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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积雪的陡峭山崖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缓缓前进。
朱友文每一步都是牢牢踏实,确认脚下不会踩空后,才继续前行。
摘星跟在他身后,不断打量地势,仍在盘算是否有脱逃的可能?
但她很快便失望了,山壁高耸险峻,仅能容纳一人行走,骑马的兵士们根本不可能行走此道。
难道不会有人想到朱友文会涉险越过山头,进而沿着这条路寻找她吗?
疾冲该会想到吧?
金雕追日呢?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一望无际的厚厚灰云笼罩,哪里有追日身影?
看来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假装无意间踢了块小石子入崖边,想借着石子落地声来判断山崖高度,但崖旁积雪深厚,石子一落入雪堆便无声无息,她抬脚又踢了几块石子,用上了些力,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早被朱友文看在眼里。
‘我劝妳别白费力气。’他头都没回,冷冷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嘴硬否认。
朱友文转过身,右脚用力一跺,两人身旁积雪先是颤动了一下,接着窸窣碎裂声传来,大片积雪竟整块崩坍!她赶忙将身子紧贴山壁,才惊险躲过一劫。
这儿竟然随时会雪崩!
‘妳若还想活命,最好安分一点。’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她望着深不见底的山崖底,只能死心。
又行走了近两个时辰,地势终于较为平坦,摘星松了口气,这时才觉饥渴难耐。
他停了下来,仰望日头,已过正午,得在太阳完全落山前越过山头,否则夜晚风雪又起,想平安离开此山更是难如登天。
随手将一直贴身携带的干粮与装水葫芦取出,走到她面前,‘吃。’
她倔强扭过脸。
‘想饿死吗?’
她犹豫了一下,恨恨扭回头,瞪他,‘那解开我身上这些东西!’
‘不行。’他断然拒绝。
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尖声抗议:‘我被你捆得像只粽子,只剩一双脚能活动,难道要我脱了鞋用脚进食吗?’
他不发一语,将干粮撕成小块,硬塞入她嘴里。
她第一个反应是吐掉,他捡了起来自己大口吞下。
再撕下一块塞入她嘴里,她又想吐掉,却迟疑了一下。
谁要给你吃!
于是堵气似地大口咀嚼,谁知吞咽得太快,竟然呛住,咳得面红耳赤。
等她咳声稍歇,他一手扶住她的脸,一手将葫芦凑到她嘴边,徐徐喂她喝水,彷佛怕她又呛到,比起硬塞干粮到她嘴里,喂水的举动显得温柔许多。
彷佛是呵护。
她忽觉心跳加速,连忙退开,他竟上前以手指轻轻抹去她唇边水渍。
‘你……别碰我!’
‘吃完。’他举起所剩不多的干粮。
‘你不要看我吃!’她小声抗议。
他撕下干粮,伸手到她嘴前,自己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她看着他那有些无奈的面容,忽觉那是从前的狼仔,不由看得久了,竟忘了张口就食。
‘妳到底是吃还是不吃?’他不耐烦了。
她瞪他,却发觉他根本看不到,没好气地自己凑上前,咬过干粮,缓缓咀嚼吞咽。
天寒地冻,干粮竟尚有余温,并未被冻得干硬难以下咽。
细细咀嚼时,想到方才饮用的水也未结冻,该是他贴身携带保暖的缘故。
都是狼仔才有的贴心。
小小的感动却一瞬即逝。
马摘星,妳在想什么?他可是妳的杀父仇人!更是为虎作伥、杀人无数的朱梁刽子手!他不想妳饿死冻死,只是不想无功折返,之后拿妳要挟晋国!
既然如此,她也不跟他客气,一口一口努力吃掉所有干粮,连一滴水都不留给他!
见她将食物饮水扫空,他虽面无表情,心底却是欣慰。
她的求生意志很强烈,看来暂时不用担心。
他随手将葫芦仍入雪中,‘吃完了就继续走。’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往山顶前进。
*
又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她渐渐落后许多,毕竟身上有伤,天气冻寒,气力很快流失,只是靠着一股意志力才勉强跟上朱友文。
他心知再如此耽搁下去,天黑前绝过不了山顶,干脆将她一把扛起背在肩头,不顾她尖叫反对,加快了脚步。
摘星抗议了一阵终于放弃,堵气想着:就当自个儿在坐马车好了,堂堂朱梁渤王自愿降尊纡贵当她的座骑,她可真是荣幸。
不由想起在渤王府时,他也曾亲自下厨替她炸巧果。
还有幼时在狼狩山上,他常常背着她在山里四处探险。
为何就是忘不掉那些回忆?
