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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驾崩的消息很快传至晋国,军情紧急,晋王特将朱友文召来,共谋如何因应忽变局势。
据传朱梁四皇子均王朱友贞造反,亲弒其父朱温,二皇子郢王镇压叛乱后,于群龙无首之际登上王位,已成新皇,但真实内情是否如此,人人心中存疑。
朱友文听闻后,沉默不语,面色哀戚。
十日之约尚未到,朱温竟已惨遭朱友珪毒手!
晋王见他神色凝重,询问他有何想法,他振作精神,道:‘各位所知并非完全实情,朱梁确有皇子造反,但必是郢王,他为夺权篡位,处心积虑已久,再嫁祸于手足,以求名正言顺。’
众人得知隐情,议论纷纷,晋王问道:‘此话当真?都说郢王仁德低调,怎会如此大胆叛变?’见朱友文若有思虑,晋王于是将旁人屏退。
朱友文才道:‘不瞒晋王,我本欲潜回朱梁,行刺郢王。’
晋王不由微微一惊。
‘郢王觊觎大位,不择手段,我父皇决意除之,更亲口答允除去郢王后,由均王继位。故造反者绝非均王,必是郢王!’
晋王叹道,‘朱梁政局混乱,我晋国本有可趁之机,只是这洺州一时三刻难以攻下,恐是要错失良机了。’
‘其实父皇留有遗命,若他遭遇不测,三日之内,洺州守军将退,朱梁门户大开,正是进攻良机!’朱友文道。
晋王讶异,朱温竟不惜两败俱伤!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朱家余下三子反目成仇,反成晋国助力。
若晋国真能取下洺州,晋军便可长驱直入朱梁中心地带,攻破朱梁!
晋王道:‘朱温虽非明君,却不愧深谋难测,本王猜测你近日便会潜回朱梁,行刺郢王,营救均王。’
朱友文没有否认,只请晋王替他守密,尤其不要让摘星知道。
晋王沈吟后,道:‘本王可派军先至洺州外埋伏,随时协助接应,等洺州一破,便可直取朱梁,救出你四弟!’
晋王语声方落,探子便传来急报:‘禀告晋王,洺州梁军已退!’
*
他站在厨房门边,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身影。
见她手脚不甚利落,忍不住自告奋勇帮忙,虽然下厨他不在行,但用刀切菜切肉可是高手,她在一旁看着他的刀工,啧啧称奇。
两人合作无间,不一会儿晚膳便准备好了,只是简单的炒青菜、水煮肉、油煎蛋、小米粥,当然还有他最爱的肉包子。
他亲昵地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双手搂住她,‘我的星儿不愧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竟如此贤慧!’
她感到背心阵阵暖意传来,心头是难得的甜蜜。
‘把菜端到桌上去吧!’她轻轻推开他。
他端着菜离开厨房,她开始收拾锅盘,忽听到外头传来盘子摔破声,她心头一惊,赶紧冲了出去,果然见到朱友文痛苦半跪倒在地上,盘破菜散,一片狼藉,他面色愧疚,抖着手想去收拾,双手却不受控制频频抽搐。
‘星儿,我……’
‘没事、没事儿,我在这儿。’
她跪下紧紧抱着他,感受到他体热如火,汗水涔涔,不住剧烈颤抖,显是十分痛苦,他却没有一句呻吟,只是拚命忍耐。
她不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兽毒昨夜已发作一次,今日还不到夜晚,便再度发作,间隔越来越短暂,他承受痛苦的时间越来越长,可她却只能这样抱着他,无能为力……
随着时间过去,兽毒渐渐缓和,朱友文终于不再颤抖,浑身虚脱无力,意识到摘星一直在担心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了。’
她扶他起身,他看着满地菜肴苦笑,‘我竟连端菜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了。’
‘没关系,菜再煮就是了,这次一定更好吃!’她挤出微笑,收拾干净后转身躲进厨房,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
兽毒的频繁发作残忍地提醒着,他们能相守的时日正迅速减少,可他们却都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一天的到来。
他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身影,眼神哀伤。
兽毒发作次数变得频繁,代表他所剩时间已不多,他不能再继续留恋这温柔乡里了。
朱友珪害死文衍等人,更亲手弒父,如今四弟性命堪忧,他必须要在自己的生命完全被兽毒侵蚀殆尽前,返回朱梁,结束这一切。
摘星从厨房重新端出了热腾腾的菜,两人坐在小小的桌前,暂时忘却兽毒的阴影,说笑着一起用膳。
而那夜,趁她熟睡时,他离开了。
离去前,他站在床前,久久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睡颜,彷佛要将这一刻深深铭印在心底。
至死,不忘。
这一生,曾有过她相伴,再也无遗憾。
负剑于身后,终将离去前,一只墨鸽翩然而落,脚爪上绑着一根簪子,他一眼便认出那是遥姬长年佩戴在头上的白玉簪。
她终究还是满足了他的所求,即使那意味着亲手将他更推入死亡。
*
朱梁皇城内虽守卫严密,但他自是熟门熟路,本欲先救出朱友贞,却遍寻未果,心下不由更加担忧,难道四弟已遭毒手?
