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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在漫长的走廊飞奔,跑出这座恢弘的悬空楼阁,他的aldebaran-b就垂挂在街桥旁的停机杆上,像只栖息在钟乳石上的蝙蝠。陆汀没走需要排队的正规通道,而是直接翻出栏杆落在飞船的左翼,从舱顶跳了进去。
齿状旋窗迅速闭合,安保机器人的警报声被他隔绝在外。
拉起油门前他已经考虑了一路——叫急救和自己一块往那边赶是否会比较稳妥。他们当然会对他言听计从。但最终陆汀还是没有这样做。最近的急救中心离邓莫迟家也得有一百多公里远,距离上不比他多占太大优势,刨去申请通行许可的时间不说,不熟悉情况的话,也很难从那片破纸箱般混乱堆叠的民居里迅速挑出特定的某一家,把人给捞出来。
况且也没有哪家中心的急救船快得过他自己开的这艘能打仗的,对方比他先到可能性基本等于零。
除此之外,陆汀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信号对面两个孩子嚎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邓莫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天身上发生过什么,又能不能让外人插手。邓莫迟向来很神秘,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现在的行程。对于他那些缄口不提的秘密,陆汀放不下好奇,却也对坦白没有强求,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更要保护它们,那些只跟“自然人”搭边的公共医疗机构仿佛是不可信的。
于是陆汀只是在设定好线路又把速度调到交规上限过后,拨通了陆芷的通讯码。
“姐姐,你带几个懂急救的、嘴严实的,去毕宿五等我,cy会给你们开门,我那里设备药品基本都是齐全的,”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去。”
陆芷似乎刚从会议室退出来,“等等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
陆汀盯着前方的金色巨厦,面对即将到来的急转弯,他缓缓推深加速杆,道:“有人可能要死了,然后我也死,你明白了吗?”
说完他就紧闭上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潜意识里他根本不觉得邓莫迟会死,这件事自动被他的大脑归入“绝不发生”的禁区,但他现在就是非常害怕,怕得从后脑勺到后背都是一跳一跳的疼。
“马上去,现在就去,求你了。”陆汀又道。
听声音,陆芷已经穿着高跟鞋跑了起来:“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到,,你要听话,遇到什么你都像个警察那样做事,一定安全驾驶。”
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沉着,让人暂时地觉得可以放松。陆汀忽然能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角度上,理解他们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心情。
都怪小孩哭得太凶了,才不是因为邓莫迟真的会出什么事。陆汀找到了自己害怕的原因。
但是在挂掉电话、意识到能安排的都已经妥当过后,陆汀自己也变成了哭鼻子的那个。他手动驾驶,把飞船的时速提到了引擎极限的80,远超交规之外,这种天气下再提一点就会被安全系统自动制止了。然后他继续头痛欲裂地在放射尘中穿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泪水流了一脸。
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aldebaran-b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巷口停下,这是附近唯一能找到的、不会压坏他人财产的落脚处。陆汀跳出舱门就看到不远处那座淡黄墙壁的平房,也看到等在门口的r180,夹着担架和急救箱跑过去,小姑娘同样处于失语状态,抱上他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拽进了屋里。
邓莫迟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比预想中的情况要稳定。确切地说是稳定过了头。他就穿着平常的装束,马丁靴都没脱,灯芯绒外套的袖子也像干活时那样挽了起来,皮质的半指手套也还在。一眼看去没有血,没有皮外伤,就是呼吸很轻,脸色差劲。
就像是劳累了很久,风尘仆仆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哥好几天找不见人影,说有事,他经常这样,然后今天中午他才回来,本来坐在地上修椅子,就、就突然晕过去了,”r179尚且还能捋直舌头,开口道,“我们不敢乱动,他也不理我们……”
陆汀已经把自己的手环套上邓莫迟的手腕,给他测起各种基本指标,余光扫过旁边那把断了条腿的椅子,还有摊开的工具箱。他发觉自己竟然平静了下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虽然方才淌入领口的泪水还凉飕飕地挂在锁骨上,但邓莫迟此时就在面前,活着,可以摸到,手心很热。
“椅子怎么坏的?你爸又回来砸东西了?”他一边平铺担架,一边问道。
“没有,是太旧了,螺丝钉崩出来,”r179猛掐妹妹的手指让她别再哭了,“我哥,我哥他没什么事吧?”
“不用心肺复苏,就是血压偏低,体温偏高,”陆汀语速很快,直接把邓莫迟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担架上,“帮我抬一下。”
r179老老实实握住担架两只后腿,陆汀则握着前面,快步把邓莫迟抬上飞船,在后舱的长椅上安置好。
“想跟我一块走吗?”陆汀设置着返航路线,又问。
“我们……?”r179站在舱门口回头张望,他看着守在门口的r180。
“快点,走不走。”陆汀不耐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吧,我们会,好好上学,我照顾妹妹,”r179跳回地面的垃圾堆,满脸是汗地仰起头,“警官,你一定要把我哥好好送回来啊!”
