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是时候翻开新的一页

圆月四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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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书完结了,是时候翻开新的一页。——迈克尔·詹姆斯·欧文

    以百分之五十的检查率送走医疗队后,方蔚然又同石大力就组建足球队的问题争执了一番。

    确切来说是她在争。无论她列出多少弊端,提出什么代替方案,石大力都笑眯眯摇头,时不时还朝她杯里续回水:“才打上来的井水,凉丝丝的。小方书记你润润嗓子,慢慢讲。”

    面对这张忠厚长者的笑容,方蔚然只觉得无力。

    初到云头寨时,她对这位老支书的印象很好:淳朴、和蔼,没有因为她年轻又没有基层工作经验而轻视。在他以身作则下,全寨人都对“自治州派来的美女领导”礼貌又尊敬。她暗自庆幸能同这样好相处的“老革命”组队,对未来两年的驻村生涯充满信心。

    现在是驻村工作的第六十二天,她对这种礼貌和尊敬已经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我知道,现在鼓励发挥乡贤的作用来助力发展,你是想用龙……龙先生这块金字招牌来装点足球队的门面,好争取上级支持。”她也不再兜圈子,径直点破石大力的小算盘,“问题是,这块招牌真能用吗?”

    “怎么不能用哩?”石大力担忧地看向她,“小方书记莫听那些胡说八道。狗……龙峤可不是那种没心肠的。这些年他一直心系寨子发展,修路修桥捐了几十万哩。”

    这时的方蔚然还对流言一无所知,毕竟她要忙的事太多,有私交的人又太少。

    “对龙先生那样的成功人士来说,出钱是最简单的。”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心底忽地唏嘘。

    几十万对于云头寨无疑是一笔巨款,能让村民感恩戴德把他的名字刻在碑上。可是九年前龙峤被西班牙俱乐部买走时,身价就是百万,欧元,在当时的新闻里还有个绰号叫“百万金童”。

    这些年他在西班牙起起落落,具体收入如何,她不清楚也不关心,唯一确定的是绝对超出石大力朴素的认知。

    “龙先生赞助大方,出力就未必了。他那种职业运动员有自己的野心和规划。着名球星掺和业余球队?既是自降身份,又是浪费精力——上面拨个几万块钱,乡镇媒体宣传一下,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乡贤是扎根乡土,一荣俱荣,他不一样,他要的成功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会的。”反驳的是个陌生的声音。

    方蔚然愕然看向刚进门的治保主任。她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是杨七一还是八一。除了报到时说过几句话,平时几乎没打过照面,开会时也总是沉默地举手或不举。

    现在他沉默地拉开抽屉,取出公用的摩托车钥匙。

    “有人斗鸟赌钱。”他朝石大力解释了一句,就抓着钥匙走了。

    走到门口又停下,认真向方蔚然说:“你不了解他。”

    “老杨,忙你的去!”石大力笑笑,接过话茬,“小方书记同我们小龙就在县城见过一次是吧?过程我都听说了。初次印象不太好没关系,往后打交道多了,就会了解,小龙不可能只顾着自己的名利。”

    老支书很自信也很自豪:“我们寨出去的崽崽,就没有不心向寨子的。”

    “嗯,我的确不了解他。”方蔚然垂睫掩去眼底的自嘲,唇角保持着礼貌的弧度。纤细的手指扣紧纸杯,凉意透过杯壁,一点点沁入掌心。

    “所以他答应了?”她问。

    “回头我同他说去。”石大力摆摆手,表示那不是问题,“我们这个足球队,就是万事俱备,只差小方书记你点头咯。”

    “我点不点头不重要。”方蔚然抬腕看看表,站起来,“我只是个驻村干部,对寨子的事务只能建议,无权干涉。”

    时候不早了,她还要去一趟龙小猫家,何苦在这里浪费唇舌。

    龙峤闲来无事,在风雨桥上陪树生阿公摆弄了会儿模型。

    树生阿公双眼蒙了一层翳子,看人已看不清爽,挑剔起手艺来倒是一挑一个准。嫌他凿的卯口粗糙,又嫌他手脚不伶俐,嫌着嫌着声气就低了,哑了,瓮在喉头发不出了。

    龙峤知道,这是想起了自家阿爸。

    树生阿公在云头寨当掌墨师四十多年,教过的徒子徒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论手艺没有一个人赶得上龙峤阿爸。

    也没有一个人,像龙峤阿爸这样让树生阿公伤心。

    他皱皱眉,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哎,这竹签上的符号都花了,两头也磨得厉害,难怪量不准卯口。阿公等着,我去山上弄根竹子,给你搞套新的!”

    树生阿公一巴掌拍响他脑门:“手艺不好赖尺签!”

    桥后是路,青石板一块撂一块,走上去就是山。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棵三百多年的枫香树,枝干横斜在岩石上,为进山的人搭了一座天然拱门。门后是绵延数十里的绿色海洋,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枝叶与枝叶交错的声响波澜壮阔。

    枫香树下有一碑一牌。

    碑是明朝立的,早已模糊的刻痕又被红油漆填过,警示分明:为子孙福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村于大坪生饮鸡血盟誓,凡我云头山一草一木,不得妄砍,违者与血同红,与酒同尽。

    牌是新近立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龙峤踩着松针和草叶,脚下的路径逐渐与记忆里的重合。他找到了那片原本属于自己的杉树林。

    六十六棵杉树,是他出生时阿爸阿妈按照传统种下的。在他十八岁那年,阿爸阿妈会挑一个好日子,祭拜山神,请来亲友,砍下这些杉树作为他成年的贺礼。要么为他建一座新木楼,要么卖掉木材送他去山外读书。

    如果没有意外……

    他摩挲着树皮,想起十八岁那年真正发生的事。

    鼓楼的火塘即将熄灭,借着最后一点余光,他签字画押把这片杉树林卖了五元。三千元留给树生阿公,一千四百元给心爱的女孩买了礼物,剩下六百元和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书包,就是他离开云头寨时的全部家当。

    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他只当是野兽,警惕转身同时握紧砍刀。

    枝叶摇动,方蔚然艰难地钻出杜鹃花丛,头上顶着几朵枯萎的残花。

    两人对视片刻,她先冷淡地移开视线。

    龙峤正在踌躇,是默默尾行一防她跌进山沟,还是现在就把人赶下山去,却见方蔚然朝他走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