该是那么甜美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酸楚。
偷觑他一眼,尽管寒风侵肌,他又上身赤裸,额头却隐隐可见汗光,有那么一瞬,她悄悄反省了一下自个儿是否太重了。
但他从小在狼狩山上长大,自然已习惯岁暮天寒,才会这般不怕冷吧?
她却不知,正巧是这天寒地冻勉强压抑着他体内如火焚烧的兽毒,让他暂时能够维持心神如常。
日头已迅速西落,风雪又起,眼见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两人终于越过山头,但下山路段更为险峻,只要一个不小心便极有可能失足落山,双双葬身于此。
她心中忽闪过一念头:是不是干脆他俩就一块儿死在这雪山里?
她并不怕死,而只要他一死,她便报了父仇,朱梁必元气大损,无法再犯晋国。
很容易的,只要她开始挣扎,他重心不稳,便随时可能带着她坠落山崖。
朱友文,你就跟着我一起陪葬吧!
她开始剧烈扭动身子,他没有防备,一下子便失了重心,踩空雪堆,整个人往山崖绝壁滑落!
‘妳别乱动!’他喝叱。
她死意坚决,一个扭身竟从他肩上滚落,眼见就要直坠山崖,他慌忙扯住她身上蒲团,蒲团本就不耐重,眼见就要断裂,她身上厚被也已松脱,大半个身子露出悬吊在半空中。
‘星儿!’
她原本背对着他,听到这声呼唤,转过头,热泪滚滚落下。
‘狼仔……活着好难……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让我们再当回星儿与狼仔,好吗?’
让他们不要再是大梁渤王与前朝皇女,他们只是两个孩子,在狼狩山上相遇,然后相知,而也许,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真能共结连理,再也不分离。
‘狼仔,求求你……’
看着她泪眼凄婉,他寸心如割,天人交战,真要一块儿就死在这里吗?
但他已伤害她那么深,怎舍得再拿她一条命陪葬?
不,他已在马瑛坟前立誓,一生一世护她周全,怎能因一时心软而害她丧命?
心一硬,冷笑道:‘马摘星,我是教过妳,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但妳错就错在以为我仍对妳旧情未了,想藉此动摇我?别痴人说梦了!’
她浑身瞬间如雪般冰凉,最后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冻结。
他心里终究放不下名利权势与地位,仍要继续当他的朱梁渤王、朱温的三皇子,是吗?
都是剖心相待,却惨遭践踏。
蒲团终于裂开,摘星整个人往下坠,他立即跟着纵身跳下,此情此景,彷佛重演,她却含恨扭过头,不愿临死前还要见到他这张脸,错过了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惊心与担忧。
她坠落在一突出山岩上,幸好积雪深厚,成了最佳缓冲,竟毫发无伤,只是深埋雪中,跟着落下的朱友文从积雪中挣扎起身,将她挖出,拍去浑身积雪,仔细检查她有无受伤。
‘不要碰我!朱友文!’她几乎歇斯底里,山岩面积狭小,积雪簌簌而落,他看得胆颤心惊,扯过一旁老树藤,不顾她的挣扎,将她老老实实捆住。
他观察地形,这一坠落,虽然险象环生,倒是省了不少路途。
蒲团已毁,厚被不知掉落何方,摘星完全没有任何保暖衣物,他必须更加快脚步,赶在天黑前下山,或是寻得民宅过夜。
‘过来!’他一手扯着树藤,牵制她的行动。
她百般不情愿,勉强被拉动几步,后脚跟忽一声轰然巨响,两人原本立足的山岩居然从山壁上剥落,更牵动下方绝壁积雪,引起一连串雪崩,沉闷隆隆巨声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间回荡。
只差那么一点。
逃过一劫,究竟是幸,亦或不幸?
两人不禁惘然。
*
日头落下了。
山中光线昏暗,只有隐隐白雪反射寒光。
他不顾她反对,将她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嘴里说是怕她逃走,其实是怕她又做傻事。
一开始,她满脸厌恶,根本不想碰他,但身躯相贴,他赤裸后背热度源源不绝传来,她四肢早已冰冷,唯有与他后背相贴的胸腹间仍是温暖。
彷佛他用自己的体温为她的心取暖。
又恨又爱,又爱又恨,爱恨交织,扯不断也理不清,一团混乱,逼得人简直要发疯。
她怎会与他双双困在这雪山里?