不觉来到御花园,想起那时摘星喝醉了酒,在池边胡涂告白,肃杀的面容上不禁染起淡淡笑意。
晋军应该已行至洺州,随时准备进攻直捣京师,消息想必已传至朱友珪耳内,只见一个又一个探子紧急来报,御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朱友文趴在御书房屋檐上,正盘算着是否先行刺朱友珪,之后再设法营救朱友贞时,又是一名探子来报,他在屋檐上清楚听见朱友珪怒道:‘你说什么?马家军连同晋军,已攻下洺州,直奔京城而来?’接着是一阵摔物声,冯庭谔试图安抚,压低了声音说话,朱友珪却扬声道:‘……燕云六州都割给了他们,居然还贪得无厌,非要朕自称“儿皇帝”才愿出兵,这个皇帝当得未免太窝囊!’
朱友文不由拧眉。
朱友珪真自甘堕落至此,向异族称父,只求契丹出兵助梁?
听音辨位,算准行刺方位,他伸手悄悄拔剑,兽毒却偏生在此时猛烈发作,他浑身剧颤,无法克制身体,手上的剑滑脱,落地瞬间大批禁军立即涌出,当头一人大喊:‘有刺客!’
朱友文暗叫不妙,起身想退逃,已有侍卫跳上屋檐,他因兽毒发作竟不是对手,狼狈摔下屋檐后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朱友珪面前。
晋军联合马家军发兵直攻洛阳而来,契丹却迟迟未有动静,大有做壁上观之态,朱友珪焦急不已,此时见到朱友文自投罗网,也无多少欣喜,只是狠狠道:‘你这不自量力的怪物!之前已被你逃过了一次,如今你自回来送死,我就成全你!来人!’一声令下,弓箭队出动,数百支箭矢全瞄准了朱友文。
朱友文披头散发,缓缓抬头,竟笑道:‘就这点能耐,想要杀我?’
朱友珪抽出侍卫手上的剑,走上前想亲自了结朱友文性命,忽发现他的双眼闪过一道诡异暗红光芒,还来不及反应,朱友文忽大喝一声,全身肌肉青筋暴胀,用力一挣,身上粗重绳索竟应声而断!
原来他暗中以遥姬送来的白玉簪狠刺自己手腕命脉,那白玉簪上早已浸染精炼过的狼毒花液,毒性增强数十倍,更加激发体内兽毒,饮鸩止渴,只为与朱友珪同归于尽!
朱友珪连连退后,不断命人上前阻挡,朱友文身上经脉全数化为墨黑,瞳孔血红,状如狂兽,力大无穷,见人就杀,一柄长枪朝他刺来,他以鬼魅般的速度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握住枪头,手腕一折,竟将长枪头折断,用力朝朱友珪扔去,朱友珪吓得魂飞魄散,见冯庭谔就在身旁,立刻弯下腰躲到他身后,只听惨叫一声,冯庭谔张嘴大喷鲜血,长枪头力道惊人,竟将他整个胸膛贯穿,死状极惨。
朱友珪脸色死白,不断唤人,‘护驾!快护驾!有人要暗杀朕!’
