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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知秋。
夜色中,不知何处有人消磨长夜,隐约弹响几声琵琶,伴着落叶的窸窣声,让这京城的夜,显得越加迷离。
胤禛望着茫茫夜色,凄凉的琵琶声似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思念的人儿也渐走渐远,他攥紧右手,掌心中空空如也,这才想起,他与宛琬,连一个定情的信物都不曾交换过。除了留给他无尽的空寂,还剩什么?她夜夜都不曾入梦,可是在怪他?一股怒火熊熊燃起,燎过他枯谢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胤礽,他倒是小瞧了他!要克制要忍耐再忍耐,他只怕这火会将他焚烧成灰,他忍着将喉头那点腥甜压咽下去。
门外傅鼐回禀人已带到,胤禛沉声示意让其独自入内。
一青年男子推门而入,抬眼便注意到窗边阴影中立着的黑衫之人。
听闻声响,胤禛转过身来,关云虎一眼看去,有些诧异,四阿哥并不如外传的那般酷冷,他倒似象宣纸上打湿的一滴遗墨,晕化了开来,淡淡如灰,满身的疲惫落寞,黑瞳深邃的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
胤禛随意的瞥了关云虎一眼,示意他坐下,原来他还这般年轻,这青年貌似恭谦,实有着副倔强兀傲的眼神,一身银灰衣袍,烛光照映微微泛着月华柔光,衣料名贵,可对一武将而言却属过分考究了。
“王爷如此客气差人将在下请至此地,此举太过降贵纡尊了,在下领受不起。请恕在下失礼了,王爷难道不知道皇子不宜与边将私下往来吗?”关云虎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犹带三分怒气。
“是关将军说得太客气了,你大可与人实说是四阿哥让人胁持了你来的。”胤禛若无其事道。
闻听此言,倒叫那关云虎愣住了,室内,气氛有些奇异的凝滞。
片刻,关云虎终忍不住道:“那想必王爷一定知道在下这次是同振威将军一同进京面圣叙职的吧?”
胤禛沉吟着,终于道:“我只知你本出身于凉州卫武将世家,可惜却只是个遗腹子,并不为家族器重。幸亏自幼得你母亲管教甚严,从小便熟读圣贤书,勤练骑马射箭。因机缘巧合,与我侄儿弘皙脾性甚是相投。15岁中了武举人,甘愿入疆,很是吃了番苦头,数年后凭着自身实力及朝中关系,轻而易举地挣到一个‘白虎将军’的虚职,登时由个五品骑尉擢升至了从三品。本来年轻人风华正茂时,锋芒毕露点也不是什么大错,可惜树大招风,还有些鬼蜮伎俩让你防不胜防。四十九年将要开春时,朝廷为着预防春瘟,将常备药物发往各军驻地,谁知药物还未到达边关驻地,它周边的郡城便爆发瘟疫,一时药材飞涨,千金难求。很快,到了你所属营地的那批药材莫名就被人美其名拿去‘赈灾’了,以致瘟疫蔓延至兵营时竟有不少士兵因无药可医而死伤数百。边疆伊犁将军闻讯震怒,却又怕惊动朝廷,下令密查,不料你顶头上司几番手脚,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硬是将罪名栽到了你的头上。你虽清白无辜,却找不出一丝证据,满腹冤屈也是百口莫辩。眼看着就要以军法问斩,哪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救了你,兵部亲下公文,命令重新秘密审查此案,最后自然是还了你的清白,并被调往畿辅驻防。惊恐一场还好只是有惊无险,可你也从此做人处事改了脾性,莫说是对驻防将军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就连那些与你平级同僚你也始终客客气气,有求必应。这差事自然也当得稳稳当当,如今才好随同振威将军一同回京叙职。”
