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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对自己这一套，包括程喜洋那一套，都不是很迷信，充其量就是个吃饭的家伙什，有什么可神秘的。
后来看到程吉安的样子，心里面反而疑惑了起来，是不是真有神灵这么回事，心中倒拿不准了。
程吉安生性郁板，文绉绉的样子，见到的人都怜爱他，就连狐狸、水狼，也经常光顾他。
程吉安心里，不存在瞧不起的人，就是人见人嫌的程之举，程吉安也能看出些优点，虽然每当人们评说程之举的时候，往往把程之举说的一无是处。
程吉安就想，我也就是生长在俺这个家庭，大家都高看我一眼，如果托生在程之举的家里，恐怕连程之举都不如：人家程之举脸皮多厚。换成自己，早找棵歪脖树吊死了。脸皮厚说明心理素质好，程吉安很佩服程之举的心理素质。
自己的心理素质显然不行。丈人逼自己做经纪，老婆里搅外撅，时不时地还挤对自己。老奶奶和父母姐姐身上也感到愧对他们。有一个阶段，程吉安很想一头扎进东北的深山老林，清净地过一辈子。
程吉安小时候，背上草篓子或撅上粪筐子拾草拾粪时，同行的小伙伴们会先躲在树荫下玩一种类似算命的游戏。掐一根嫩草，起名叫“电影草”，因为草汁能变幻出五颜六色的色彩，像极了彩色电影。你心中假定选择的是红色，就看红色的草汁朝哪个方向滑动，决定你朝哪个方向去寻草寻粪。
村里大人们信的是程喜洋的拆八字、摇卦。生活中遇有疑难，明眼人反而看不透，去找程喜洋给算算打打。
程吉安家与程喜洋紧邻，“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事没事的一天也能碰面八回以上。程喜洋感激程吉安家，尤其是吉安娘的帮助，又拿不出什么稀罕物报答人家，只有自己的这门手艺，还能聊表寸心。
程吉安从小孩子开始，程喜洋就给批批流年，预测一下吉凶祸福。每年开春，也都要过家来，给全家人搞一搞阴阳平衡、避凶趋吉，预测一番与人冲克等，以期新的一年天官赐福，孩子旺健、老人康健。
程吉安爹不信这个，程吉安娘信不信两可。只是人家好心好意地来在家里，费神费心地掐算一通，总得感激人家的，笑脸相迎才是。
程吉安八字不硬，遇事软弱，为人不强梁。在程吉安还穿开裆裤露小鸡鸡的时候，程喜洋就给掐算过。
程吉安爹心里犯硌硬。心中有了疙瘩，即使不痒也觉得痒，这也是让人算算打打后产生的通病：说得好心里高兴；有不好的预言，心里面就存留了紧箍咒。强烈的暗示，很是影响人的成长发展的。
但是，程吉安，就让程喜洋给说着了。
埠上的水狼修炼到一定火候，需要到村里接受人们的夸奖。一句“嗨，成精了”。那水狼就不是原来的它了，立马晋级为黄大仙了。它就会忙不迭地朝你做三个揖，高兴地蹦下墙头，连蹦带跳地撒欢儿跑回埠上老家庆贺去了。这叫“讨封”，相当于公务员考试的面试过关。
恶人见到这个表演，会“呸”一声，骂道：“骚关目。”已经修炼了五百年的水狼，会败兴地跌落下墙头来，“吱”地哀嚎一声，冒出一句：“完了完了，又得五百年。”放一个骚，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百年的时间有多长？想一想都可怕，五百年前，程姓的始祖来到了程家埠没有也还说不定。五百年中间，一只水狼，要经过多少磨难，可能遭遇到多少回危及生命的饥饿疾病人撵狗追同类相残经历。能挺到“面试”这一关的，肯定是优秀到万里挑一的。
小时候，大雪封门的夜晚，坐在热炕头上，爷爷奶奶都会讲讲这些个老辈子传说。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哈哈一笑，困了就睡觉。
程吉安自小不这样。程吉安会整宿整宿不睡觉，想那水狼的可怜，五百年修炼的不易。攥着小拳头暗下决心，让我碰到，一定给人家说好话，绝不做恶人，要做一个好心的主考官。
从小到大，程吉安碰没碰到过水狼讨封也不好说，没有人整天跟着他。反正据玩伴程吉林他们讲，见到有人或狗追撵狐狸、水狼兀的，程吉安总是上前制止。平日走路时两脚也总是轻抬轻放，深怕把什么生命给踩死了。
十四岁那年，程喜洋给程吉安算着有一道坎，提请程吉安父母注意。
一年下来，程吉安平安无事。
程喜洋甚为自己的失算脸红，且这事传出去，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声望，关系到今后饭碗里米粒的多寡。
掐着指头翻来覆去地又演算了八回，回回都是明明白白的该有一道坎的。
一天，听程吉安放学回到家中，程喜洋摸到他家，要程吉安回顾一下上年，尤其是八九俩月，程吉安都干了些什么，有什么惊驴厥马的事情发生没有。
八九月份，程吉安想起来了，那天放学后跟程吉林、程吉宁四五个同伴去埠上搂草，在探身摘山枣的时候，左手拉住的一棵松树，枝条突然给拽断了，自己头朝下栽了下去。结果是双脚先落地，站着坠落在悬崖下面的一块三棱大石头上。
当时惊吓出一身冷汗，假如头先着地，撞在石头上早撞稀烂糊了，脖子也就促进胸腔里面去了。
可是，当时明明是头朝下栽下悬崖去的，怎么就正好立着站在了悬崖下那块三棱的大石头上的呢。
程喜洋说，这就对了，你本来应该是有一劫的，不知是哪路神灵把你给保了下来。
打那以后，程吉安更是相信，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有神灵总在盯着看自己。
