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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什么鬼！——亚历克斯·弗格森爵士
方蔚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同足球扯上关系。
时值初夏，她正认真聆听云头寨第二季度的工作安排。窗外蝉鸣不断，草虫啾啾，忽而响起一道高亢的男声，与不知寨头还是寨尾飘来的女声一唱一和。
——盐巴盐巴买盐巴。
——方便群众的盐巴哟。
——盐巴盐巴啷个卖？
——方便群众的盐巴五十三一大袋哟。
上上下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更多不同腔调加入进来，同蝉鸣虫唱交汇融合。方蔚然蓦然生出一种人在音箱内部，身心随之鼓噪的错觉。
也对，村委会就是一座小木楼——侗寨传统吊脚楼，杉木墙、杉木梁，杉木地板，椅子一挪，四方回响。
她拉回思绪，朝对座歉然一笑：“抱歉，我可能没听清。石支书您刚才是说……寨子要组建一支足球队？”
“啥子您不您的，你是第一书记你才是领导，你才是您嘞。”一桌之隔，老支书石大力连连摆手。
他一口浓重的方音，学着连说了几个“您”字都怪里怪气，自己先大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叠着褶子，看上去慈祥又亲切。
“是有点吵，小方书记莫要见怪。我们侗家就是爱唱歌。吃饭唱，走路唱，讨价还价也要唱。”石大力探身向窗外高声招呼了几句，音调也似唱歌。
卖盐巴的歌渐低渐远，方蔚然倒有些不好意思：“侗族大歌是民族文化的瑰宝。所以——”
她指尖轻点桌面：“这项精神文明建设和群众文化重点工作，不如换成组建一支侗歌队。相比足球队，不是更有特色吗？”
“啥子特色哟。”石大力笑了，“十里八乡都是侗寨，哪个寨子不会唱？要唱，哪个又唱得过隔壁花西寨？人家都唱成非遗，唱出海外咯，天到黑都有游客去听歌。”
“花西寨可以，云头寨当然也可以。”方蔚然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文档，“用民族特色文化来带动旅游，我之前做过一个调研……”
“不得行，不得行。他们有歌师传歌，我们的歌师都没了，瞎唱哪能同人家比？”石大力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足球队更不可行。”方蔚然正色道，“云头寨摘下国家级贫困村的帽子还不到两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巩固脱贫成果，全面推进寨子发展。比如调整产业结构，改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
石大力连连点头，话接得相当顺溜：“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小方书记，现在寨子真的很需要足球队哩。”
方蔚然默默看他。
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真诚：“小方书记可能不晓得，我们县搞体育很厉害的，好多村寨都出过运动员，跳水、体操、攀岩还有足球。我们寨当年也……”
“我知道。”方蔚然轻声说。
她当然知道，云头寨所在的古州县是黔省，乃至西南地区的体育强县，涌现过一批优秀的国家级和省级运动员。
她也知道，足球是该县最受欢迎的群众运动，甚至被写入了全县十三五、十四五规划。
就在去年夏天，国家体育总局宣布了首批全国县域足球典型，小小的古州县名列其中。
“就说嘛，全县都这么重视的工作，我们咋子能落后？”石大力一拍大腿，“上个月去县城开会，听说太平村连二队都搞出来嘞！”
“全县二百六十八个村寨，去年的年度考核，太平村综合指数全县排名第三。”方蔚然迟疑两秒，没提云头寨是那张榜上的倒数第一。
过了几秒，石大力瓮声道：“东水村也搞了。只说经济，它家比我们寨还要落后两名哩。”
“东水村在山脚下，有平坦的坝子，还有小学操场可以踢球。”
云头寨呢，地处半山腰，是真正的依山傍水，找不出三尺平地。也有一所小学，二层高的小楼前摆了两张乒乓球桌。一拍子抽狠了，都要担心把球抽进山沟。
踢足球？上哪儿踢？
石大力胸有成竹：“三树寨的老杨同我讲，山上也可以修足球场——他们村就在修，几个人就能挝的那种小球场。叫啥子笼来着？”
挝在当地土话里念“zhua”，踢的意思。方蔚然头一次听见时还觉得颇有古意。
“五人制笼式足球场。”她下意识回答，数据自动从舌底涌出，“这种球场最低要求长度二十五米，宽度十五米，也就是三百七十五平方米。半亩地多点儿，的确占地不多。”
石大力噢噢两声：“想不到小方书记斯斯文文个女崽，也是个足球迷哩！那正好，这项工作……”
“我不喜欢足球。”方蔚然飞快打断。
石大力一愣，继而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州上派来的人才，年轻有为，不喜欢的也在行。”
又掰指头谋划：“三百七十五平方米，那就是半亩地多点儿。好办，山上随便找个旮旮，实在不行就用我家的田。”
“占地不多，花钱不少。”方蔚然细数给他听，“球场要地面硬化，要铺人工草坪，要修安全围栏和照明设施……”
她粗略心算报了个数：“总造价不低于十五万。”
云头寨去年的集体收入是多少？十万出头，刚好卡在脱贫标准之上。至于集体资产总额，那就更别提了。毕竟在攻坚脱贫工作开展之前，这个寨子压根就没有集体性经营这一概念。
石大力嘿嘿一笑：“上面会拨款噻，三树寨就是打报告要来的专项资金。”
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方蔚然眼前。
“之前让小吴打了个报告，小方书记你给改改看？你是州上来的领导，打报告是专业的。报告打得好，肯定能要来钱。”
方蔚然一时无语，随手掀开封面，赫然一片浅蓝映入眼帘。
请问，这是从哪个网页直接拷贝下来后改的稿？连网页的底色都没去掉就打印出来了。
她下意识转向办公室一角。村文书吴彤坐在显示器后方的阴影里，正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同她的目光一对上，那张苍白的脸就飞快缩了回去。
下一秒键盘敲击声响，连绵不绝，听上去忙碌又认真。
追究一个编制外人员的工作态度没有意义，方蔚然只提醒石大力：“专项资金必须专款专用。就算能要来钱，也只能修足球场，对寨子意义不大。既浪费国家的钱，也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
“怎么会是浪费？群众体育，强身健体……”石大力皱着眉，努力回想开会听过的字眼。
“不拨款的可能性更大。”方蔚然冷声指出，“全县那么多村寨都有足球队，钱凭什么给我们不给他们？我们的足球队是能踢出特色，还是能踢出成绩？”
“我晓得，我晓得，工作要有亮点。”石大力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的搪瓷茶缸，“小方书记你放心，这个亮点我已经找好嘞，过两天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