一队又一队禁军赶来,但朱友文身手奇快,兼之神力惊人,众人一时三刻间竟束手无策,即使出动了弓箭手,朱友珪被困在御书房内,也迟迟不敢命人放箭。
然随着时间过去,朱友文体内暴胀兽毒开始消退,他开始眼前发黑,身子不听使唤,转眼间右手臂已然中剑,黑血直流。
朱友珪见猎心喜,抽出随身短刀,用力朝朱友文脸上掷去!
朱友文欲出手捉住刀尖,动作却慢了一瞬,刀尖直中额头,他应声倒下!
朱友珪大喜过望,抢过身旁侍卫长枪,正想再朝他心口补上一枪时,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见到满场血腥,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大起胆子禀告:‘启、启禀陛下,晋军……晋军已攻至东城门了!’
朱友珪脸色一变,脑袋里飞快转着念头,如今就算契丹出兵相援,业已太迟,他得先想办法自保,手上长枪不甘地缓缓往后缩,他看着生死未卜、血流满面的朱友文,尽管恨不得将这家伙碎尸万段,但这怪物尚有利用价值。
朱友珪抛下长枪,命道:‘去石牢里把那个叛贼带出来!连同这怪物,一同送至东城门!’
*
那夜他离去后,天还未亮,摘星便醒了过来,只觉房间冰冷,转过身,床上另一半已空空荡荡,她伸手抚摸被褥,冰凉一片,显然他离去已久。
枕头旁,一条红线,一圈又一圈折迭整齐,象征曾被细心对待过。
拾起红线,莫名心慌,她明白这是他的诀别。
嘴里声声唤着‘狼仔’,跑出小屋,晨露湿凉,所有人彷佛都还在睡梦中,可太原城外却传来异样骚动,听得出大批人马正在集结,晋军已整装待发。
匆匆更衣,赶回晋王府,只见马婧与马邪韩都已在棠兴苑等着她。
‘郡主。’马邪韩身披战甲,腰配军刀,‘晋王已下令,晋军将开拔前往洺州,若顺利取得洺州,便直攻洛阳,我马家军是否一并出发?’他说得慷慨激昂,在晋国蛰伏许久,终于等到了替马瑛报仇的机会!
马婧亦是一身戎装,早已准备好上阵,为自己的爹爹报仇。
‘晋军?洺州?’摘星这几日里眼中只有朱友文,将天下局势暂抛脑后,众人知朱友文来日无多,也不忍打扰这小两口,以至她今日才得知朱温遗诏竟是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愿让逆子朱友珪轻松登上帝位。
‘那狼仔……朱友文人呢?他也在晋军之列吗?’她焦急问。
马婧与马邪韩对看一眼,望向摘星,摇了摇头。
但三人心知肚明,朱友文行踪不明,很可能是已连夜潜回朱梁,晋王集结大军待发,为的就是与他里应外合。
摘星急得都红了眼: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他只字不提?
为何要留下她一人?
‘郡主,’马邪韩出声,‘晋军已出发了,咱们马家军是否——’
‘马副将!立即集结马家军士兵,追随晋军,一同前往洺州!’摘星当机立断,她绝不会扔下他一人孤身冒险!‘马婧,将我的银甲与奔狼弓取来!’
‘是,郡主!’
穿上银甲,背着奔狼弓,跳上骏马,在马邪韩与马婧护卫下,她亲率马家军,与晋军一同前往洺州,欲直捣洛阳,攻破朱梁。
按捺住不安与焦躁,这一刻终于到来。
这一役,她与爹爹的马家军,绝不会缺席!
狼仔……等我!
*
洛阳城外最先感受到了异状。
大批晋军集结而来,驻城守军见状,急关城门,许多仍在城外的老百姓们拚命哭喊,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好纷纷四处避难,城郊吉光寺很快迎来了众多慌乱不安的百姓,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晋军来了?要攻入洛阳了?梁军守军呢?