母亲瞒着父亲，每年在八九月份，总要到埠上悬崖下那块三棱石上去烧香纸。多年以来，程吉安也总是在八月或是九月，磕头焚烧香纸，表达对埠上神灵的感激之情，并希望埠上的神灵，一如既往地保佑自己以及家人，平安吉祥。
车子铺里程之举的鬼画像，小孩子见到哇哇哭，不足为奇，而程吉安见一回就脸色蜡黄，朝着画像嘴里念念有词磕头作揖的。回回总是这个样子，弄得见多识广的老头儿们也毛骨悚然。
楼有四五层高。程吉安，还有几个人，躲在地下室里。面对的这面墙体拆除了，眼前是开阔地，没有遮挡。地下室前面还架设着两架火炮，似乎是用地排车铁架子焊接改装的。
在地下室里朝外看，空中正在交织着密集的火力，东来的和西来的炮弹，直接在空中相撞、爆炸，就像是燃放了数不清的电光鞭炮一样。
地下室里，除自己以外，还有好似是程远胜和程远智两个人，都是干建筑的泥瓦匠人，不知什么原因当上了炮手。
空中的火力停了下来，不知东边的与西边的谁胜谁负，四周一片寂静。程远胜和程远智抓紧时间把火炮拉到地下室里边来，意思好似是既然当上了炮手，怎么地也得打上一发炮弹过过瘾吧。在拉火炮时，把炮车还给拉翻了个。
他俩回到地下室里，大家一起在沙堆边往炮弹皮里装沙子，做弹药。心里头都很明白，刚才空中交织的火力，都是很先进、很现代的，听那动静，飕飕地。看那光景，双方计算的都很精确，弹头在空中就直接碰头、爆炸。而我们眼前的两架火炮，是用沙子做弹药的，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打响，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程远胜和程远智在摆弄火炮的时候，程吉安躲在地下室里就想，万一炮弹落在这里，把地下室炸塌了，我们被土石活埋了，得想清楚了，朝东面的方向，楼底下挖过去，就是幼儿园，那里有吃的喝的。
程吉安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再去观察一下。
厕所在大楼的东边，另外建的平房里。从厕所出来，看到大楼楼道的东门已经洞开，小学生、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穿戴着整整齐齐统一的服装，跟老师或者是阿姨一样，都双手抱头一排一排地蹲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
程吉安跨过他们，继续朝大楼里走去。感觉头顶上的楼体已经没有了，似乎就是葡萄架似的一条长廊，上方有的地方有盖子覆盖着，有的地方没有。没有盖子的地方能看到天空的亮光。
程吉安朝上方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上面满是穿着迷彩服的持枪士兵，这里已经被占领了。
在下面朝上看，正看见士兵两条腿叉开的胯，胯下的程吉安心想，有一根竹竿或是木棍，朝上一捅，保准就捅在士兵的鸡鸡处。但看到小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在胯下抱头蹲着，程吉安也只好蹲下来。
这时候，从上面露出一张抹油彩的脸，似乎是个长官，戴着钢盔，用英语问程吉安“whatareyougoingtodotomorrow?”程吉安想说还没想好呢，脑子里还没想到明天会怎么样的事、干什么的事。可是用英语怎么回答一时说不出口，我、还、没有、想、明白，几个单词倒是刚想出来，使用陈述句回答也是肯定的，只是这几个单词，哪个单词该放在前面哪个单词该放在后面，怎样排列才合乎语法要求还没有想清楚。人家长官也不再问程吉安，懒洋洋地踱到另一边去了。
后来集合开会。大家都一队一队规矩整齐地排好，坐在主席台下。主席台上有一架钢琴，似乎是用来做讲话时搁放麦克的讲桌用的。程之举好似是个人物，跟占领的长官在一旁说些什么。
会议还没有开始。程经阔从厕所出来，也不是现在腿瘸的样子，好好的腿，只是穿的衣服像是很土气，不像当干部平日穿的衣服。程经阔经过主席台的钢琴时，下面坐的人欢呼“来一段”、“来一段”。程吉安眼前的几位，还站了起来叫喊。程经阔装模作样走到钢琴面前，双手在钢琴的上方，空比划着弹琴的样子，然后做了个鬼脸，表示不会弹的意思，走下台去。后来，程美丽站起来，脚步“噔噔噔”跺得地动山摇的，走上主席台去弹琴。
整个会场，看样子大家都很兴奋。大家的情绪里面都有些激动的成分，根本看不出被占领的迹象。
以前这样的集会场合，程经阔肯定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不过，现在的主席台也还没人坐，程之举和人家占领军长官正在说着的，可能就是由谁来坐主席台这件事。
每回见过程之举的鬼像，晚上睡觉总会做这个内容的梦。程吉安醒来就跟程美丽说这个奇奇怪怪的梦，也总惹程美丽好一盘子数说：“程之举也就你把他当个正经人看，瞧他屁股上那二两肉，蚂蚱腿麻杆儿腰的架子，就是我，一把也能提溜他这样的仨。他能人五人六的站在主席台上和什么占领军长官说话？你整天五迷三道的，脑子里尽是些胡思乱想。不过，你梦到我，又上主席台又弹钢琴的，倒有可能，算你的梦没有白做。”
说完，总是不忘两只手捧起程吉安的脸，像逗小孩子似地晃荡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