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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那天下午到公司找他,方刈又直接带我住在了酒店,这是我第三次来了,细算之下,才惊觉已经和方刈住了整整一年。
常年被他以安全为由要求不得离开庄园,哪怕和他出门,多数时候也逃不过被关在酒店最豪华套房里的命运。
我没有记忆,也没什么朋友,允欣和学长已经是点赞之交,安和孟雨晴身上都有我不太想接近的气质,只有艾妮还算和我熟悉,可即使偶尔会一起聊一些兴趣爱好的话题,也是点到为止,完全不是漫画里那种让我羡慕的朋友闺蜜剧情。
是,我读到那些剧情时,是会有那么几秒羡慕,但仅仅是几秒而已。这些偶尔的无聊惆怅和小情绪皆是稍纵即逝,我很享受独自一人的快乐。我不拒绝和他人打交道,也会尽量对他人友好,但更多的,我好像不需要,更不想要。
因为觉得会带来麻烦。
我不知道这样的潜意识从何而来,可能是源自于我那丢失的人生经历的记忆。
想起叶言一次又一次直接地问我为何如此相信方刈。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就是直觉吧。
昨天在酒店前又遇到了正在打车的安,她约我今天一起逛街。
其实不太敢去的,但方刈说没关系,而且他今天要参加活动,不便带我一起。
“人都有交际需求,你和她随便逛逛,心情想必能舒畅点儿,我派人暗中跟着。”他说。
特意在酒店的柜员机里取了点现钞以备不时之需,然后把方刈给我的卡留在了房间。我努力打扮成大众时尚女孩子的模样,穿了一条印花短袖连衣裙,一双方头低跟鞋,手腕戴着方刈嘱我戴上的镂空金镯,斜挎了一个链条小包,装着手机、口红和几张钞票。
安拉着我的手臂,说最近发现了一条有趣的小街,铺面卖的全是店主们从世界各地的搜罗来的特色货,其中不乏精美的艺术品,很适合闲逛。
天气炎热,我们一人买了一杯饮料,安的是卡曼橘青柠汁,我的则是草莓菊花茶。
淡淡的酸甜口味,很解暑,我要求服务生不要放冰块,他灿烂地对我说,“夏天就是要有冰饮呀”。
嗯,他说得其实没错,只是我不爱喝冰饮。
除了那次要方刈请我吃雪糕,前前后后,我好像就没吃过几次冰饮。
觉得喝了之后身体容易不舒服。
是老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纪了。
“黛汐……”安手里拿着那杯卡曼橘汁,轻轻拽住了我的裙摆。
我停下来,她才猛然松了手,“啊!对不起……”
“没关系的,怎么了吗?”
安个子不高,哪怕穿着高跟鞋,还是比我要矮上半个脑袋。她一头蜷曲的卷发与碧绿的眼眸相衬,像十八世纪宫廷画中晓妆初毕的贵女。
“嗯,没事。”她吸了一口橘汁,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明知你不是丽莲,觉得这样约你很失礼,可还是很想和你多在一起。我……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因为身边知道我身份的都是城府很深的人,不知道我身份的人,又很难与我这样的性格相处,他们和我聊不来,觉得我孤芳自赏,总爱炫耀学识——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和我探讨有趣事情的伙伴而已,我如果不说出自己的兴趣,又怎么找到伙伴呢?”
“我与丽莲的兴趣相交点其实不多,毕竟是从两个文化体系里成长出来的人,但她很乐意听我说我的见闻和观点,也会告诉我她的想法。我们不必担心说出某件事或者某句话会令对方觉得自己的文化被侮辱了——现在很多人就是这么玻璃心——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世界文化并无真正优劣之分,只是方向不同。”
心知她说的就是我本人,我根本不敢接茬,只能应和着她的话。好在安并不需要我与她有来有往,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与她相熟后,我和她提起过在异国他乡很难找到朋友,她却说这不是异国他乡的原因,然后教给了当时才开始学习汉语的我一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安顿了顿,“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并非我的至亲,也失去联络很多年了,我还是很挂念她吧。以至于见到你也……其实仔细看你们只是长相相似,而气质举动差别甚大,但是……我每次看见你,都会想起她。”
安垂着长长的睫毛,说这些话的时候,犹如在读悲剧剧本的独白。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安慰她,“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东方人,所以相似吧。我想丽莲不会希望你为了与她的相识和分别而难过的,这不是我们东方人的哲学追求。”