为何新上任的帝王一点防备都没有?
斋戒堂内,敬楚楚正在等待方丈剃去一头长发,欲遁入佛门,从此不过问世事。
然世事终究没有放过她。
问明白了寺内为何骚乱,她默然不语。
方丈放下了剃刀,转身离去。
前尘未了,缘份未尽。
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冰冷如霜,此刻却想起当初如何与他相遇。
朱友珪少时在宫中受尽歧视,甚至连小宫女都敢取笑他的出身低微,一次她随着父亲进朝,向来好脾气的她难得数落了那小宫女一顿,还是少年的朱友珪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亮了。
‘妳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敬楚楚。’
‘妳是敬祥之女?’
‘正是。’
她虽出身富贵,从小受尽宠爱,却视名利为浮云,这一辈子冀求的,不过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她的愿望里,却参杂交错了太多政治考虑与权力斗争,爹爹将所有身家都赌在朱友珪身上,最终导致家破人亡,连带赔上了自己一条命,而她的夫君亦被欲望引诱,渐渐入魔,残杀手足,最后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只为登帝,手握天下。
他甚至考虑娶契丹公主为后,只为卑微地请求契丹出兵助梁!
一错再错,她只能无力旁观。
有人走进了斋戒堂,脚步凌乱不稳,敬楚楚指尖轻拭眼角,转过身子,见是一女子,身着寻常百姓布衣,面容苍白,似身有重伤。
她凝目细看,失声道:‘太卜大人!’
朱友珪派兵偷袭太卜宫,子神假扮遥姬,引开伏击,却也因此命亡,遥姬虽仓皇逃出,却身中弩箭,伤重昏迷了几日,再醒来时,局势已变,她不得不乔装打扮,削去大部份长发,再以药草汁染黑,避人耳目,以求自保。
‘王妃……’遥姬步履艰难,走到敬楚楚面前跪下,‘求您……救救均王!’
‘太卜大人快请起!来人……’
遥姬摇头,示意敬楚楚切勿声张。
敬楚楚忙问:‘均王怎么了?’
遥姬道:‘王妃已知陛下留有遗诏,他若不幸归天,洺州守军立即撤守,此为陛下不得不为之的两败俱伤,其实陛下早有意反扑,正等待渤王回归,拿下郢王及其党羽,立均王为帝!谁知郢王……’遥姬伤重,这番话已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她不需说完,敬楚楚已知事态严重。
朱友珪必是提早得知了朱温的计划,先下手为快,而为了彻底消灭所有证据,均王朱友贞必遭格杀……
‘王妃……求求您……现在只有您能救均王……只要……只要能拖延时间,让马家军入城,马摘星必会力保均王……’遥姬来到吉光寺求援,已是气力用尽,身子渐渐软倒在地,左腹下渗出血液,再度陷入昏迷。
敬楚楚连忙唤来寺人,将遥姬带走治伤休养。
原来朱温早有打算,欲将王位传给均王?
这么说来,朱友珪不仅弒父,甚至还欲残害自己手足?
遥姬虽来求援,可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能帮得上什么忙?
不……聪明如遥姬绝不可能贸然求援,她会来到吉光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相信她敬楚楚有能力保住均王一命……
可她该怎么做?即使此刻赶去皇城,怕也已迟了……
贝齿轻咬下唇,沈吟后,心意已决。
敬楚楚向寺人要来油灯,说是天冷,想要取暖。
然后将斋戒堂大门阖起,栓上。
佛祖前香烛泪垂,她恭敬磕头膜拜后,起身将油灯内的燃油倒在阴暗小窗前的轻纱帘上,又取过香烛点燃,火焰瞬间爆涨,火光映照着她柔美脸蛋。
斋戒堂内很快四处火起,纤细身影孤立于火焰之中,眉目端然,如安详观音,再也无惧怕,再也无哀伤。
不禁忆起洞房花烛夜,头盖掀起,那人映入眼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喜郎这么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变的,是他。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外头终于有人发现失火,欲提水救火,水井旁的菩提老树却忽然倒塌。
方丈匆匆赶来,火势已越发不可收拾,寺内避难百姓见了无不惶恐,认为这是大梁将灭的征兆。
*
晋军与马家军联军集结于洛阳东城门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攻城,摘星心系朱友文安危,欲冒险潜入城内一探究竟,却被疾冲挡下:‘这种事由我来做就行了,马家军得靠妳坐镇指挥,妳可不能出意外!’
