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鸡鸟通人道 永生成大神

崇禧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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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泄底就怕老乡亲。

    正像程经阔年轻时的那些荒唐事,至今老头儿们还在念叨一样,在看着你长大的老人们眼里,岁数再大,你也还是个孩子。小时候做得那些业,在你给老人们敬烟点火的时候,可能他们脑子里正浮现着呢。

    一岁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

    小时候两帮孩子们扔石头开火,程之举就是个挎着筐子捡小石子提供弹药的,递给程永生、程永倩他们射击。程永倩还时常骂骂咧咧,嫌程之举捡来的石头不圆溜,像瓦片,扔出手去不走正道,摔不进敌人阵地里去。

    偷向日葵,程吉安就是个望风的,趴在墙头上探头张望有没有大人们走来。

    程之举掏出七分钱一把的那种削铅笔刀,“吱咯吱咯”锯割向日葵的盘子头。

    程永生则是干巴流利脆,抬脚踹倒向日葵竿子,连头带秸杆扛肩上就麻溜地跳墙而跑。

    程经阔看到了这一幕,咳嗽一声,干跺脚不跑,吓唬他们,心里却觉得程永生这小子有大将风范,将来能成把角子。那个“吱咯吱咯”用小刀锯割的程之举,不行。

    赊小鸡的来了,“呼”地一群娘们儿就围了上去,七抓八拿地挑选着。看看小鸡的毛色、端详端详是公是母、望望小眼睛亮爽不亮爽、放在另一只笸箩里跑一跑,观察一下两肢运动是否协调。

    因为是“赊”的,价钱又基本公道不太用讲究,况且秋后付款,给娘们儿感觉是来日方长,故,买卖兴旺。

    赊小鸡的摊儿就摆在程永生家的胡同口,永生娘撅着屁股挤在一群娘们儿之间挑选着小鸡。永生当时三岁的光景,长得肉呼呼圆滚滚胖墩墩。小家伙钻在娘的腿胯下,从娘手里抓过倆小鸡,一手一只,转过身来,拤着小鸡的俩小手挡在胸前,生怕被人家赊小鸡的看见,跩呀跩呀地跑回家放下,再跑回来,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小胖墩不知跑了多少趟了以后,赊小鸡的瞅着笸箩里剩下的小鸡只数,眼睛直了:成交的买卖四家四十只,总共是一百只,剩下的却不到二十只了,四十只小鸡没影了!

    赊小鸡的盖上了鸡笼子,宣布不赊了,蹲在地上抽起了闷烟儿。

    婆娘们仨仨倆俩地散立着,和赊小鸡的一样,等待着找答案。小永生把头歪靠在娘的胖腿上,昂着头朝着娘“嘁咪嘁咪”笑。

    大家枯等了两袋烟工夫,奇迹出现了:从永生家门缝里跑出了小鸡!开始是一只两只、三两只,后来是一小群、一大群。

    人们面面相觑。永生娘只是愣了那么一小会儿,立马拉起永生“吽哧吽哧”地把小鸡们赶回家去。

    人们又是面面相觑。赊小鸡的肚里知道这就是自己的那四十只小鸡,嘴上却说不出。你如果说是你的,你叫叫它们答应吗?你有什么证据断定就是你的?这些话在刁婆娘们儿那里是张嘴就来,不需要经过大脑缜密思考的。弄不好反咬你诬人为盗,厮打起来,秋后的赊小鸡款项也进不得这个村讨取了。

    赊小鸡的一言不发,把烟袋锅子朝鞋底子上磕了磕,收拾好鸡笼,夹着自行车溜溜走了。

    秋后,赊小鸡的一进村,永生娘远远地迎上前去,“嘁咪嘁咪”笑着,把四十个小鸡钱如数递给了他。赊小鸡的无语,点点头笑笑把钱装好。

    妯娌们在一起提起这事,永生娘解释说,我拿着小鸡端详,永生就从我手里夺走了,谁知孩子就拿回家了呢!

    小时候,肉呼呼圆滚滚胖墩墩的程永生,一手拤着一只小鸡,“跩呀跩呀”地跑回家的情景,好可爱,程经阔至今还记得。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经常听到程经阔表扬人,尤其是经常表扬年轻人。程之举除外,小老邓儿从没听到过他表扬程之举。小老邓儿想象得出,程经阔年轻时不会这么殷勤地表扬人的。

    后来从其他老头儿的嘴巴里,证实了自己的这一猜想。

    “那时候,在村东头跺跺脚,村西头颤动。他眼里还有瞧得上的人!”老头儿们说。

    老了,程经阔变得更滑头起来,轻易不得罪人。

    对于年轻时的霸气,程经阔解释说是工作需要,而现在的滑头,则是生活的需要。工作和生活是两码事,要分开。

    生活中,话儿不长腿儿跑得倒快,早早晚晚传到人家的耳朵里,说人家好话歹话,人家心里都记着呢。

    眼下,对程永生,程经阔是赞赏有加。

    可是在前几年,程永生来车子铺坐,问鼎村里谁的腰最粗时,虽也少不了敬烟点火的这一套礼节,但过后程经阔却说:“还是棵梧桐芽子,虽说长得旺相,一年能蹿高一尺多,可是还没有经过雨雪风霜,做不得檩木。”

    程永生三个月拘役回家后,第一个门子就闯到车子铺。他明白,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消息,得靠这里发布。

    程永生在这三个月里,思考了许多。三个月的炼狱,使他成熟了一大块。

    对自己的狂傲脾性,程永生进行了长考。在大学读书时,面对林立高手,自己狂傲不起来。不知怎么,回到村里挣了俩钱后就长了精神,面对老少爷们儿,不自觉地就添了一种睥睨的神态。

