虏的重围时非要折返耽误了时间,他们便有可能摆脱玥虏的追兵,那么他和嵇汀也不用经此劫难重伤难愈。
阿尔斯楞苦笑了一下,他落得现在境遇仔细想来,竟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
阿尔斯楞睁开眼睛,眼前只一个手掌的距离的他的枕侧,静静躺着嵇汀昨夜给他的那柄羚首短剑,阿尔斯楞还为来得及找到一个能和它相匹配的剑鞘。
阿尔斯楞拿起那柄短剑,目光没有焦距的在上面徘徊着,不能自制的想起了送他这柄剑的姑娘,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最后是心下一声长长的叹息,杀父弑兄的家仇未报,他又怎敢肖想儿女情长,没有剑鞘赤裸着的羚首短剑剑锋凛凛,每一瞬闪动的寒光都仿佛是挥舞的利刃,在削去他内心深处因一位姑娘开始蔓延的所有魂牵梦萦。
阿尔斯楞的胸口忽的又开始痛了起来,他将短剑扔在一旁,一手按着越来越痛的伤处,翻了一下侧躺着,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离开阿尔斯楞的营帐稽淮还有别的事要忙,他走回自己帐内,差下人研磨铺纸。等笔墨备好了,稽淮走到桌案前,几道文书提笔而成——若要阿尔斯楞以玥虏汗王之身前往缀玉争王,有些势是不能不造的。
稽淮自幼便想要收回海色,自然认真研究过敌方,玥虏也好戈铄也好,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两个草原逐水而生的民族好斗的本性,能形成如今两个还算稳固的政权已属不易,其中强大的那个也不过只持续了一代君王,玥虏王与王储的死,给了他能毁掉玥虏王朝稳固的希望。
一位卧病在床久不见朝臣的王势必会滋长出蜚语流言,这些流言只是“王已死”还不足以动摇领兵将领的心,若在诸多流言中加上“王储已死”这一条呢?玥虏王和王储皆身死,这能引起三国震动的事实怎么能藏着掖着,这些消息原本就应该在玥虏的王都散发出来。
稽淮写好文书,让自己的亲随想方设法快马送至自己安插在玥虏王都缀玉城的探子手里,他打定主意,要让玥虏都因这消息乱起来。
此后的日子里嵇汀并未再参与共伐一事,只安心养伤,踞虎军营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过一座城池,她和阿尔斯楞却再没偶遇过。
嵇汀的胳膊静养了整整三个月才好的彻底,只是再也拉不动曾经能拉的动的最硬的弓。
阿尔斯楞虽然受伤远比嵇汀要重,可他用来养伤的时间比嵇汀要短上许多,在身体稍稍能负担起奔波时就离开了剑蓟,既然身负家仇国恨,他没理由只身一人在异国停留过久。
这次阿尔斯楞没了伪造的通关文书,只能从嵇汀所说的那条后山小道试着绕过海色郡,顺着送秋山脉绕过玥虏的领土直抵戈铄。
这次因要绕路远行,谁也不能保证去往戈铄的一行人能安全抵达,送秋山除却从海色郡内上山的那一条道稍微平缓,别的山道不是紧邻峭壁就是陡峭的山羊道,说是搏命也不为过,阿尔斯楞走时只带了稽淮给他的九名精兵。稽淮为保他能安全抵达,将地图上画有送秋山地势图的那一节描了下来,交予了他。
离别的那天嵇汀也来送行,她在自己哥哥身后,像他们初遇时的那样,带着些疏离的看向自她遇险回来后就开始变得沉默的青年。
离开剑蓟时的阿尔斯楞已变得沉稳不少,还在营中的日子里,他刻意的避开了与嵇汀的相遇,也并未再对稽淮提过联姻一事,相思情长仿佛真的被他用那柄短剑钻心剜骨的从心脏中完全剔除,只剩下离别时在送别人群中看到嵇汀的那一瞬间涌出的些许悸动。
嵇汀不知阿尔斯楞克制的缘由,也不知现在骑在马上阿尔斯楞内心涌动的悸动,简单的道别后她便垂下眼睛站在哥哥身后,没有再说一句话。
阿尔斯楞在人群中看到了嵇汀,胸口一下涌上了这些日子一直被自己克制的苦涩,他明白以他们彼此身份,且不说嵇汀对他有意无意,就算真的有意,也断无什么继续下去的可能。
阿尔斯楞看着垂着头的嵇汀有些恍惚,只觉得那日月夜偶遇的彼此调了个个儿——他在马上,他心仪的姑娘站在马下——他忽的想去喊嵇汀的名字,可想起月夜自己未得名字主人回应的呼唤,音到嘴边停了下来。