宝娜虽一同随行,疾冲自是不可能让她冒险,特命重兵层层保护这位小公主,宝娜无奈,疾冲离去前,她从腰际取下随身携带的一块琥珀,硬是塞在他怀里,‘这可是我的护身符,你千万、千万要平安回来,不然本公主可饶不了你!’虽是语带威胁,眼里的忧心却藏也藏不住。
疾冲本想婉拒,见宝娜关心真切,不忍拒绝,只好收下。
东城门墙上忽出现朱友珪身影,直接对马家军叫阵:‘马摘星!看看这是谁?’
浑身伤痕、满脸血污的朱友文被架上城墙,不知生死,朱友珪将长剑抵在他颈子上,威胁道:‘马摘星,想要替这怪物留个全尸的话,立刻退兵!’手一摆,两名侍卫推着朱友贞上了城墙,‘若妳不稀罕这怪物,我这儿还有一个人质,若不退兵,朱友贞立即处斩!和他的好三哥一起作伴!’
‘三哥!三哥——’朱友贞见朱友文满脸是血,身子软瘫,不知是生是死,悲愤莫名,狠狠瞪着朱友珪,‘你把三哥怎么了?你这人面兽心——’朱友珪一脚将他踹倒,‘都死到临头了还在逞什么英雄!’
城墙下,摘星忍住悲痛,心内天人交战。
朱友文究竟是生是死?
就算他已死,她能眼睁睁看着朱友珪蹂躏他的遗体吗?
此时疾冲已率领一队弓箭手,悄然离去。
朱友珪见摘星犹豫不决,一手扯起朱友文后脑勺头发,一手执剑,眼见就要一剑穿心,摘星几次欲呼喊出声要朱友珪住手,却为顾及大局苦苦忍住,然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拚命打转,下唇都已咬得出血。
朱友珪耐心已失,打算一剑刺向出友文,确保他死透后,接着再拿朱友贞继续要挟退兵。
‘陛下……陛下……不好了!’一侍卫队长急从西方城郊处奔来,‘陛下!王妃……娘娘她……在吉光寺引火自焚了!’
‘你说什么?’朱友珪大惊,身子晃了两下,扭头往西方望去,果真见到远处火光隐现,而吉光寺就在火焰之中!
他的楚楚!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朱友珪近乎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命令,‘快派人去救火!要是朕的楚楚没救出来,你们都别想活命!’
他不信!
他说什么都不信!
他的楚楚竟会如此决绝,用这种方式永远离开他!
没有人注意到,朱友文被干涸血液黏住的双眼悄悄睁开,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插在手心里的白玉簪。
趁着朱友珪心神大乱之际,他拔出手心里的簪子,狠狠往自己心口一刺,再次强逼出所有兽毒潜能!
原在垂死边缘的狂兽再次苏醒,潜藏狼性破闸而出,他仰天一声凄厉长啸,竟传百里之远,听者无不动容,城门底下的战马亦躁动不安,仰头嘶鸣。
摘星听了他的狼嚎,浑身不由一震!
他还活着!
‘狼仔!’她不顾一切跳下骏马,抓起一袋弓箭便直冲城门口,城墙上梁军守军不用朱友珪吩咐,万箭齐发,马邪韩一声令下,马家军跟随其后,‘大伙跟上!保护郡主!’