陆汀说好,丢给他一个紧急呼机要他有事就按,又让他小心站远点,舱门还没关就把飞船升了起来。待到密封门完全关好,他也已经腾空,接着升高,再升高,小巧的飞船像弹头似的只身冲入漫天霾尘。
紧接着又是十多分钟,陆汀保持着稳定的超速状态回到特区,毕宿五的腹舱已经打开,是欢迎停泊的状态,而陆芷迎着狂鼓的风,正在边缘处等待。
见陆汀把飞船停稳,她立刻冲进机舱帮忙,目光明显地在邓莫迟颈子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多说,和陆汀合力把人挪到手推床上,一起乘电梯上楼。
“从你传回来的数据看,问题应该不大,体征很稳定,基本可以排除急性病变。”陆芷看着光屏上的数字。
它只是从-1跳到了1。
陆汀把邓莫迟的外套脱下,搭在自己肩上:“但愿。你带了几个人过来?”
电梯门“叮”了一声,顺滑地打开,陆芷率先走出去,道:“一个。”
“一个?”陆汀抬高声量,医疗室在毕宿五中层,推着床走两步就到了,密封门一开,陆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停住脚步,任那人和自己的姐姐一块把邓莫迟推到满屋仪器中央,舱顶明亮的圆灯下——两个人确实够了。王牌医院的两张大王牌。
“死不了,安心交给我们吧,”舒锐皱着眉把口罩扯上,已经动手剪起邓莫迟的套头衫,“你这屋里东西也够齐全,没什么大事。”
陆汀并没有退出房间的意思,反而又走近了些:“你让我看着吧。”
舒锐瞥了他一眼,不再吭声,继续起自己手上的活计,陆芷则做好了消毒,效率极高地抽起血来。陆汀就隔了两米多远,默默看着那副身体被熟练地连上各种仪器,手臂被熟练地抽出六管血。
想不到第一次看邓莫迟脱去上衣会是在这种场合。骨骼硬瘦,线条全是棱角,白色的皮肤被冷光照得发蓝,好像雪面下冻了冰。这些都和想象中一样。
陆汀把呼吸放得很轻很轻,抱紧怀里的外套。他知道治病要先诊断,却不懂自家这两位医生具体在查些什么,那两双包着橡胶手套的手总让人感到迷惑。他又不能靠近碍事,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等待了,什么声音都不要发出来,甚至不用解释一下,自己带回来的究竟是谁。
铁锈的味道并不招摇,却又如此明显,不动声色地盖过了舒锐的松脂、陆芷的丁香,更盖过了挥发的酒精和陆汀的水——陆汀有时候能闻见自己的眼泪。
他之前也跟这两位最亲近的人提过不止一次那种令人着迷的锈味,那么,现在病床上躺着的是何方神圣,当然是不言而喻了。
“目前看来只是低血糖和睡眠严重不足造成的昏迷,”舒锐忽然开口,“就是睡着了。”
陆芷挂好吊瓶,看向陆汀,柔声道:“他应该有三到四天没有摄入食物,不睡觉的时间还要更久,应该还进行了高消耗活动,所以身体就强制‘关机’啦。葡萄糖水是不够的,醒过来之后给他弄些好吃的,不要太硬太油,肠胃会生病。”
“不是,就没别的问题了?”陆汀几步走到床前,他真想跑出去大喊谢天谢地,又觉得好事来得太顺,并不可信。
两扇睫毛蓄在邓莫迟单薄的眼睑下,好比两片还未展开的微小蝶翅。它们一动不动。
“药已经打了,等着人醒就行。不过你这个朋友很特别,”舒锐摘下口罩,跷着条腿坐上圆凳,把扫描图投影在陆汀面前,上面的色块忽浓忽淡,不断地闪,“看到那些光点了吗,反映的是神经突触的电荷变化。他现在这种状态,大脑的活跃程度仍然比普通人高上三到四倍。”
陆汀还是有些茫然,眯起眼道:“他确实很聪明。”
“嘿,这可不只是聪明的问题,”舒锐嫌弃地看着发小,“请问陆sir,你知道人脑的潜力有多大吗?扭曲空间、压缩时间、穿越银河系——”
陆芷轻轻瞪他:“小锐!”
