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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穿心壶壶芯子里窜出火星,带着呛人的浓烟。浓烟呛得人们咳个不停。程经阔从左胸口袋里,用不残疾的右手,摸出一只香烟,就着火苗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压压咳嗽,顺势把烟雾喷在程喜洋脸上。
程喜洋一面斜楞着身子躲避,一面又伸手向程经阔要烟抽。程经阔装出一脸严肃,瞟一眼众人,一本正劲地佯怒呵斥他:“又干烟袋!”
待到一只烟卷到了手,程喜洋摸索着点上火,狠狠地抽上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右手三个指头成卷状护着拇指和食指捏着的烟卷,就会小声地讲讲理由:“走得急,把烟盒落炕上了。”
差不多每天上午,周瑜打黄盖的这个传统保留节目都要上演,完毕,扯大篇儿才开始。
程经阔多年没到埠上踏个脚印了。看到人家驴友们搭的帐蓬,还以为是新添的坟包。就这个话题,程经阔讲了一个上午。别人从没看见,没有发言权,只有瞪着眼睛支楞着耳朵听的份,根本插不上嘴。
“吉琴的姑姑华尧当年,论条杆儿不亚于程吉琴。吉琴显粗。”程经阔缓缓地往穿心壶里添着柴禾。
感觉出众人的沉默,自己唱独角戏也怪没意思。似是自言自语,赶紧把话题由驴友扯到程吉琴身上,由程吉琴又扯到了她的姑姑。
众人这才有机会活动嘴巴。
“这一家子,女人长得都好看。”程经阔朝枣树奶奶努了努嘴,“听说老婆子年轻时也很迷人。”
“跟她搭伙的,有名有姓的就有四五个。要不,老头子死的那么早,指望什么把孩子拉扯大。”
“有吉盟他爷爷,还有——”
“别提名道姓的,一个村住着,传出去不好。”
“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结怨仇。”
“闺女长得太出色了,就更不能留。”
“像葱脂一样地娇嫩,一掐出水,经不起揉搓。”
“整天藏着掖着还会有人惦记。”
有人笑笑说,不经意地瞄瞄程经阔。
“小驴剧唱得好。老的少的都爱听她唱。”
“看场电影,黑影里小青年都爱朝她靠挤凑拢。”
“不知让多少毛头小伙子打了她手枪。”
“长得太掐尖了。”
“又能编理。编草辫、纳鞋底子、打布壳子,能换钱的手工活儿,都是把好手。”
“其实,她家当初没报案。”
“有的说,她家报的案。”
“都不缺心眼,还不知抓到抓不到人,一报案,嚷嚷的满村人都知道了。”
“是那个家伙办别的女人时犯了,交代出来的。”
“当时别对茬也就过去了,找她一对茬口,闹得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吃这号亏的有的是。只要自己不说,也就那么过去了。”
“这样的事一大筐,用算盘子打也数不清的。”
“外人听说的这些,都是兜不住露出来的。”
“当时还刚开放,挪到现在,再怎么说也用不着嫁东北去。”
“牡丹江。”
“一头扎在牡丹江,再也没有迈过娘家的门槛。”
“三十多年了,没回过程家埠。”
“那么水灵的俊嫚儿,谁不惦记挂怀。风声传出来后,满大街的人,三五个一堆一簇的,都在嘀咕这事。”
“当时也怨办案的忒较真。”
“办这类案都较真。”
“如今,大案要案多了,这号事谁管,管也管不过来。”
“你的牛,还没有动静?”
到此又跑题了。扯着扯着程吉琴她姑,又扯到牛。
程经厚在自己家里把牛丢失了。已经报了案,至今没有下文。
程家埠二七逢集。那是农历的十七,程经厚在集市上称了点蛏子蛤蜊,晚上喝了两盅,感觉有点困乏,天一擦黑就睡下了。
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睁着鲜活的两只眼睛,翻来覆去地在被窝子里面折腾。老婆子很烦,嫌他睡得早,把眼睛养得精神了,呼扇自己也睡不好。
窗外月儿很明亮,再也睡不着的程经厚眼睛也闪闪亮,这时候看到自家的牛上了南墙头。
他推了老婆子一把,说:“牛怎么上了墙头?”
老婆子说:“别醉汉说梦话了,闭上俩老窟窿,睡吧!”
