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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天程经阔的手机响,喂喂了半天,却原来是杀树的程书和打来的。
中心意思就是,程之举把埠上五龙口他家祖坟上的那棵古槐卖给了他,锯解开来,木板上显出一幅人像,很像程之举。
程书和感到挺神秘的,看了那幅人像以后,就觉得头皮发麻,不知是祸是福,想找程喜洋摇卦看看。可程之举卖树给他是瞒着程喜洋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找程经阔讨要个主意。
程经阔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神神叨叨的,拿来我看。”
程书和送到,程经阔他们仔细一看,都给吓得四肢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满头冒冷汗:木板上清清楚楚是穿道袍的程之举图影,眉毛鼻眼,一丝不差。
愣怔了一会儿,大家回过神来也就心中释然了,权当是程之举的画像,这有什么可神秘的。
想是这么想,只是心中有一点怪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程喜洋扯着耳朵听,不知大家在干什么。大家也都瞒着他,不让他知道。
程书和丢下鬼画走了,不要那块木板了。
程经阔把鬼画木板竖在不碍事的墙角,这事暂且也就放下了。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感觉得到,程之举,用程经阔的话说,就是程喜洋的那个“没使劲的儿子”,自打上学回来,每天新闻不断,成了程家埠的话靶子。
七年前,“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程之举铩羽而归。
程之举刚到大连上大学时,同学们就是以金凤凰相称,这样子夸他的。世上本就没有凤凰,更没有金色的或是金质的凤凰。现实生活中,山沟里飞不出,世上任哪里也都飞不出。理想中的金凤凰只是美好的想象,同学们是对山村学生程之举不着边际的期许。
几年的同窗生活,同学们清楚地看出,程之举真的不是凤凰,真的就是个山沟里的孩子。
“凤凰落地不如鸡”。既然程之举过去不是凤凰,那么现在也不是鸡。他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程家埠的一个人,一个学过舞蹈的年轻人。
程之举不愿意从艺术的云端,坠落到程家埠的现实。但是,老天爷甚至连客气一下都没有,直接就把程之举像石碓臼打水似地,“噗通”一声也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就沉到了井底。
一个山区的盲人,独力把一个吃奶的孩子拉扯大,且上了大学,他生存的质量与环境,任人怎么往最糟糕的境况去想都不为过。清贫与艰苦,这些词句都不足以表达个中况味。
程喜洋家,锅碗瓢盆里面的污垢噶巴儿,足可以完整地再揭出一口锅、一只碗、一把瓢、一个盆子。
程之举家的街门,打小时候记事起就是那样,是用生锈的铁条把几根树枝捆绑而成的,嘀溜嘡啷软叮当的,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门的一扇门。牛马驴这些大牲畜可能钻不进来,鸡鸭鹅狗猫这些小家伙进出宽敞自由。
回家两个月内,程之举整天躺在看不出质地花纹的炕席上面,左腿搭在右腿上,眼睛盯着烟熏火燎了上百年的屋笆,心里翻来覆去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蓝图。一是从政,先选上村长,一路走来,再慢慢地当乡长、县长;二是发财,把程九石的理石矿承包过来。
“可笑程永生他们几个没出息,大学白念了,竟然干着收破烂的营生。”程之举试着以成功人士的视角睥睨程永生他们几个。这个感觉很惬意。
有一回正在惬意着呢,舒服得他想抬起屁股换个姿势。可是屁股虽瘦小,但也还是有点重量的,多年的土坯,身子骨早已涣散无力,屁股下面猛然蹾出一个与屁股轮廓差不多大小的窟窿,差点把程之举给漏下炕洞里去。多亏年轻人眼快手疾,一骨碌躲开了。
程之举站在地上,想到眼下: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整天躺在炕上瞅屋笆也不是个事儿,总不能继续依靠七十多岁的瞎爹养活自己吧。
这是程之举自打读小学以来最难熬的时段。这个时候,没有学校给自己发放助学金了。
“先把转包给别人家的果园要回来,这是第一步。”程之举想。
程之举与爹爹程喜洋自小就没有多少语言交流,可以说,程之举牙牙学语,还是跟大娘婶子们学的。
四五岁时,男女不分,程之举经常找程吉琴玩。一天中午,程吉琴家在吃大米干饭,吉琴娘盛了一碗给小程之举。程之举只捡大米粒上面的韭菜吃了,一筷子不动米饭。
玩耍时,程之举问程吉琴:“你们家怎么吃虫蛹?虫蛹能吃吗?”
