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盘根问底

蜀山卧月眠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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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道凌对江蓠的教导十分讲究循序渐进,第一个月不过让她将乌兰台中第一批古籍全部按韵编排一番,并以青、白、赤、黄四色牙签予以分类,同时让她亲自编写成一部简要的目录,称之为《乌兰总目》,好在此过程中了解藏书的大概。

    第二个月,萧道凌挑选了一百部道教经典,称其为“本根之书”。他一部一部口述其主要内容,使江蓠笔录之,由此又集为一册选书更精、内容更为详尽的目录。

    到第三个月,萧道凌才将自己之前根据诸多旁证进行修改、作注、增补内容的书籍一册一册交付江蓠重新抄录,使她清楚修理这些古书的步骤,和誊写时需采用的正确格式,以免使后人产生混淆。

    这天,江蓠嘴里含了一颗香糖果子,边誊写、边吸溜着口水感慨道:“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这道藏之中重复的内容实在是多多多多多真多啊……难怪你说那一百部经典可谓‘本根之书’嘞。再这么抄下去,我觉得我也能拼个三五六七本出来。”

    萧道凌笑着看了她一眼,故作严肃地问道:“‘本根之书’,你可都读完了?”

    江蓠骄傲地猛点了两下头,说:“嗯!都看完了!……不过没有全看懂。大概看懂了一半,可能一半还不到点……”

    萧道凌问:“没看懂?”

    江蓠咽下糖果,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嘟囔道:“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猜谜,真没办法。”

    “哈哈。”萧道凌实在没法一直对江蓠板着脸,“古语晦涩,读不懂也不奇怪,便是我所知晓的几种解法,也未必就是作者原意。但你若有不明白之处,本该多问我才是。”

    “嗯嗯。”江蓠谄媚道,“据说前朝的谢公兄弟曾与诸人讲习《孝经》,其中的车武子虽有不明白之处,却不敢一再劳烦二谢。袁羊对他说‘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所谓明镜不疲,诲人不倦,萧师兄是也。”

    “你倒很会拍马屁。”萧道凌是个爱书之人,但若终日只与书卷为伍,就难免有些无聊,好在如今有个小师妹在旁解闷。

    听萧道凌如此说,江蓠干脆大方承认:“我这么喜欢偷懒,不拍萧师兄的马屁怎么行呐。”

    “哈哈,那么……”萧道凌一直想问江蓠关于她和陵越的事,憋了两个多月,到此刻方敢开口,“你从前也是这么吹捧陵越的?”

    江蓠脸色一僵,敷衍地笑了笑,没有作答。显然,因萧道凌提起陵越,她的情绪有些晴转多云。

    见她沉默不语,萧道凌略感窘迫:“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我有你这个弟妹。”

    是很可爱的弟妹,休了有些可惜——这话萧道凌想说,但又觉得说出来似有不妥。

    江蓠顿了一下,尽量平和地说道:“我不是你弟妹。”

    萧道凌更正道:“现在不是了,曾经是。”

    江蓠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道:“从来都不是。”

    萧道凌不依不挠:“因为他太绝情,所以你不想承认?”

    绝情吗?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江蓠缓了口气,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心碎,强作风轻云淡地说:“陵越师兄并非绝情之人,这一点萧师兄应当比我清楚。”

    “当众休妻,而不顾念宿昔之好,怎能不说是绝情?”萧道凌并不是故意要说陵越的坏话,他只是想知道,眼前人与自己弟弟的那段缘分,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

    “哈哈……什么宿昔之好?哪有什么宿昔之好?”江蓠无奈地摇摇头,“富贵姻缘,莫不由命。成亲本是假,我若不肯离婚,便是我胡搅蛮缠了。”

    原来她想把过往与陵越相处的交情在脑中一笔勾销,以免总是得重味那失去的痛苦。

    萧道凌:“胡搅蛮缠亦何伤?有些人就是别扭,非得被人纠缠才好。”

    “我是不会去纠缠任何人的。”江蓠也有自己的骄傲,“况且王府结亲一事确是权宜之计,谁也没当真……我也没当真。”

    “不只是成亲的事……”萧道凌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追问下去,但好奇心终究占据了上风,“我听人说,陵越曾置你于险境而不顾……”

    江蓠亦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反问道:“陷于险境只因自己学艺不精,与他人何干?”

    萧道凌不能同意江蓠的话:“陵越是你师兄,他既与你同行,自不能置身事外。为救云汐而几乎使你命丧于途,你就不怪他厚此薄彼么?”