晋国王世子李继岌亦出动兵马,支持马家军。
东城门口,两军交战,城墙上亦处于混战,朱友文已丧失人性,见人就杀,即使刀剑加身,也丝毫不感剧痛,朱友珪连连后退,身旁侍卫前仆后继,却纷纷命丧朱友文手下,死状凄惨。
朱友珪吓得胆战心裂,梁军见主帅有危,军心动摇,更给了晋军可趁之机,转眼间城门便已被攻下,大批晋军涌入了洛阳城。
‘住、住手!你这怪物!不认得这是谁了吗?’朱友珪拉过朱友贞挡在身前,‘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四弟!’
‘三哥!别管我!’朱友贞看着判若两人、宛若狂魔的朱友文,痛心喊道:‘三哥……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朱友文仍是步步上前逼近,浑身沾满血腥,强烈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朱友珪被逼急了,忽将朱友贞用力往前一推,同时手中长剑刺向他后心,打的主意竟是以他为挡箭牌,同时击杀朱友文!
朱友文身形一顿,间不容发之际似恢复了一丝清明,忽将朱友贞拉开,朱友珪手中长剑顺势刺入他胸口,穿胸而出!
‘三哥!’朱友贞滚落一旁,见到朱友文为自己牺牲,不由悲痛落泪。
朱友珪抽回长剑,补上一脚,朱友文口吐鲜血,倒落于地,油灯枯竭,再也无力起身反击。
朱友珪上前举剑想要了结他性命,一支暗箭飞来,射中他手腕,他痛叫一声,长剑落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胸口。
‘是妳……’朱友珪看着再次拉紧弓弦的摘星。
转过头,四处张望,发现梁军守备早已溃堤,城门大开,晋军已长驱直入洛阳……
大势已去。
可他不甘。
朱友珪假装身形摇晃倒地,见摘星扔下奔狼弓,奔向朱友文身旁,他缓缓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欲趁人不备偷袭,手才举起,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头,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血液很快让他窒息。
发箭的疾冲上前一脚将他踹飞,‘卑鄙狗贼!还想偷袭!’
朱友珪喉头荷荷数声,挣扎站起,疾冲上前补了一脚,他一个重心不稳,竟倒栽葱由城墙上坠下,落地时仍未死透,圆睁着血红的眼,临死前努力想将头扭向西方……
楚楚……谁快去救救他的楚楚……
浑身剧痛渐渐麻木,他终于再也看不见西方那漫天火光。
*
摘星将朱友文抱在怀里,泪水不断落在他的脸庞上,渐渐洗去满脸血污,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
‘狼仔……’
他缓缓睁开眼,见到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光采,如星芒灿烂。
‘星儿……星星……’
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的孩子。
他望着她,脸上竟是笑容纯真。
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来不及抹去,只能死死压抑着自己不要在此刻痛哭失声,不然狼仔会伤心、会难过。
‘狼仔,我知道你想念狼狩山了,对不对?我这就带你回去,咱们再也不离开那里了。’她柔声道。
他想抬手,却虚弱得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她抓起他的手,强颜欢笑,‘你还记得曾教我听蝶吗?’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手掌里,‘你真厉害,不管蝴蝶飞到哪儿,你都听得出来。’
他彷佛真的见到了蝴蝶,停在她的肩上。
又彷佛自己已化成了蝶,围绕着她飞舞,不愿就此离去。
不舍,真的好不舍。
可他好累、好累……
他就这么深情凝望着她,直到呼吸渐缓,心跳渐止。
死前仍不愿阖眼,只想再多看她一会儿。
‘狼仔……’她将他紧紧抱在胸前,终于放声大哭,‘你不是怪物……你从来就不是……你就是我的狼仔……狼仔……’
雨丝落下,滴滴落在他的身上,彷佛苍天替他洗去一身血腥,他终于又是她心中的狼仔。
再也听不见那些纷纷扰扰,再也看不见那些兵戈相争,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而这一次,真真正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天降甘霖。
吉光寺内火势终得趋缓,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苏醒过来的遥姬望着已被完全烧毁的斋戒堂,缓缓下跪,恭敬磕了三个头。
方丈站立在那株倾倒的菩提树前,双手合十。
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语三千路。
业海莫如三更烛,梦尽花落是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