程经厚想想也对,怕不是看花了眼?牛怎么能上墙头哪?
第二天早上喂牛,牛不见了。
满村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
“说曹操曹操就到”。中国人不好念叨。这不,刚刚还在嘀咕程吉琴,程吉琴就被人那个了。
这天一大早,老人们刚上班,程美丽两条耧杆大腿就闯了进来。
大家以为来买卖了。
程喜洋朝边上的位置撅了撅嘴,示意程经阔一边坐去。
车子辅里,老人们的座次很重要,都是讲究人,都挺讲究的。程经阔是主席,坐在正北的位置。眼前是一块正方形的理石板,用废旧车胎垫起,上面搁着一把缺嘴的茶壶和四个没把的茶碗。
除了枣树奶奶那把椅子是靠墙跟固定的以外,其他人都是不固定的散座,自带马扎呈扇形坐在面向以主席程经阔为中心的位置。
程经阔是老干部,虽已退职,余威尚存。现在即使拖着一条脑血栓后遗症的瘸腿,当年的手下败将们还是得佩服。不管是退休的还是离休的,都得靠边坐;更不消提程喜洋这号人,虽说是常客、有时还是主角,但清楚自己资历不行,只好摸索着蹲坐在理石板桌面的一角。
当然,有买卖来了,程经阔会主动下野,让出主席的座位给程喜洋。
程喜洋这时候会庄严地咳嗽三声,很滋润地坐上去。
甲子乙丑海中金的念叨声中,大家都不做声,静静地或睁眼或闭眼地偷听着,脸上却很夸张地表现出不在意、没在听的表情,以免除当着这么多人抖搂隐私,客人心中可能产生的难堪。
殊不知他们听得既仔细又认真,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客人前脚刚走,后面这些人能从人家的八辈子爷爷开始,数叨出他家所有的陈谷子烂芝麻,稍有瑕疵的家庭,更得把那些年久长毛的干粮给抖搂清爽,亮透彻。
当天理不完,还有明天、后天、外后天。
程美丽是嘴甜心苦的人,求人的时候满脸挂满笑容。人高马大的,声音自然也是声振屋瓦,常年不扫除的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哎!那个,求你个事。”
程喜洋呲着大板牙朝声音方向转过头去:“咱街坊邻居的,什么求不求的。”
“你说,孩子他姑不知让谁给那个了。”说着掏出手机,“你看你看,嗷,你看不见。”又转向程经阔他们,“你们都来看。”
手机上模糊看出有两个人叠在一起,程经阔他们眼色不是太好使唤,看不清楚。
“一家人都放不出个响屁,不吭声。找你给掐算掐算,是谁干的?我找他拼命去!”程美丽又转向众人,“你说吉安八个碌碡压不出个屁来,我不管,浑家大小就没有个能出头的。”
听着程美丽聒噪,程喜洋眨巴着白眼珠,脑子里早就想好了回话:“这事可不好算。”
还没等程喜洋说出不好算的原因,程美丽好似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似地,说:“那就算了。”
掉转过屁股看见程经阔,又对程经阔笑笑说:“家里人都不承认。我就是只在这里说说,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事。”
程经阔故作庄重地点点头,说:“放心,我知道了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就连老鼠窝里的小鼠子也探出头来听见了。”
程美丽笑了笑:“你个老不正经的。”
程美丽晃出门去,屋子里顿时宽敞明亮了许多。
程喜洋和程经阔交换回位置,各就各位。
程喜洋说:“她的心不诚嘛。你街坊邻居的,不拿钱来,起码捎盒烟嘛。现如今哪有干指使人的。咱也不是白伺候人的。”
程经阔说:“给你捎盒烟,还给你捎个火呢!她就不是诚心来找你算卦的。吃了这么多年饺子,不会分析个事儿。”
程喜洋和其他老头儿听了这话,有眨巴白眼珠的、有眨巴黑眼珠的,白黑眼珠们都眨了几眨,像是突然明白了的样子,一齐点头。
这可是个多年难遇的重大话题,可够这些老家伙们捯扯些时日的。暂时不用再找那些骑车路过的小东西们了,跟他们拉个呱儿像是求着他们一样。
听得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小眼睛瞪得溜圆,尿憋得两条腿绞过来扭过去,不舍得抬屁股出去解解手,生怕漏听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