难道老天爷对她开的玩笑还不够残忍吗?
一路上,她一语不发,强烈恨意却在他的体温下,情不自禁缓缓消融,彷佛冰遇着了火。
不管他意欲为何,到底还是数次舍命救了她。
朱友文停下脚步。
正沈浸在自个儿情绪的她回过神,两人前方是一条表面已结冰的溪流,月华初上,清冷月色照在结冰层上,隐隐可见其下水流涌动,可见溪流有多湍急。
他难得迟疑。
这冰层瞧着并不太厚,底下又有水流,他驮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极有可能走到一半便冰层破裂、掉落河中,他是不打紧,但她身上有伤,别说伤口碰水会恶化,更可能会失温而死。
但他没有选择,多在这冰冻雪山里待一刻,她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
他举步往前,双手更握紧了捆绑摘星的树藤。
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冰层似无异样,这才踏出第二步,朱友文难得的谨慎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立即察觉她的心跳加速,贴在自己脑后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
不禁心神有些荡漾。
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还未走到对岸,一条大鱼忽从朱友文脚旁冰层下游过,接着他便听见了冰层裂开的声音!
他不加多想,蛮力一使,用力扯断摘星身上树藤,冰层瞬间碎裂,身子立即下沈,摘星失声惊呼,根本来不及上岸,他一声虎喝,双手将她高举过头,不让她碰到一滴冰冷河水。
丝丝白雾从他齿间喷出,河水高至胸口,脚下水流湍急到几乎要将两人冲走,为激发全身力量抵抗水流,体内兽毒被催化,一朵红花如火在他胸前燃烧,他踏出一步,又是一步,冰冷河水不断溅上她的脸庞。
摘星耳里听得水声轰轰,尽管之前一意求死,此刻她却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充满惊恐,毕竟自己求死是一回事,出乎意料死去又是另一回事,况且他竟如此力保自己的性命无虞,她既感动又感伤,几次想张口叫出一声‘狼仔’,却是红着眼硬生生忍住冲动。
他踏进水流最湍急处,重心猛地不稳,他晃了几晃,盘算着对岸距离,忽故意往前用力滑倒,顺势将摘星用力抛向岸边!
她身子甫落地,便眼睁睁看着激流将朱友文卷入冰层下,瞬间不见踪影。
‘狼——朱友文!’她跳了起来,沿岸追了上去,只见透明冰层下,一个人影被水流越卷越远。‘朱友文——’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焦,亦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转身就跑,甚至冒险重新踏上冰层,思考着该如何将他救出。
他人在冰层下,滚滚水流让人窒息,若放弃挣扎,是不是就能一死了之?
但那个娇小人影一直没有放弃他,不断跟着他,当渐渐跟不上了,竟踏上冰层,不顾生命危险在其上追着他的身影奔跑。
‘……狼仔……狼仔……’
是她的呼唤声吗?
隔着冰层、隔着峻急水流,他听见了她在呼唤他。
星儿,妳终究没有完全对我绝情,是吗?
他猛地伸手抓住一块大石,勉强稳住身子,举掌猛力拍向冰层,一击之下冰层立起裂缝,他再使出全身力气猛击,不到片刻,冰层碎裂,他狼狈从裂口爬出,他的身体为求自保,唤醒兽毒,此刻犹如烈火焚身,一离开冰层,身上竟冒出丝丝热气,冰冷河水被高温蒸发,胸前红花如火焰般灿烂耀眼。
‘狼……仔?’她追到他身后,见他破冰而出,心中一阵欣喜,随即察觉不对劲。
再走近一看,就着月光,清楚可见他身上经脉突出,竟化为墨黑之色。
朱友文试图想控制体内兽毒,但才一起身便腿软跪了下去,她不假思索便朝他奔去,‘狼仔!’
他刚从冰层中脱困而出,该是浑身冰凉,但她双手一触到他身上肌肤,却是烫得吓人!
朱友文猛地抬头,双眼已化为血红!
‘狼仔?’