胤禛并不看他,缓缓道来,右手食中二指却轻轻扣打着书案,一声一声,不急不缓,听在那关云虎耳中,只觉得心中躁动不安难以忍受。这两年朝中时局一直混乱,五十年间,左都御史赵申乔弹劾戴名世‘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语多狂悖’。那戴名世为四十八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乃是八阿哥胤祀的老师何焯之好友。皇上大为震怒,引发了《南山集》案,牵扯数百人,举国震惊。明眼人都知这不过是太子给八阿哥的当头一击。不料,随后十月,皇帝公开责斥结党会饮参与者,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俱在名单之上。此案未了,紧接翌年四月,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人包揽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也被曝光,两案牵扯人员均为太子手下。关云虎深知此刻京城已是暗潮汹涌之时,他本不愿涉足这些肮脏的斗争。可他今夜被带至这雍亲王府,似已被牵引着走进一个事关生死的局里,是两种,三种?或更多的势力都在这个局里倾轧撕扯?他只行差踏错一步便足以使他,甚至整个家族都万劫不复灰飞烟灭,他不敢再贸然开口,眉宇间压抑不住的激愤渐渐平缓。
胤禛唇角蓦然浮出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略略一顿,轻描淡写道:“此去京城往东,有一道观,十分冷僻幽静,本是道士清修之所,有人却在日前见那观中紫气腾升,似有贵人,将军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云虎听得悚然一惊,眼皮猛跳,极其惊异,随即低下了头仿佛怀了满腹心事,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猛回过神来,低低应道:“在下愚钝,不敢妄断。”那日他与振威将军距京五十里时,至盘古寺中休歇片刻,不料太子乘舆随后便至,他守在外室,将军与太子同室密聊不过盅茶功夫便各自离去,这般小心行事如何还是泄漏出去了?
“关将军,我记得汉书之中有句‘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后面是——”胤禛步步紧逼,清冷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缓缓问来,他有些心不在焉得看着茶盏,又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一瞬间,关云虎他确实想了许多许多说辞,他可推说是太子偶感不适,临时起意至观中略做停歇,偏巧偶遇振威将军,俩人才会一块闲聊叙旧,统共不过是一盅茶的功夫罢了。然而到抬首时他却猛然发觉,那位安详端坐着的四阿哥,根本就不会去听他再说什么,他只要他要的那个答案,他喃喃接口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太子如今已是衰微之势便如那强弩发出的箭,到了末程,是连鲁绢也穿不过的。他只是弃不下弘皙那次的救命之恩,可这会他早已一身冷汗涔涔,再说不出话来。
胤禛收回视线,锐视着他正色道:“你既是回京叙职,那皇上问话时,便该据实相告,莫有半点欺瞒,想必将军是一路劳乏,才会忘了些重要事。你我为臣子的不该妄断事非,只需如实回禀,皇上他自会审度,英明决断。”他略沉的嗓音里渗透出让人不得不从的威严。
“是,多谢王爷提点宽容。”关云虎长袍一掠,单膝跪地,端是个识得时务之人。这时他才看清胤禛那双像蒙层灰般不见底、不通透的眸中闪过种夺人心魄的光华,那精光同它主人一般,只因厌恶着尘世的纷繁与嘈杂,才扯起厚厚的面纱,遮住了光芒,只在不经意间闪现。
胤禛握拳轻咳几声,这才道来:“你顶头上司只官大你半级,如何就能在一时间只手遮天让所有人证物证俱都指向将军?既然伊犁将军下令暗查,严令速速结案,将军那时已无法传递出消息,如何就恰巧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兵部文到?难道将军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
关云虎听着,脸色陡然一僵,如雷击顶,心中最后那点不忍立时舍去,再无半分犹豫,起身告退。
还是个花样青年,本前途无量,可惜被风浪卷及,推上了浪尖,胤禛静瞧他走了出去,削瘦的脸上尽是漠然。
落了一夜的枯叶,飘荡着坠下,似无尽头……
备注:弘皙为太子胤礽之子,生于康熙三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