    “厚此薄彼?”江蓠回思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含义,觉得这个词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一切,“厚此薄彼,你说得对,他确实是厚此薄彼!不过人本就有亲疏远近,厚此薄彼不是很正常么?我哪能跟云汐师姐相提并论……”

    “你是说,对陵越而言,云汐是亲,而你是疏?”萧道凌似乎有些怀疑江蓠的判断。

    “那是当然。”江蓠耸耸肩道,“人总要有些自知之明。”

    萧道凌:“这也是他教你的?”

    江蓠:“什么?”

    萧道凌:“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江蓠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睫,怕被萧道凌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眶:“不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又能如何?难不成……哭给他看吗?”

    萧道凌:“哈,哭一哭,或许有用。”

    “唉。”江蓠刚理完手头的卷帙,一边往书架走去,一边叹道,“哭给疼你的人看才有用。”

    萧道凌:“你没试过,怎知无用?”

    江蓠想到自己站在陵越门外流着眼泪等待的一整夜,抹了下眼睛,说:“我试过,不过他不想看,所以没看到。”

    萧道凌:“怎会——”

    江蓠:“卖惨和□□都没用,你弟弟软硬不吃。”

    萧道凌没想到陵越还曾被“□□”过,问道:“□□?怎么个□□法?”

    “你真想知道吗?”江蓠回到案几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道凌一眼。

    萧道凌被这突来得媚眼电得有些失神,不过眼前人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清澈模样。

    江蓠:“萧师兄,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我和陵越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并不重要。我过去是否曾有办法赢得他的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纸黑字的一封休书,就是这故事的结局。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否因此怨恨陵越,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没有,并且向你保证,这句话出自真心。”

    “我……”萧道凌看她眼角泛红,分明是一副心酸但又不愿与人诉苦的模样,忽然生出怜悯之心,有些惭愧地说,“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

    江蓠摆摆手:“无妨,陈年旧事,提之无趣罢了。好了,你问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

    萧道凌:“问我?——……请问。”

    江蓠露出一脸狡猾的表情,对着萧道凌上下打量了一番,胳膊肘撑在案上,凑近问道:“你说他的小名叫青雀,那你叫什么?朱雀吗?”

    “哈哈——”还以为江蓠要拷问什么严重的事,原来只是想知道小名……但这小名,岂是可以轻易告诉旁人的?罢了,今天盘问她这么多,如果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敢交代,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犹豫再三后,萧道凌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坦白道:“赤狸,我叫赤狸。”

    “赤狸?”江蓠很得意自己问出了这么“重要”地事情,“赤狸师兄,赤狸师兄,赤狸师兄……”

    江蓠大着胆子连唤四声萧道凌的小名,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打探他人私密。

    是日,因现任副手云漪请假,而综事堂的墨刚好用尽,陵越便亲自来到乌兰台隔壁的库房取墨。

    江蓠和萧道凌的对话,他从头听到尾。

    一封休书,便是他二人之间的结局吗?

    陵越不以为然。

    虽然他也想不出他二人之间能有什么其他的结果。

    两天后。

    “送过去?为什么要送过去?”江蓠手中捧着萧道凌刚塞给她的两本书,讶异地问。

    萧道凌:“他昨日跟我说起,想借几本新修的书看。”

    江蓠:“他什么时候变这么闲了……”

    萧道凌笑道:“你好像对此很有意见?”

    江蓠撇撇嘴,她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是自从自己“被休”之后,她更不知该怎么面对陵越,因而近两个月来,她进出仙箓司走的都是西北侧的小门,为的就是不与那人相见。现在要她送书上门,岂不是有些为难她么……

    “你弟弟总是阴晴不定,说实话,我很怕看到他那副好像我欠他很多钱的样子。”江蓠直白地抱怨。

    “哦?”萧道凌停下了笔,取笑她,“你欠他多少钱?”

    “诶!”江蓠怒地将书往萧道凌桌上一拍,“我不欠他钱!我什么都不欠他!”