程之举长到十四五岁,上初中了,听同学们讲论过生日过生日的,不知怎么回事。
有同学问他的生日,程之举想了想,说:“葫芦开花下小雨,猫打后夹道里走。就是那一天。”
那一天,爹爹生意好,捎回一个巴掌大小的蛋糕给自己,说是过生日。程之举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对一个盲人能养活大一个吃奶的孩子,且能供给到大学毕业,甚是不信。后来,程经阔给他讲了程喜洋在冰天雪地里挑水的事情以后,完全相信了,对程喜洋肃然起敬,再也不跟程喜洋抢生意了。深入骨髓地理解了程喜洋经常说的:“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
程喜洋眼睛失明以后,父亲也去世了,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经人介绍,到离家七八里路的邻村汤瞎子家习练摇卦算命。汤师傅教学很严厉,背不出头一天教的口诀,就用戒尺抽打手掌心。程喜洋常常被抽打得两手肿成发面卷子一样厚,像两只大气蛤蟆,连水碗也端不起。
欢快地度过了十三四年的睁眼人生活,突然沦入一片黑暗之中,程喜洋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今后有个饭碗,手掌肿得再厚,也得学啊。背不出口诀,怎能学得到本事。只能怪自己用心不够,师傅再严厉也得狠下心来忍着。
有时候,师傅抽打着程喜洋的手掌心,程喜洋一面泪珠滚滚落下,一面叫着师傅:“师傅,您打得好,您就使劲打吧,都怨我自己不上心。”
晚上,一边搓摸着没了知觉的双手,一边默默地背诵口诀。
三年,三年的学徒期,没有脱衣服睡过一个囫囵觉。
人总得吃饭喝水吧?邻居可怜他,送点饼子地瓜,抽空给他水缸里挑满水。
程喜洋是个要强的人,邻居送水送饭来,自然打心里头感激不尽,但从不主动开口求人,更不会低三下四的哀告谁帮什么忙。
他心里明白得很,别人统统指靠不上,没有什么人亏欠自己的,不会有人感觉照料自己是理所应当的。给点吃喝穿用,完全是出于可怜而生发的善心。
但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对于生养自己的父母,尚且如此,而面对一个盲人发的善心,比起孝心来,尚缺乏那种天经地义的责任约束。
善心是可发可不发、时有时无的。指靠别的任何人,都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千千的明日、万万的后日,日子在一天一天过着,要想活下去,一切都得靠自己。
程喜洋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切从头开始,洗衣、做饭、推磨、碾米,顽强地活着。
村东头的那口水井,是程家埠的生命之源,大家都从那口井里挑水喝。
寒冬腊月天气,街面上的雪水凝成溜冰场。井台被冰凌覆盖,水筲呲淋洒漏的水滴,不停地凝结,渐渐增厚成了冰坨。日复一日,昨天的冰坨上面,今天又给造就了一层。冰坨日渐加厚长高,整个井台就变得像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馒头,那井口就在馒头的顶尖上。本来是方方正正的井口,而今冰坨把它糊成了近乎圆形,原本像是一个人的四方大嘴,而今成了撮嘴的模样。
挑水的时候,睁眼的整壮人,也得一小步一小步地试探着挪向井口,谨慎地放好水筲,挂好担杖挂钩,慢慢探向水面,摆动担杖,看到水筲灌满,左手一拔右手一拔,左右手交替把着担杖,一把又一把地捯换着,把水筲拔上来,眼睛寻摸着在冰坨上找一块相对平坦的冰面,放好这一只水筲,再灌满另一只。
每年都会有三两个整壮人滑到水井里去,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水筲沉到井底去。
三十多年,三十多个冬天,程喜洋挑水,没有一次失误过。
幸好五十岁以后,村里有了自来水,挑水吃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把程之举拉扯大,程喜洋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巨大代价,但就是极少跟程之举交流。他心里明亮得很,就像别人可怜自己是盲人一样,当初他是可怜程之举好歹是条性命。权当是养活一只小猫小狗吧,欢蹦喜跳的生命糟践了,那是伤天害理的。
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他又惧怕程之举从某一天开始,将不再属于自己。
程喜洋的复杂心态,致使他很少对程之举说什么话。
程之举自小却以为,大人们都是这样的。自己有话,说了也很少有回应,日子久了,也就不开口了。
外人绝少听得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
程喜洋一贯以身作则。每天清晨,院子里那棵梨树上的麻雀一开口,就悄无声息地摸索着起炕穿衣,背上三弦口袋,左手拿上小锣“报君知”,右手拿起长竹竿敲打着地面,嘴里哼着“命运乖舛苦盲人,学得数术养自身。风吹雨淋街巷走,难免饥寒守清贫”的小调,开始了一天的批八字、合婚嫁娶、细批流年等业务。
程之举刚会走路那段时间,小手牵着大手,充当过程喜洋的眼睛。到了上学年龄,学校三番五次来人催促入学,程喜洋再不指望这双眼睛了:领着瞎爹算命,同学会笑话的。
如今程之举大学毕业了,程喜洋年龄也接近八十,在车子铺常坐,有了硬梆梆的资质,不再走街串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