他以一声如狂兽般怒吼响应,面容瞬间狰狞,彷佛完全不识得她。
她惊骇失色,不解他何以突然发狂,连连后退,转身就想逃,朱友文兽性激发,见她脱逃,立即追上。
她被积雪绊倒,眼见他就要追上,吓得不断尖叫,朱友文神智忽恢复清明——她瞧见了!她瞧见了他这副可怖的兽化模样!
被兽毒催化的残暴兽性与虚弱理智天人交战,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后退,强迫自己远离她。
他不能伤害她!
‘走……快走!’连他的声音亦如兽般嘶哑。
她赶紧狼狈爬起,转身跑了几步,却听见后方传来痛苦嘶吼,犹如困兽之斗。
她忽闪过一念头:难道这便是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时的模样?
原来兽毒竟真的会令人丧失心神,彻底兽化,如入魔狂兽?
这……就是朱温控制他的秘密吗?
她几次举步欲逃,终究不忍,扭过头,见他居然尝试重新走回河面冰层破洞,正打算跳下,以寒冰之气镇压兽毒。
她轻呼一声,忽地眼前一花,他速度奇快如风,竟已来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掐住她的颈子,血红目光溢着疯狂杀意,她听到自己颈子传来骨头挤压声,他真的要杀了她!要活生生将她颈子掐断!
兽性狩猎天性终于完全吞噬了他的理智。
‘放……开我……’她挣扎喘气,已吸不进空气。
他狂吼一声,将她整个人举起,手上加劲,她只觉自己颈间剧痛!
‘狼……狼仔……别……’小脸先是胀得通红,接着开始青紫,意识要消失的最后一瞬,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狼仔,别……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闪过他脑海里。
年少的她,小手在他双颊上用力一拍,定住。
她说:‘狼仔,不可以!’
狼仔,不可以。
不可以。
他仍记得那双手抚在自己脸颊上的触感。
那么温暖,那么柔嫩。
是星儿。
她是星儿。
不可以……
理智重新浮现,他猛地放开她,惊慌后退数步,看着她努力大口呼吸,原本紫胀的小脸终于渐渐恢复血色。
他差点杀了她!
他差点杀了星儿!
胸腔溢满悲愤,仰天狂啸,他究竟是人,还是兽?
‘妳为何要回来?为何不走?’嗓音嘶哑,双眼血丝满布,痛苦万分。
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性,转身朝粗壮树干撞去,一次又一次用头部重击,直到终于昏厥,额头血流如注。
她跌坐雪地,看着他为了控制兽性,撞树自残,狠狠伤害自己。
只因不愿伤害她。
见他倒地昏厥,她明白再也遇不到如此刻良机,她该逃走!
呼呼风声中隐约传来人声。
‘……皇女……’
‘郡主……摘星郡主……’
是前来搜索救援的晋军!
听那呼唤,似乎也有马家军士兵?
她欣喜起身,呼喊声断断续续,在风声中显得微弱,只能判断是由山下传来。
迈步往山下走了几步,正要出声呼救,张开了嘴,却忽然犹豫。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倒在雪地上的朱友文。
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
她盘算着若是先下山找到援军,再带人回来救他,还来得及吗?
他会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她用了狼毒花吧?
原以为这不过是他透过朱友贞设下的苦肉计,可方才见他兽毒发作的可怖模样,难道……他的确是故意让她使用狼毒花,让他无能率领渤军?
为何他要如此?
难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要用他这条命,偿还一切?
呼唤她的声音更显微弱,援军得不到响应,显然已转往他处。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度停下,双手紧紧握成拳。
终究还是无法忍心不理。
于是转过身,来到他身旁,见他额头处皮开肉绽,雪地上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面上、颈上、手臂与赤裸胸膛上,经脉突起,全数转为墨黑。
一赤红花朵在他左胸上燃烧,如血般绯红。
忍不住伸手触摸,竟奇烫无比,她一下缩回指尖。
难道兽毒发作时,他体内便炽热如火焚烧?所以他才不畏寒冷?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胸前那朵血花上,竟迅速融化,甚至微微冒出水雾。
如此火烫焚身,他竟能耐得住?那该有多痛苦!
寻找她下落的呼唤声,终于完全消失在风中。
这雪山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左右张望,找到几截干枯断木,用衣带捆牢了,吃力将他沉重身躯推到断木上,拉着衣带,带着昏厥的他缓缓前行。
雪渐渐大了,她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狼仔,我们能去哪儿?