阿尔斯楞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紧缰绳转身离去了,他没看到就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嵇汀抬头看向他。
稽淮在剑蓟多留本来就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在阿尔斯楞离开后的第十天,得到了对方已经顺利上山的消息后就要带妹妹也离开剑蓟。
离别前夜稽淮去了季洺秋帐里,他有事要问他,祖重南已跟副将吴凛一同先回了苍州,没有师父,能问的自然只有季洺秋这个被祖重南养大的徒弟。
“赤阳先生可曾对你提过玥虏的一位僚臣?”稽淮要问的是阿尔斯楞那位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老师,他将嵇汀告诉他的全告诉了季洺秋,接着说道,“那人长的不似番人,眉眼肖像中原人,起码走在芍阳的闹市里,没有人会认出他是番人。”
季洺秋自幼便拜祖重南为师,祖重南对他并不避讳,事无巨细的将自己还在朝中为武将时经历过的事全告诉了他,此时季洺秋顷刻便想了起来:“有一位叫哈斯乌拉的文臣,在苏赫巴鲁还未统一玥虏前就跟在他身边,是他的军师,待苏赫巴鲁完成一统大业后,兔死走狗烹,他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逐出玥虏,之后如何,师父没说,我就不知道了。”
“哈斯乌拉,格根哈斯……两个名字中都有‘哈斯’一字。”哈斯是玥掳文中的“玉”字,稽淮听到这儿已经将这两人默认为同一人。
季洺秋这时又想起来些什么,继续说:“据说哈斯乌拉长得像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位汉女,出身陇西。”
稽淮心头一跳:“陇西?陇西与中原芍阳相距甚远,既然出身陇西,又怎么会怀念芍阳的芍花?”
季洺秋稍作思索,说出了这位曾经的玥虏军师前往芍阳的最大的可能:“他的目的并非是芍阳城中的芍花,而是芍阳城中的什么人吧?芍阳城中可有哪位文臣或武将出身陇西?”
“芍药守城军镇杌营的统领郑沼,出身陇西郑家,还有一位……”稽淮停了下来,季洺秋看着他,两人一同沉默了,即使稽淮没有说出口,季洺秋也知道他没说出口的剩下那位是谁:左相钱不夷。
绸琼明月郡。
牧青远一路快马加鞭,匆匆去景州上了任,还未来得及烧他的新官三把火就因惦念季洺秋提过绸琼银曹中可能隐着给朱虬交递的官银铸板的暗贼转而去了绸琼,如今的绸琼县官是位举人,他的年纪比牧青远大上足足二十岁,下巴上挂着的山羊胡已染了星点斑白,是京中有人推举才坐上了县官的位置,因县官来之不易,所以格外兢兢业业,绸琼在他的治理下还算不错。
牧青远原本就是为了查案而来,简单的含蓄后没有多留,带着从季洺秋那要来的人马直奔银曹去了,负责铸银的一共只有五人,牧青远只用了半日,就查出了给朱虬偷出铸银板的人是谁。
那人名叫伍飞,原名汪绡,当山贼时年纪小,来绸琼时也不过十九岁,被绸琼县伍家人当义子收养,后来又分到了银曹铸银这个肥差,格外惜命,那日夜袭县衙他没去,后来查户籍因他名字挂在伍家人下也没查出,躲过一劫。
伍飞跪在牧青远面前,他一梗脖子,对他说:“牧大人,我有罪,我认罚,别为难我家人。”
他说的家人是伍家的那对老夫妻,这对老夫妻两个儿子都离开绸琼谋生活,十年了,除了差人带回些财物和不识字的老夫妻都不懂的书信,再没回来过,也所以这对已经年迈的夫妻对能留在身边的伍飞格外疼爱。
伍飞是被人牙子卖到了明月郡,从买家手中逃脱后阴差阳错上山当了山贼,也算是个苦命人,牧青远忍不住有些怜悯,他叹了口气:“既然认罚,就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本官问你,朱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偷这铸银的模子?”
