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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哭泣,但我也感到痛苦。——若泽·穆里尼奥
这一天的太阳落得很迟,像极了他们下山的脚步。
直到回到寨里,直到走进木楼,直到完成了一切该做不该做的琐碎事项,搂着酷米的方蔚然才结束了这种近似梦游的状态。
龙峤在好几年前就解约了,这怎么可能?
解约了,也不再为任何一家俱乐部效力,这就意味着他不再是职业足球运动员——这怎么可能?
的确有人能把这运动当做一份工作,换就换,辞就辞,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愁马儿吃不饱。也有人纯属爱好,无法继续时心怀遗憾,也能潇洒地挥一挥衣袖,说一声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但她认识的那个龙峤绝不是。
她认识的那个龙峤,早早就把自己的一切赌给了足球。足球于他不仅是热爱的运动,更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记忆中的少年脚穿开口板鞋,颧骨上挂着崭新的淤青,抱着足球一字一句对她说:“我不想输,也不能输,输就是完蛋。”
曾经的龙峤把足球当成人生唯一的出路,拼了命要把自己踢出大山,踢进富裕成功闪闪发光的新生活。曾经的她则想方设法告诉龙峤,他可以有其他不那么辛苦,不那么冒险的选择,比如利用体育特长生的加分考个大学,从事一份不怕摔断腿的工作。
那时候龙峤选择了足球。
所以他怎么能就这样放弃了职业生涯?
他怎么能?!
方蔚然搂紧了酷米,把脸低下来贴在毛茸茸的头顶。在她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手机屏幕沉默地黑着。
把乔睿送走后,杨八一决定给龙峤先拨个电话问问情况。吴顺更是对着手机qq直接开嚎。不会有结果的,方蔚然知道。
就像许多年前,她一次次的叩问都石沉大海。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细想从头,许多曾经过眼不留心的细节已经做出了预兆——那身明显过时且不算合身的西服,某些时候突然的含糊其辞,那颗造假的签名足球,不愿意留下正脸的照片,明知道会影响状态却突然泛滥的酒瘾……
尤其是,他是那样抗拒上场踢球,无论是面对殷殷期盼的队友,还是前来踢馆找茬的前队友。
方蔚然苦笑一声。她早就知道的,那个人言行一夸张,势必就是为了掩盖心虚。只是想不到国际着名球星的衣锦还乡竟是个彻底的谎言。
“懦夫!你说,他是不是个懦夫?”她握着酷米的爪子,恨恨地问。同时惊讶地发现,此时心中的怒气竟比当年更盛。
“喵呜——”酷米用尾巴敲着她膝盖,似回答,也似抚慰。
“还是个骗子!”
“喵呜——”
“他不踢球了,这几年一直在做什么?”
“喵呜——”
“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到底能做什么?”
“喵呜——”
“做什么都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对不对?”
“喵呜——”
酷米的爪子和尾巴都累了,从她怀里挣出去,轻盈地跳上栏杆。方蔚然也趴向栏杆,同猫一起仰望檐角上方的璀璨星空。
良久,她又低低地问了一句:“不回西班牙,他又能去哪里呢?”
酷米转过身,黄玉似的眼睛静静同她对视。
这天梦里,方蔚然对着颗足球拳打脚踢。醒来时人还怔忡,就听见楼外响动接二连三。
她披衣走到廊前,朝古井对面望去。只见龙家老屋大门敞开,三四个汉子正朝屋里搬东西。动作之粗野,与其说是搬,不如说是在朝地下掼。背手站在斜坡上的树生阿公一言不发,却显然是这一行动的指挥者。杨晓丹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直在用双手绞辫子。
方蔚然犹豫片刻,下楼朝树生阿公问了好,再把满面忧色的杨晓丹拉到一旁:“这是在搬什么?”
杨晓丹朝树生阿公瞟了眼,低声回答:“阿公听了别人闲话,气得一整宿没睡。这些东西要么是龙哥买来孝敬他的,要么是花龙哥的钱置办的,他都不要嘞。”
说完,又抓住方蔚然的手:“龙哥不是骗子对不对?他怎么能是骗子哩?他出去这些年不怎么和家里联系,也从不说自己的事。可他年年都有钱寄回来,给家里的,给寨子的……如果没当上球星,他哪里来那么多钱?单说前年寨子修路,他还捐了三十万哩。
前年?方蔚然皱皱眉,那正是乔睿口中龙峤被俱乐部解雇的19年。
“先别急,这件事还没有弄清楚,现在也只是乔老板这么说。”方蔚然安抚道,“我去劝劝树生阿公,莫听那些风言风语。”
“算嘞。阿公也是找着了个机会发火——之前龙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掉,可让他伤心坏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东西已经搬完了。树生阿公摆摆手,让帮忙的几个木匠先走。他对着那扇门站了许久,缓缓取出一个盒子,自己捧着走进屋去。
过了一会儿,楼上哐当声响,动静还不小。方蔚然和杨晓丹听得清楚,立刻冲进老屋。树生阿公有白内障,眼神不好容易摔倒,而老人骨质疏松,最怕的就是摔倒。
到了二楼堂屋,老人果然瘫坐在地上,方蔚然走过去要扶,脚下也险险一绊。她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电灯开关。摁下去灯光乍亮,照出了老泪纵横的面孔,以及四下滚动的空酒瓶和易拉罐。
“不要紧。”老人摆摆手,拒绝她们搀扶,“我自己起得来,我就是……”
他双手拍打地板,让陈年杉木发出哭一样难听的声音:“我对不起狗崽他阿爸阿妈啊——”
最后,一个手机包装盒被安置在堂屋神龛下。树生阿公摩挲着几乎还是崭新的盒子,嘴唇翕动,对着龙家的祖先牌位喃喃低语。
方蔚然的视线则落在那些空酒瓶和易拉罐上。她暗自惊心,不仅是因为这些东西的数量。堂屋里有供奉祖先的神龛,是木楼里最神圣的场所,能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可见那个酒鬼的状态之糟。
大段的文字和数据在脑海里浮动,最后跳成一句话:有药物依赖性的人也会用大量的酒精麻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