*
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胸口沈闷,似有重物压于其上。
手往自己额头一摸,触手绸滑,有人已用衣带替他包扎好伤口。
他怎么了?
眼前是一栋小木屋,屋内似有柴火正旺,暖意融融。
模模糊糊间想起要带着她过河,还未走到一半,河面冰层破裂,接着……
望向自己胸前,竟是一头乌黑细柔青丝,心中一惊,略微起身,趴俯在他身上的那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是她。
她没有离去。
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充满迟疑。
这是梦吗?
轻轻拢开秀发,露出底下容颜,果真是她,再刚硬的心也瞬间柔软,目光往下,见到她细白幼嫩颈子上触目惊心的乌黑指印,不由倒吸一口气,心猛然一沈。
她是否还活着?是否为他所伤?
忍不住伸手轻触她颈子上瘀痕,一碰,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整个人一缩,接着立即睁开了眼,眼里满是恐惧。
待她瞧见他已清醒,更吓得连忙跳起,离他远远的。
朱友文自知是自己兽毒发作误伤了她,露出自责神情,想上前询问伤势状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已许久、许久都不曾见到。
那是狼仔的表情。
她终于大着胆子打破沉默:‘那就是你体内兽毒吗?’
他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用了狼毒花吗?’她语气里带着些自责。
若她没有用狼毒花,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胸口的红色花朵……’
他猛地抬眼,目光又是冷酷,‘这些都与妳无关!’
他起身走向屋外,将门重重关上,屋外冰雪寒天,让他瞬间清醒不少。
沿着木门坐下,心乱如麻。
更怕自己又会伤害她。
隔着一道木门,她对他说:‘昨夜你昏厥过去后,忽有一只狼自林中出现,那时我以为我俩就要命绝于此了,却没想到那狼彷佛识得我们,甚至咬起衣带,帮忙拉着你一起前行,最后来到这间小木屋,似乎是附近采蔘人家歇息的地方……’
小木屋里,柴薪火种一应俱全,她弄了半天,好不容易生起火堆,野狼畏火,在屋外轻轻嚎叫一声,便消失在山林里。
起初他浑身燥热,她畏惧他兽毒发作,离得远远,但她无保暖衣物,即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御寒,半夜冷得瑟瑟发抖,便想靠他近一些取暖,怎知越靠越近、越靠越暖,最后不知怎地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朱友文心知那必是他的战狼,念及主人恩情,再次相救。
她的声音又从门后传出,‘我想……那只野狼,就是你的战狼,对不对?人都说白眼狼忘恩负义,但其实狼最重情义——’
‘够了!’他打断她,‘不过区区野狼,不须驰思遐想。’
她沉默了。
但他仍听得见她从门后传来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似在愤愤不平。
然后他听见她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昨日一整日,她不过就吃了一次干粮,忍耐至今,早已饥肠辘辘。
他起身张望,走入不远处的山林里,挖掘树根处,松鼠过冬总会在树根下挖洞藏食,多半是坚硬的干果。
挖着挖着,忽挖到一条正冬眠的蛇,冬眠中的蛇儿活动能力极低,连吐蛇信都极为缓慢,更遑论逃走,他只是将轻轻将蛇拨回蛇穴,将略带湿意的冰凉泥土重新盖上,还蛇儿一个好眠。
他挖了满满一堆,解下腰带包起,回到木屋前打开门,倚靠在门板上的她没有防备,哎唷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在他脚边,他一手将她轻轻推回屋里,一手将干果交给她,复又关上门,坐在门外,像是预防她逃走。
她捧着那堆干果,良久,才幽幽道:‘我很想念狼仔,你呢?’
她期待着他的冷言冷语,嘲笑她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但他迟迟没有出声。
起身推开门,外头竟已空无一人。
一声遥远鹰鸣传来。
仰起头,雪后初晴的蔚蓝天空里,飞过一抹熟悉影子。
是追日。
*
朱友文刻意站在空旷处,似在等着什么人。
他仰头望天,见到追日身影划过天际,俊眉微拧。
‘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这怎么好意思?’
转过头,疾冲手拿一朵狼毒花,嘴角含笑,朝他走来。
疾冲将狼毒花递给他,‘喜欢吗?这可是她特地为你寻来的。’
朱友文转身便欲离去,疾冲连忙追上,‘喂喂喂!别走啊!你是故意跑来空旷处,让追日发现你踪迹的,是吧?’