伍飞心里恨死了,他咬牙切齿的说:“什么好处!是朱虬找到了我,以爹娘的性命相胁迫我才不得已去偷银模!他在那夜杀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又怎么可能留我一个?我知道他拿了银模要杀我,所以提前一天将银模放在了约好交接的地方的树下,用石块掩着就偷跑上山,在修葺山路的砖工里混了好些天,后来听到朱虬因勾结山贼被朝廷办了这才敢下山。”
由祖重南交予牧青远的那道密旨中让他查办的就是明月郡这些年户籍变迁,武屏山山贼借口劫城屠杀又全是查不出明月郡之前所居之地的家族,牧青远已经隐隐觉察出这两件事有所关联,眼前终于有一位活着的参与人,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你身负的是什么罪,怎么判,如何罚,都要等朝廷发落下来才可知晓,在此之前,你随我去景州,在景州我的府衙内,没人敢在打你性命的主意。”
在牧青远没来明月郡前此郡治所景州的知府朱虬就不干净,更别提绸琼县又是贼窝,一朝被蛇咬,牧青远始终对明月郡的官差都放不下心来,这也是他向季洺秋要兵随行的缘由,他信不过任地的衙役,信得过的是与这里并无关联的踞虎军的兵。
牧青远将伍飞带回景州后没有将他关进景州府衙的大牢,而是将他关进了景州府衙后院供给知府居住的住所的一处原本是给下人住宿的小厢房内,外面始终有自己带来的士兵把守,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牧青远来景州后上任没几日,景州的衙役们间就流传出这位新上任的知府有些古怪的传言——这位知府无妻却有一子,上任后的第二日就去了自己原本的任地绸琼,带回了一位不知是谁的青年关进了厢房,再后来他索性连景州府衙也少去,除了非要他出面的要事外,将所有需解决的琐事都交给了景州同知。
牧青远日日关在房内,他既然知道刘乙出身偆城柳家,而偆城是东风郡的治所,那么既然要查那些没有来处的明月郡家族,首先要查的,就是东风郡那些迁走后没留去处的家族。他用自己知府的身份差人调来了东风郡近十年的户籍簿,整日埋首在由各种姓名组成的纸堆中将所有能找到的细枝末节都规整成文。
牧青远状元郎的名头不是虚得,少时习文一目十行的本事在这时行了方便。暮时书房内,枣木桌案上燃着的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牧青远合上最后一本需要他查阅的户籍簿,向后靠上椅子后背,双手手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看着桌案上堆积的纸薄觉得可笑,轻声笑了起来。
偌大的书房内没有别人,他的笑声步履如飞,依次踩过每一本簿子,最后在他面前摊开的折子纸前戛然停了下来。
牧青远不喜别人碰他的文房四宝,就连在牧家内塾中习文时也少让书童为他研墨,向来是能自己来便自己来,现在他桌案上的砚台中置着一块还未磨开的徽墨,牧青远看着徽墨,并没有继续动手研磨的意思。
烛台内灯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牧青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合上未书一笔的折子,随便用几本户籍簿压在上面掩着,推门去了用来关押伍飞的厢房。
伍飞在景州已经住了些许时日,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坐牢,有榻有餐,除了不能出房门,他甚至还觉得如今的日子比在绸琼过得还要悠闲,他正仰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哼着小调,听到门口的敲门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是被关押的囚犯,平日能见的也只有以为偶尔过来提审他的官员,伍飞还没看到门外是谁就出声应道:“牧大人。”
敲门的牧青远脸色有些难看,他抿着嘴,眼下淡淡的青黑因白皙的皮肤显得格外显眼。
牧青远抬脚跨过门槛,反手把门掩上了,开门见山:“你曾对我说过,五年前的卫昌城山贼劫城是有人授意,那人可是朱虬?”
