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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的事情李越也记不太清了,那段记忆对他来说是恍惚的,甚至整整五年里他都是恍惚的。
从皇叔离京的那一夜开始,他便浑浑噩噩地活着。
那夜,皇叔召他到敦化殿。夜已过半,殿上却灯火通明,外面已经站满了一众大臣。李越不明所以,只听得内侍传皇帝宣他,他便一个人进去了。
殿内没有其他人,皇叔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灯烛大明,却因为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李怀安冲他招招手,他不敢直视,便低头走上前去。
“参见皇叔。”
他坐在过分宽大的龙椅上,整个人被包裹住,失去力气一般,分毫也不能动。
“起来吧。”
李越惊讶于皇叔沙哑的嗓音,起身之后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对方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更是显眼,双眼半阖着,表情倒是无悲无喜。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皇叔您......”
李怀安出声打断了他:“魏国之内,京城以外,有一半已落入了贼子之手。”
少年皱眉,无人告诉他此事,他只知两国开战已有些时日:“什......什么?”
“大魏一百二十年,如今衰败至此,气数占了一半,我占了另一半。”说着轻轻笑了一声,“扭转乾坤只能待少年人了,你天资聪颖,品行端良,把魏国交到你手里,也算是给列祖列宗和你爹一个交代。”
李越听懂了一半,他知道李怀安这是要走,他不要这江山了,也不要自己了。如同舍弃一件小玩意,看不出有什么留恋。
“皇叔,您不能走!什么把江山交到我手里,这算什么话......我不想要,您为什么给我,您为什么要走!”
少年情绪激动,喊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
李怀安终于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步履沉重。
他轻抚少年的头,缓缓道:“我不走魏国就没了,离开了倒还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足够你复兴魏国了。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听丞相和太尉的话,不懂的多问他们,不能懈怠,知道吗?”
少年根本不想听这些嘱咐,他什么也没准备好,也不想准备。
“您要去哪儿啊?”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
李怀安勾了勾嘴角:“我去赎罪。”
赎无能之罪,罪在他没把江山守好。
当初先帝驾崩前对他嘱咐许多,其中一句便是说不求他能开疆拓土,只要当个守成之主就足够了。
如今他却连守成都没做到。因果报应,可不是去赎罪吗。
李怀安没有给李越反应的时间,说完便走出去了。
少年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朝那个背影喊道:“皇叔您别走!”
那个背影始终挺拔着,玄色衣袍,肩上绣着辉辉日月,背上载着高山星辰。那衣袍仿佛极重,拖得他步履艰难。
李越没有追上去,他知道自己拦不住皇叔。或者说,他根本拦不住绵延的战火,拦不住轻易就妥协的魏国臣民。他只能站在原地,以一个少年的身份,看着这个身影愈行逾远。
殿门已经打开,百官位列两侧,为皇帝让出一条道路。李怀安站在殿门前,抬头望了一眼天边。
天地一片寂静。
百里之外的青州战场上两军正在对峙,赤余胜利之师跋涉千里至此,已然疲惫至极,无力再攻城。
两军隔着一座城墙,都按兵不动。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位帝王自缚而来,甘愿成为一名俘虏,远赴北疆。
魏国十六岁的太子被众星拱月般推上了皇位, 朝政由众位老臣把控,他只是个傀儡。
作为傀儡皇帝,李越极其听话。其他人以为他生性懦弱,其实他只是还沉浸在皇叔离京那晚,无力去思考如今的境地。
在他十六岁生辰之后,叔侄的关系亲近许多。他能经常见到皇叔,同他用膳喝茶,茶余饭后也能说说话。
在短暂相处中,李怀安这个人已经在他心里凝滞成了一个剪影,永远噙着不着调的笑意,眼里永远都盛着湖光山色。
皇叔没说永别,他也就逼迫自己相信对方还会回来,回来时仍是以前的模样。
少年被困在缥缈的想象中,看不见眼前的路。
直到有一天早朝,他恍恍惚惚坐在龙椅上,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李怀安。
他没听清,问道:“什么?”
年迈丞相重复了一遍:“臣等请旨,为废帝立谥号。”
李越沉默片刻,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反问道:“废帝?谥号?”
他像是终于清醒,编造的美梦瞬间破碎,他被扯进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少年慢慢从龙椅上站起来,立在群臣面前。
“我皇叔还没死呢,他人就在北边,在赤余皇宫里!”
潜伏多日的焦躁不安一朝爆发,他抬手一挥,手掌隐在宽大衣袖中,遥遥指着北方。
“你们没胆量反抗赤余人,倒有本事给活着的皇帝取谥号?这么有能耐,你们发兵啊,去打啊!把那一半国土打回来,我也任你们取谥号,你们就是给我挖一座坟我也立刻躺进去!”
丞相垂首,仍然冷静:“陛下切勿妄言,您是魏国如今的君主,受命于天。”
李越冲下台阶,走到丞相跟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差点脱口而出,谁愿意当这个皇帝谁来当。
然而皇叔走前说的话猛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来——“我不走魏国就没了,离开了倒还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足够你复兴魏国了”。
丞相一辈子心机算尽的老脸就在他眼前,眯着眼睛看他,像在看小孩发脾气。
李越手一松。
他的愤怒似乎毫无意义, 他想要做的如今都无法做到。
他想把魏国夺回自己手中,想要亲自发兵,把皇叔接回来。
什么废帝,什么谥号,这些狗屁东西他绝不允许有人再提起。
李越花了三年时间丰满羽翼,旁观朝中各派相争。
那场宫变发生之时,他心中的戾气已经隐忍到极致。血性压抑太久,爆发时便愈发激烈。
最后他终于将实权握在手中,用这个他并不感兴趣的权力将那些渣滓一一碾死。
就像他从未想到皇叔是自己少年感情的始作俑者一样,他也从未想到皇叔是自己戾气的开端。
但皇叔也能轻易终结他的爱慕,安抚他的暴戾。
李怀安是他情绪的始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