朱友文脚步加快。
疾冲在他身后大呼小叫:‘我就搞不懂了!朱友贞居然能瞒过你跑到太原来?还告诉摘星你身有兽毒的秘密?狼毒花一用上,你还真配合,自己走入晋军箭雨寻死?你究竟在卖什么关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你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
朱友文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瞪了疾冲一眼。
‘我知道你在演哪出戏!演得如此精彩,值得奖赏!’疾冲笑吟吟将手上那朵狼毒花递过去,朱友文挥手拍掉,血红花朵落在雪地上,彷佛要将白雪烫伤。
疾冲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连声啧啧:‘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试问古今有哪出戏里的男主角,能有你这般痴情?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女人,只好表面伤害她,暗地却处处帮她,甚至赔上自己的军队、奉上自己这条命!’
‘泊襄一战,是为我大哥申冤,朱家不过是罪有应得,毋须穿凿附会。’
‘不肯承认就算了。’疾冲耸耸肩。
‘你废话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
‘带她回晋国。’
‘我为何要听你的?’疾冲当然是来带摘星回去的,但他就是不乐意被朱友文使唤。
‘那至少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她不能跟在我身边。’
‘为何?难道你要回朱梁?在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之后?你可知朱温那老贼派出多少兵马追捕你?’
‘我就是要回去。’朱友文转过身,面朝朱梁。
疾冲不解,‘你知道这一回去,必死无疑吧?’
‘知道。’
‘那你还回去?’疾冲激动了,尽管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激动个什么劲。
这家伙辛辛苦苦为她做了那么多,如今又要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解释就自己回去朱梁送死,天底下哪有这种傻子?
‘你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你是故意回去送死?’
‘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朱友文认真道:‘她只需要知道,那个让她父亲惨死、毁了她一生的恶人,已得到应有惩罚。’
‘朱友文,你可别这么卑鄙啊!’疾冲抗议,‘你要我帮你瞒着她?哪天她要是知道真相,反倒你成了英雄,我是罪人了!’
朱友文看着他,眼神认真,半晌不语。
就在疾冲被看得心里开始有些发毛时,朱友文道:‘我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她知道真相。我希望她能恨我,不要再爱恨不分,那只会让她继续纠结痛苦。’
她的恨,她的痛,更多的,是她对他那么浓烈深沉的爱,他都看在眼里。
他回报不了她的爱,就让她尽情地恨吧,至少,她能得到解脱。
只要他带着她所有的仇恨,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疾冲无语。
眼前这个男人对摘星的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愿意放开她?
疾冲忽然觉得很闷。
再一次,他觉得自己被朱友文给比了下去。
‘你不用求我!’他没好气道:‘但你给我好好考虑清楚,是否真要放她走?放了,就别后悔,因为我绝对不会还给妳的!’
那一瞬间,他似乎见到了朱友文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又或许只是他看错了。
朱友文点了点头,沉重,缓慢。
心里依旧有挣扎,依旧有不舍,但此生此世,他都无法给予她所想望的一切。
‘好,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之后就算她知道了真相,我也会要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朱友文的双手忽握紧成拳,但他强迫自己慢慢松开。
她不是属于他的。
从来就不是。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星星,他不过是连爹娘都不要、被野狼养大的孩子。
之后他成了朱梁三皇子,为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不惜为朱家卖命,残杀忠良,双手沾满血腥,但到头来,他终究只是工具,抵不过亲生骨血,而她一转身成了前朝皇女,从此与他更是誓不两立的仇敌。
命运如此捉弄,他只能放手。
若真心爱一个人,自然希望她能幸福,而他不是能给予她幸福的那个人。
他只能带给她无尽的痛苦、怨恨、困惑、不甘、无助,以及流不完的泪。
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她那如晨露般带给人无限希望的美丽笑颜,但在他面前,她眼里永远只会有绝望。
拳头松开了。
他放开了她。
‘那我就放心了。’他想洒脱,声音却是压抑后的嘶哑。
转身欲离,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带敌意,像是哥儿们似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服了你了!你这家伙,真令人讨厌不起来。’
打从十六岁那年带兵出阵初识朱友文这号人物,疾冲便处处拿自己与他比较,他从不觉自己哪里比不上这家伙,可打仗就是争不过他,抢女人也争不过他,如今他才明白,雕与狼终究不同。
雕有双翼能翱翔天际,胸襟开阔,少年得志,却终是少了一份求生的狠劲。
为了求生,狼懂得何时该放弃、何时该断得彻底,朱友文与狼唯一的不同,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不是为了他自己。
对于朱友文,疾冲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本想说句‘后会有期’,但他俩都明白,朱友文一回朱梁,恐怕他俩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不由有些感伤。
朱友文没回头,却伸手也回拍了他几下肩膀。
男人之间,有些话不须多说,他们都懂。
不过都是,想守护自己所爱的女人。
*
疾冲赶到小木屋时,不见摘星人影。
追日栖在木屋顶上,伸长了颈子,朝不远处的山林鸣叫一声。
疾冲会意,寻入山林,没多久便见到她正蹲在树根前,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她扭过头,见到是他,并无多大惊讶表情。
追日既然现踪,疾冲人想必就在附近。
只是……朱友文呢?
