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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安脑海中的那堆碎片纷纷归位,每一段的记忆都清楚可见。
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从记忆里抽身出来就像大梦初醒。
一切都变了,似乎又有什么没有改变。
仇恨和不甘吗?李怀安在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有一点恨意的,可那时他太虚弱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攥紧那点恨。他只想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够回到故土。
等到他终于回到魏国京城,精神错乱的那段日子里,仇恨就像猛兽反扑上来,把他撕咬了个彻底。
那时他总是浑浑噩噩地想,三年啊,他的皮肤筋骨都仿佛被自己的血水洗了无数遍。在绝望中挣扎整整三年,似乎永远都望不见尽头。
被赶到了北疆,被利刃和长鞭弄出一道又一道伤口,被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希望。
他受的惩罚够多了。
魏国战败什么时候变成他一个人的过错,李秋辞远嫁赤余客死他乡也是他一人的罪吗。
他犯下最大的罪不过是无可奈何登上皇位,当了一个庸君,然而惩罚却远比罪名深重得多。
所以他恨,恨别人,恨自己,也恨将他推向罪孽深渊的一切契机。
而此时此地,李怀安在回忆起所有事情之后,却恍若隔世。
那些恨意在这几个月中,不知不觉被他放在了心中某个角落,压平压扁,就像放在书册中的一片枯叶。现在再取出来看,也仅仅是片枯叶罢了。
仇恨与不甘仍在,但可以被他好好控制了。他更愿意当一个得过且过的李怀安,实在过不了的时候再另寻办法。
李越握着他手腕,把袖口往上撩开一截,那里有一片凹凸不平的伤疤,是皇叔刚回京时自己用烙铁烫的,为了盖住以前那个奴隶印记。
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喃喃道:“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李怀安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笑:“你之前不让我想起来,是怕我又发疯吗?”
“发什么疯,您那是生病了。”李越笑着抬起双眼,“疯的那个人该是我。”
李怀安静静看着侄子,看他眼里的光,唇边的笑。仔细想想,好像自己的改变都是李越带来的。如果没有对方,自己恢复记忆之后将还是那个疯子,一辈子和仇恨互相纠缠。
“我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就像”李怀安沉默片刻,组织措辞,“刚回来时我就像一棵着了火的树,枝干和树根都被裹在大火里。现在再回忆起那些事情,那场大火已经悄无声息灭了。我虽然还是伤痕累累,苟延残喘,但至少还活着。一棵老树也是树啊,不是吗?”
李越的手掌顺着伤疤滑下去,包住了他的手,笑了笑:“哪儿有自己说自己老的,您不老,三十一枝花正当花期呢。”
太上皇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对方额头上弹了一下,还稍稍用了点力,弹得李越倒吸一口气。
“皇叔您还真舍得下手。”
“谁让你嘴贫。”
李怀安的笑倏然凝滞住。
他突然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那赤余畜生他也没砍到,实在有些可惜,这会儿人应该已经踏上回程的路了。
“勒其尔呢?”
李越答道:“正关着,幸好当场擒下了,不然到时候又得跋山涉水去抓人。”
“你把他抓起来了?”李怀安觉得侄子已经记上仇了,看这神情,听这语气,这会儿正在盘算着怎么折磨回去。
可事关两国,还是忍不住道:“他哪儿是你想关就关的,你抓了赤余使者,不就等于向对方宣布开战吗?”
李越没什么大的反应:“那就打,反正早晚要开战,把他留在魏国还多了一个筹码。”
又是一个人质。
李怀安觉得这提议万分熟悉,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当皇帝的怎么就那么喜欢留人质呢。”
李越愣了愣,以为皇叔不太赞成:“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哪儿有什么打算,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能帮则帮。”
李怀安无心插手李越的宏图,只要自己能有点用,对他自己而言就足够了。
李越自然是不要他帮忙的。见他身体状况没什么异常,又一个熊抱扑上去,低头窝在皇叔颈边低声说话。
“哪儿用您操心,您就安安心心在京城里待着,等着看魏国把失去的国土全收复回来。”
李怀安头一回安安心心地受着侄子的熊抱,甚至还把下巴换了个更舒服的地方靠着,戏谑道:“你是嫌我庸君没当够,还想让我当个昏庸的太上皇吧。”
李越的腰间被皇叔揽住,他弯着嘴角:“要嫌也是嫌没抱够,您再多抱我一会儿吧,我待会儿还得去审那赤余畜生呢。”
“好好好。”太上皇跟哄孩子似的,“你要审就好好审,别学勒其尔那一套。我自己的债自己讨,你当好你的贤君,听见没?”
“什么贤君,谁爱当谁当。”圣上的好算盘落了空,有些忿忿。
被皇叔在腰上拍了一下,才改了口,仍是不服气:“行,听您的,但您收拾那畜生之前知会我一声,我也想看。”
李怀安换了一边又拍了一下:“你以为看戏呢,不是要去审人吗,快去快去。”
李越被推出怀抱,耷拉着脸抱怨:“您打哪儿不好,非打腰上,这不是害您自己吗。”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红着脸一脚踹过去:“小兔崽子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麻利的,走走走!”
李越装模做样捂着后腰离开了,剩下李怀安一个人坐在床边,脸越来越红。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能忍住把这小兔崽子狠揍一顿的冲动。
他摸索着找到鞋,把宫人叫进来点灯。凝华殿亮堂起来之后,李怀安觉得又心安一些。
似乎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他还是那个无所事事的太上皇。
头痛已经减轻许多,他穿好衣服,又慢吞吞用了晚膳,准备去看看李越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
然而刚踏出凝华殿,还没有走出殿外的院子,就迎面撞上一人。
“诶诶诶你慢点,怎么又咋咋呼呼的。”
来者是恭睿王,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散乱着,衣服也不知道从哪儿蹭了灰。
李怀安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到了猎场之后就不见你人影,跑哪儿野去了?”
李行微扯了扯太上皇的袖子,什么也不说,把他殿里拉。
李怀安见他神色不对劲,像受了欺负一样。可往常他受欺负之后也不这样啊,抱着他又喊又闹的,这会儿安静得太过异常。
他隐隐觉得出了事,任由李行微把自己拉回殿内,屏退了宫人。
“你们先在外面等着。”
到了里间,把人按在凳子上坐好之后,李怀安又问:“发生什么事情了,魂不守舍的。”
李行微再抬起头时眼里蓄了泪:“堂兄”
他从牢里逃出来的,时间不多了。
太上皇听见这声久违的称呼,一时间晃了神,对上这张可怜兮兮的脸,心又软了几分。
到底是从小黏他到大的堂弟,李怀安有些心急:“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李行微眼眶里的泪瞬间就兜不住了,顺着脸往下滴,口中语无伦次。
“堂兄,我喜欢他但一开始我就不该听他的。”一边说一边淌泪,“堂兄我知道错了,可是能怎么办,怎么才能补救啊。”
李怀安一头雾水,这小傻子还喜欢上别人了,难道是飞蛾扑火郎有情妾无意吗?
他叹了口气:“你慢点说,说清楚一些。”
李行微低下头喃喃道:“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件事,我很快就能摆脱了。”
“摆脱什”
李怀安话没说完,便看见一抹寒光。他来不及反应,刀尖已经对准自己的胸膛。
心里猛地一跳,锋利的刀尖却倏然停了下来,悬在半空,离他心口只剩一寸。
李行微终究还是没刺下去,手一松,那把小刀便落到地上,响声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