“真的吗?你说……她还记得我吗?”安深邃的大眼睛望着我,残余的点点失落上,希冀正在抽枝发芽。
“她一定记得你。你听过雪夜访戴的故事吗?晋朝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因赏景赋诗想到了自己的朋友戴逵,就连夜坐船去找他。结果第二天到了戴逵家门口,王徽之又掉头回去了。”
“为什么啊?”安问。
“别人也是这么问他的,王徽之说,我本来就是乘兴而去,兴致尽了就回来了,不是一定要见到戴逵啊。”我见安依旧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想她大概是没有理解这样的交友方式,便解释说:“遇事遇景,因诗因情,想到友人,却未必需要相见。世界那么大,连夫妻都不一定能日夜相守,何况朋友呢?丽莲可能因为种种外在的原因无法和你联系,但曾经的知交,定会在她心里有一席之地。东方人很内敛,未必会把爱和一切感情摆在明面,即使故人不可见,依然会常怀心念。”
安咀嚼着饮料中的卡曼橘肉,点头想了想,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是中了你们的那个说法,庸人自扰了。”
我笑笑,“没有啊,情之所至,哪里会是庸和扰呢。”
砖石铺就的巷道,即使在夏日午后这样应该热闹的时分里也特别安静。穿过巷道的风,新凉轻快,温柔而缱绻,脑海里莫名其妙响起一段旋律,里面有小提琴与钢琴,却不知是什么歌曲。
只记得是温暖晴日里的风,是街角满树盛开着白色李花,是湛蓝色的天空倒影在穿城而过的运河,是河上横跨的红砖花栏桥,是桥边教堂高耸的塔楼……
“黛汐你看,我们到啦!”安兴奋地摇摇我的手臂,指着前面闪着霓虹灯牌的密密麻麻的小店。
把头的是一家花店,就着巷口的小片阳光,银白色的水桶里插满各种鲜花,沿巷道避光摆着的两个本色木架上整齐放着细致侍弄过的多肉植物,芬芳甜蜜,有金色的蜜蜂在花草间飞转。
我被那些盛开的百合花吸引住了目光,它们并不算特别大,奶白色的花瓣,淡绿色的花萼,挤了满满一大桶。与方刈每日着人更换的瓶中之花相比,它们瘦瘦弱弱的,确实没多少讨人喜欢的本事。
想起自己以前的英文名字,在希腊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方刈曾经说,虽然“百合”这两个字并不好听,百合花却与我还算相符,没有比“莉莉安”更适合我的英文名字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像珐琅瓷瓶中丰满美丽的珍贵花朵,还是像浪迹于粗陋街巷里瘦弱清衢的白色香草呢。
我希望自己是郊野花田里的蒲公英,平庸简单,泯然众人,东风吹时,千朵万朵直向天涯。也许落在屋顶,也许落在路边,也许被贪玩的孩童揉碎,也许被饥饿的小鸟吃掉,也许——
也许,落在华丽庭院里一株名贵牡丹的身边。
怎么可能呢?!
世上没有这种运气的,它会被花匠发现然后拔掉。
过了花店,霓虹灯牌下分别是美甲、纹身和假发店,橱窗里或喷涂了张扬的艺术涂鸦,或贴着好莱坞明星的招贴画,或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变装用品,奔放而跌宕,充满着未知的奇异。
再走一段,店铺的画风平和下来,一溜望去全是礼品店,橱窗里可爱的雕塑兔子、精致的绣花挂毯、圈着金边的甜点塔、白漆木雕小提灯、镶嵌椭圆肖像的集邮本,装饰着玫瑰的古铜色鸟笼……全都被一闪一闪的雪花形状彩灯点缀着,就像书中出人意料的童话世界。
我们打算一家挨一家地逛,这小店确实丰富多彩,货架上摆满各种零碎物件,墙边也是一溜儿风格独特的柜子和桌椅,有维多利亚花朵图案的英伦风格,有雕塑着天使与神祗的巴洛克风格,有布满几何图形的地中海风格……
安从服饰区拿了一套纱丽,换好后跑来我面前转着圈,“黛汐,这个好看吗?”
雀蓝色的纱丽有满满的珍珠滚边,腰间缀着银铃铛,金银彩线织成迷人的花朵纹路,我夸赞道:“好看,像童话里的茉莉公主。”
“嘿嘿,真的呀!”安害羞地捂住双颊,“那我买了哦。”
才逛了三家,安的手上已经拿了四五个袋子,她打了电话叫仆人来取。
“我在门口等一下,免得他们找不着。”安回头望了望店招,“正好这是一家书店,你先逛吧,我马上就来啦!”
书店的门面非常有本地特色,红色的门框,红漆格子玻璃窗,橱窗里摆着典藏版书籍和各地明信片,向外开的木门里挂着铃铛,门外还有一个红黑色的小邮筒。
“如果需要我帮忙,记得叫我。”我对安说。
“好哒。”
我确实有独自逛书店的私心,毕竟书不同于别的商品,需要静下心才能寻芳探幽。
“叮铃~”
推门而入,柜台里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朝我礼貌一笑,“你好,女士,欢迎光临。”
空间里有浓郁的、闷闷的、油墨与老旧纸张的味道,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的时空在这个小小火柴盒中堆叠,让排列整齐的书架变成了交错古今的迷宫。
方刈好像很喜欢古董书籍,挑挑看有没有他会感兴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