    想一想真是不好意思。人家程九石,趁那么多钱,态度倨傲过吗,对谁都是满面春风,甚至有些谦卑过头的嫌疑。跟人家相比,自己算个多大的球。

    程永生想起小时候,下雨天没活儿干,又出不了门,娘就会给自己讲故事。

    说,金丝鸟笼里一只美丽的鸟儿,它好想念以前那种在蓝天中飞翔的自由日子。一位圣人打鸟笼前经过,鸟儿叩问圣人:“圣人圣人快子曰,主人将我笼里锁。何时出笼飞回窝,飞您府上唱首歌。”

    圣人看鸟儿蹦蹦跶跶嘴皮子不闲,就告诫它:“闭上嘴,罗圈腿,低下头,耷拉翅,那才是你的出笼日。”

    主人看鸟儿蔫巴了,开笼门儿提溜出鸟来,放手掌心上端详毛病。

    鸟儿翅膀一扑棱,飞走了。

    现在的程永生觉得,就是一只小鸟儿,也有值得学习之处。

    程永生经常来车子铺坐坐,捎带着与车子铺老板程一笑有了业务往来。

    “大叔,我花一百二十块收的,挣十块就卖,多卖的钱您留着买盒烟抽。”程永生的这一句话,程经阔能分析一个下午,口中啧啧称赞不绝。

    “听听,这孩子说的,‘大叔’,这是称呼,说明这孩子有礼貌,不像有些年轻人打吭说话。‘一百二十收的’,是让你放心,车子的来路正当,不是偷的抢的。‘买盒烟抽’,是给你留下辛苦钱,不是让你白干。说得多好,说得多好,要多么得体就多么得体。少了份儿张狂,添了份儿稳重。这孩子,成景儿了。老程家将来能出个人物的话,就是他了。”

    “搂草打兔子,捎带着的景儿”。在程永生看来,车子铺里的买卖,其实不及拉呱儿重要。

    程永生外边的买卖,已经到了有固定的收购点的地步了,电话联系就行。风言风语传说正在联系筹建做小挖掘机零配件的厂子。

    有了业务来往这个正当理由,程永生瞅空就来车子铺坐坐喝水,没有人讥笑他不到八十岁,不够资格。

    相反,车子铺又增添了新鲜血液,程经阔的说法叫做“纳新”,山南海北古今中外话题也多起来,老头儿们都很振奋。

    程经阔很佩服程永生的见识,不愧是大学生。程经阔不佩服程之举,称呼程之举是大(dǎ)学生。

    其实,程永生、程永倩他们几个大学生,在村里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从来不提自己是大学生。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上的都是“农业大学工业系”之类的大学,明白人会笑话的。

    再者说了,往后,这就跟高中生初中生一样普遍了,有什么可稀罕的。大早以前,戴个眼镜干农活,都觉得新鲜,现在看到个赶驴车的戴眼镜,连多看一眼也懒得看了。

    他们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肚子里能盛下几碗米的干饭。大学毕业时,为了遮遮人眼,也是心有不甘想碰碰运气的意思,都象征性地参加过了公务员、事业编等等一系列考试,也都毫无悬念地落榜。外企白领就不必凑热闹了,自己上学的那所大学的名字,根本不在人家的招聘名录里。

    木锨扬了簸箕簸、过了筛子又过罗,淘腾了几遍了。最适合自己的、不容置疑的选择,自然还是敞开着宽广的胸怀接纳的农村老家。

    只要肯干,农村也能吃上好饭。

    是什么车就得跑什么路,你是辆拖拉机,就别去跑高速公路;你是辆自行车,最好得走自行车道。

    千万别学鸡的榜样,觉得自己也长着翅膀,一心想跟鸟一样,到高空中去飞翔。

    鸭子跟鸡都长翅膀,又不一样。你是只鸭子,就得在水里生活,跟着鸡上架,就会挂拉坏了翅膀。

    农村有什么不好?城镇又是怎么产生的?

    程永生秉承程家埠老辈人的好传统,事情没成功之前不夸海口的。他心里已然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当初,塑料造粒红火阶段,村里紧跟着就兴起了好几家小吃部、小酒馆,开起了五六家小旅馆。再继续红火下去,生意做得足够大,那就成了小城镇。百儿八十年过去后,说不定就成了挺大的个城市呢。

    程永生豪情满怀地想,哼,到那个时候,咱们就是这个城市里的第一批居民,外来人口要进来,咱也考试他们。

    那天太阳真好,车子铺全体人员在大枣树下晒日头。

    拉呱拉到“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程永生说:“城里的牛尾咱也当不上,在村里当个鸡头也不是件容易事。”

    眼前一群鸡儿们在觅食。那芦花大公鸡,不怎么正经觅食,顶着个大红鸡冠,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一阵风似的跑来跑去的,一门心思骑母鸡,想骑谁就骑谁,骑了一只又一只,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一只茶花小草鸡不情愿,不让骑,大公鸡挓挲着翅膀,撵到她家门口,骑了。

    无可奈何地,小母鸡抖擞一下翅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觅食。

    看到此情此景,老头儿们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像是谁喊了一声号子,目光都集中射向程经阔,看程经阔的脸色。

    程经阔心惊,脸色依然不红:“看我干吗。”

    程永生接个电话走了。

    程经阔的电话也响了三回了,知道是孙子招呼吃饭,抬屁股准备走人了,又冒出一句:“看这孩子,人家是怎么教育的。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包括主席,只看到跟他母亲的合影,没有他父亲的。都是女的教育培养的。男的,恐怕不行。”

    程经阔说着,朝程喜洋撅一撅嘴巴,刺挠程喜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