‘他——’
‘那家伙被我打跑了!’疾冲得意道。
见摘星似乎一脸不信,特地伸出手臂,上头袖子被划开,底下肌肤还在渗着血。
‘我和他打了一架,加上我骗他,晋军早已埋伏在四处,他吓得就跑了。’
摘星赶紧上前,撕下衣角替他包扎伤口,心下却是寻思:若真有打斗,为何她什么都没听见?追日又怎可能安安稳稳停在木屋顶上,不去助阵或呼唤救兵?怎么想,都是朱友文刻意弃她而去吧?
明明该感到庆幸,可为何心中的失落犹如一个无底大洞,任谁也填不满。
朱友文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去哪里了?
他又能去哪里?
难道就这样孤身一人回到朱梁?
她不敢往下想,他即将面对的遭遇。
不,她为何要感到心疼?
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是狼仔!早已不是!
‘妳在做什么?’疾冲忽问。
她替他包扎完,搓了搓自己冰冷手指,道:‘我想把这些松果埋回树根下,免得松鼠饿坏了。’
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我来帮妳。’
想也知道,这些干果都是朱友文替她挖的。
疾冲心里的醋意仍有些波涛汹涌。
他一面蹲下挖洞,一面假装不经意问:‘他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挖过松果给妳吃?’
她看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悠远,轻轻‘嗯’了一声。
奎州地处边疆,狼狩山上冬季更是严寒,还是狼仔的他,常会挖食松果解饥,也常常与她分食。
‘狼仔,松鼠这么辛苦存下这些过冬干粮,我们别都挖走,好吗?’
他支吾指着树根处:‘松鼠……笨……忘了……’
‘就算松鼠忘了,来年春天,这些松果就会发芽,日后长成大树,生出更多松果,岂不是更好?以后你冬天就不会挨饿了,天天都找得到松果子吃!’
他似懂非懂,但真的将手上一些松果,重新埋回树根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度过冬天了。
那些被狼仔重新埋下的松果,是被松鼠挖出来吃掉了?还是早已长成巨大的松树了?
‘哇!吓了我一跳!’疾冲跳起来,同时拔出腰上的剑,就要砍下!
摘星眼尖,连忙扑过去阻止,‘别伤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挡剑!
疾冲大惊,连忙收势,但剑尖仍划过她的手腕,瞬间渗出血来。
‘有蛇!’剑花一转,又想去挑断那只倒霉的蛇儿。
‘是我们打扰了牠!’她仍强硬阻止,‘这大冷天的,蛇连动都动不了,牠本好好冬眠着,根本就不想伤人!’
狼仔从来不伤害这些过冬的蛇。
疾冲犹豫了下,慢慢收回剑,嘴里嘀咕:‘本来可以给追日加个菜的……’
摘星怜惜地将二度受惊的蛇轻轻拨回蛇穴,蛇儿极度无奈,但极寒之下,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只能任人摆布。
‘我们走吧。’摘星起身,又吩咐疾冲,‘要追日别吃这蛇,好吗?’
‘好,都听妳的!瞧这天气冷的!我的马停在不远处,上头有保暖衣物。’见她衣衫单薄,疾冲上前搂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御寒遮雪。
她没有反抗。
天气是真的冷。
疾冲搂着她,离开山林,离开小木屋,离开了这座山。
一声低哨,追日跟上。
雪,又重新落下。
落在他赤裸的肩头上。
他没有离去,却也自始至终,背对着那两人。
不敢看,不愿看,只怕一看,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永别了,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