    “罢了。”萧道凌站起身,无意为难自己的手下,“你若实在不想去,便交给我吧。”

    “……不不不,”江蓠迅速捡起桌上的书夹在腋下,似是不敢因私废公,“为上级跑腿是我应该做的。”

    她提起裙角跳下台阶,转头说道:“那我去了,如果我在那边受了气,回来说不定要跟你诉苦。”

    萧道凌笑着目送她出了乌兰台的门。

    来到综事堂门前,江蓠驻足调整了一下呼吸。

    正巧这时云漪刚从里头出来。

    “云漪!——”江蓠好像见到救星一般激动得一把将她拉下,“这个,是陵越要借的书,麻烦你送进去,多谢多谢。”

    云漪本是要出去办事,但也不十分着急,便没有多想地接过了书,道了声:“好嘞。”

    陵越见云漪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两本书,立刻明白了有人正从综事堂门口匆匆离开,心里有些不悦。

    待到酉时三刻,仙箓司中已不剩多少人了,萧道凌亦已离去,而江蓠则按照往常的习惯依然留在乌兰台观书。

    余光看到有人进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萧道凌,便头也不抬地问道:“萧师兄忘带东西了么?”

    “啪——”

    两本书被拍到案上,近前响起陵越的声音:“称我为萧师兄,倒也没错。”

    江蓠赶忙起身,抱拳行礼道:“见过陵越师兄。不曾想师兄会亲自来还书。”

    “书中有两处错误,特来说明。且备雌黄,以便刊正。”陵越的表情正如江蓠先前同萧道凌形容的那样,实在说不上友善。只见他翻开书页,先指出其中一处道:“这里缺了一个‘位’字。”

    江蓠伸长脖子一读,果然如此。

    “还有一处引注错误。”陵越翻开另一册书,解释道,“这段话,最早出自《辋川记闻》,而非《沧波杂志》。”

    “是我的……疏忽。”江蓠有些羞愧,“多谢陵越师兄赐教。”

    “乌兰台内盈编积简,而人手不足,偶有错误,实属寻常。”陵越不愿过多苛责,“从明日起,烦请师妹每隔五天便送两册书到综事堂。陵越稍得空闲,可代为覆校,以补不足。”

    江蓠:“是,师兄。”

    陵越:“尤其是医书……但有讹谬,遗患匪浅,检校时如有疑问,可……可来问我。”

    江蓠再次抱拳称是,但心里却不屑得很——

    一会儿把她逼走,一会儿又要她回去。一会儿调了她的职,一会儿又要在她的新职事里插一手。真是折磨人。

    “休书一事……陵越并非有意让师妹当众难堪——”陵越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但却有些舍不得走,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兴许可以聊两句的话头。

    “修书?”江蓠脑筋转了一下才会意到此“休书”非彼“修书”,笑说,“我知道,定云长老就是这样。”

    她怪罪的是定云子没能事前说明,倒不觉得陵越做错了什么。

    然而陵越依然满脸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

    江蓠改完了两处错误,歪着头,用笔杆杵着一侧的腮帮子调笑道:“师兄要真觉得对不起我,等日进会结束了,再把我娶回去不就行了?”

    陵越没想到江蓠如此得寸进尺,又恢复了一脸严肃。

    江蓠对陵越的一张臭脸不屑一顾,没等他拒绝自己,便挥挥手道:“放心吧,你没这福分。”

    陵越:“我——”

    江蓠颇有些放肆地用笔头抵住陵越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哎,求我也没用。你我今世无缘,来世再续吧。”

    陵越知道江蓠是在用开玩笑的方式化解尴尬,表面的轻松并不代表她心里真的不埋怨自己。他叹了口气,道:“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江蓠早已在心里疏远了陵越,根本没想到他会登门道歉。此时听陵越这么一说,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陵越心中还是有点地位的,并没有她先前所以为的那么不堪。想到这里,她竟然感到有几分知足。

    “师兄,其实只做师兄妹也挺好的,不是吗?”江蓠对陵越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你公务繁忙,还抽空来安慰我,我很感激。”

    陵越:“师妹果然……通情达理。”

    要做一个“通情达理”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只要学会蒙上被子哭够了再出来见人就行。江蓠欣然接受了陵越的夸奖,回道:“日进会快开始了吧?师兄若再跟我闲聊,怕是要迟到了。”

    陵越点点头道:“告辞。”

    江蓠:“师兄慢走。”

    陵越出了乌兰台的大门,很是徘徊了片刻,确认自己实在没话可说了,才终于离去。

    那次在北冥台上蹴球,他无法忍受江蓠为别人呐喊助威的模样,才破例登场。没想到在进球之后得知江蓠已然离去,当时实在气得想吐血。

    不过只因江蓠刚才对他笑了一下,积蓄了两个多月的怒气,便一扫而空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只要见到她了,就好。

    今生他有许多想做的事,这些事让他顾不上儿女之情,若有来世……

    来世,如果自己不过一介凡夫,他当然也希望能享受俗人的乐趣。

    来世,希望自己还可以遇到她。

    来世的事不能多想,因怕自己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