那年伍飞才十四,寨中大事轮不上他,劫城一事他并没有去,当时和他一样没有去的,除了腿脚不方便的伤患就是寨中一些有些身份不愿脏手的老人,其中就有那时的二当家周咏,他后来化名宋道,在绸琼当了县衙的主簿。伍飞那时因年纪小,被年纪大的欺负,什么扫地理榻端茶送水的伙计都塞给了他,他低头想了想:“劫城那日二当家在寨子里好像见了什么人,那人是随朱虬一起的……我去主堂送茶水时瞥见过那人一眼,四方脸,络腮胡,就连朱虬这个老贼对他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还有,还有那人说话带了些口音!”
牧青远连忙问道:“什么口音?”
将伍飞卖到明月郡的人牙子天南地北的生意都做,还没卖出的孩子都关在一处地方,伍飞哪里的话都听过,他比对着曾经听过的那些不同的乡音辨别着:“听着好像是……陇西那边的口音。”
牧青远听到这个回答心猛地往下沉了一下,他强打起精神:“多谢帮忙。”
出了伍飞的厢房,牧青远对守在门口的士兵下了死命令:“伍飞这人你们可一定要守好了,除了我,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进这房门一步,务必要保他安全,听明白了吗!”
牧青远看守门兵大声应了,放心不下又多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向那有着还没动笔的空白折子的厢房走去。
北地的冬长,南方已经有柳芽抽条的季节景州竟开始落雪,牧青远来的匆忙没有披氅,披雪而归时浑身冻的发抖,他推开房门走进房内他怕烧燃户簿并没有放置炭盆,所以屋内并没有比屋外暖合上多少。
牧青远坐在椅子上,裹着大氅缓了好一会儿,手指才能屈伸拿起笔。
那四个他找不到来处的明月郡的四户人家源头都在东风郡,除了化名为“刘”的柳家,还有卓、耿、杨三家——卓家化名为“李”、耿家化名为“陈”,杨家化名为“林”,在搬迁至明月郡之前,都是偆城的武将。这四户在三日劫难前搬离了偆城,他们前脚刚搬离东风郡,后脚偆城就燃起了烽烟,那烽烟在偆城城门被玥虏攻破后烧进了城内,没日没夜的烧了三天,将无数人的性命都烧成了灰烬,其中就有带援兵而去的平川侯二公子季洺夏的那一条。
牧青远觉得冷,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不信什么怪力乱神,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未卜先知的预知战事,他们之所以能搬离偆城,无非是提前就知晓了消息。玥虏攻城是临时起意,并非是什么两军拉锯的产物,攻城的消息如果有人告知,那么那人必定是敌方之人。
牧青远苦笑了一下,圣上哪里是让他查什么明月郡的户籍变迁,分明是让他查明当年何人叛国。
牧青远抚了抚开始发痛的额头,他往深处去想,这四户人家皆身死于山贼劫城中,借山贼之手的抹去他们存在的除了下令的朱虬还有一个陇西口音的有着络腮胡须的人,这人必定知道知道这些人家离城的真正原因,那么与传信的人相识也并非不可能。
牧青远抬手去磨几乎要在砚台中结成冰的徽墨,他把折子摊开,用饱蘸了墨水的在上面写下字迹,心中仍控制不住的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既能与番国玥虏信息交通,又能和琪国的当朝官员为伍?
在这个雪夜的第二日,这位上任后行为就有些古怪的知府病了,据说是生了重病,他缠绵于病榻之上,整整躺了一月有余。他染上的重病据说会传染,于是这一个多月中,除了诊病的大夫和新任知府带来的那位姓江的护卫偶尔传话,没有第二个人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