“当然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扯淡,”舒锐哈哈一乐,又凝神望着那张动态扫描图,“但是一颗效率是常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大脑确实很难想象,太邪门了吧,这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就保守估计一下,这哥们醒着的时候看其他人,肯定都像我们在实验室看小白鼠一样。”
陆汀想了想,道:“我大概能理解,他和我说过,他可以同时互不干扰地想很多件事。”
舒锐鼓掌:“并联主机。”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他又问,“把天才男友借我好好研究一下?说不定太阳系文明突破极限的钥匙就握在我们手中——”
“我只准备带他回去睡觉。”陆汀红着脸,闷头把吊瓶杆在床头固定好,推上病床,兀自回屋去了。
给邓莫迟套上自己新洗的睡衣,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会醒,陆汀坐不住,又跑去厨房熬了锅米粥,放了牛肉粒干贝片和莴笋丝,嘱咐cy帮他盯着时间及时关火开保温,他还切了点菠菜准备出锅前放进去烫烫,感觉可以提高营养价值和鲜美程度。
然后他匆匆回到卧室,看着安躺在自己大床上的人,静静地发呆。陆芷他们还没走,说是已经请了一整天假,留在这儿忙里偷个闲,有什么突发状况还能及时处理,但陆汀也不想出去找他们,他怕邓莫迟醒来之后第一眼发现身边没人,于是决定雷打不动地一直守着,直到那人睁眼。
你睡得真沉啊,刚才吓死我了,他静静地想,前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觉,是去干了什么很艰难很重要的事吗?要是信得过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带上呀,我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会带很多好吃的,够我们两个都吃饱。
我现在也有好多好吃的,比葡萄糖水好多了,你什么时候醒呢?他又想。
看着邓莫迟的眉眼,就像读一幅看不懂的画儿。陆汀叹了口气。伏下·身趴在床沿,握住邓莫迟的手,接着又变成用双臂去抱。海绵床垫很高,也很软,他抱得很满足,这个姿势其实相当适合睡觉,可陆汀合不上眼,只是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度过。拥在怀里的脉搏比腕表上的秒针稍微快上一点。迷迷糊糊之间,他忽然很想长出一副鳃,去更好地呼吸绕在他们周围的空气。
从午间时分开始,就这么过去了一夜,陆汀坚持没有打半分钟瞌睡,把四袋葡萄糖全都换过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敲门声响起,那两人居然还没走。
舒锐已经套上风衣,指了指陆汀的眼睛,对那对和自己同款的黑眼圈忍俊不禁。
陆芷则单肩背着一只药箱,长发披散下来,脸上是少见的凝重,“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哑着嗓子,“你知道第零元素吗?”
“怎么了?”陆汀似乎没能从记忆里搜刮出任何印象。
“这东西是绝密,其实我们也不太了解,确切地说是全人类都不太了解,”舒锐插着兜靠在墙上,解释道,“当时火星计划启动,第一件事不是把人移上去也不是造营养土,是在上面建化工厂,释放惰性气体,把火星大气压调整成接近地球的强度,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光是排气就排了三十年。”
“这我知道。”陆汀下意识用身子堵在卧室门口。他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据说,登陆的时间一拖再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舒锐看了看陆芷,又道,“建厂的时候,有人在火星表面发现了疑似文明遗址的东西。”
陆汀瞪大双眼。
“照片视频都有,也带回来不少样本,说是在现场采集的,然后小道消息到处飞,各路想赚钱的都投入了大量研究,有人声称在里面发现了超出我们认知常规的物质,或许不能用物质来定义吧,它没有重量,甚至没有我们能感知到的形态,反而更像是一种现象,”舒锐顿了顿,“唉其实就是我爸他们研究室最开始提出来的,就像火,古人认为它也是一种元素,而它其实只是剧烈氧化的过程。所以我爸把那种现象称作第零元素。”
“所以是什么现象?”
“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绝密事件,我还不存在呢,后来也是道听途说。”
“宇宙这么大,我们搞不清楚的事儿本来就无穷无尽,不是吗?”他又笑。
陆汀一看就明白,这人没说实话。
他看向陆芷:“姐,你必须告诉我的是这些?”
“有关第零元素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目前最前沿的进展是,人类可以测出它的存在,并且估算含量,进一步推断影响。”陆芷语速很慢,似乎说出这些,对她来说也是艰难的,“也有机构试着把活体和新采集来的样本放在一起,看看它跟那些物种是否兼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成功的案例。”
“嗯。”陆汀把手搭在门框上,五指按紧。他大概能猜到,这轻描淡写的陈述背后是多么残忍的实验过程。没有成功案例,那就是全死了。
“你的……男友,我们采了血样,这里没有专门的仪器,只是昨晚粗略估测了一下,”陆芷接着缓缓说道,垂下眼,又鼓足勇气似的蓦然抬起,望着陆汀,“我和小锐怀疑他的携带量极高,甚至在遗址样本以上。”
陆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他是外星人?姐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外星人的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携带那么多,那就是人体上的奇迹,他的身体机能、高效的大脑,极有可能都和第零元素有关,那就是突破口,”陆芷按住陆汀的肩膀,“爸爸也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你知道的,爸爸绝对不会允许你和人造人后代在一起的,但如果83是特殊的,一切都可能会——”
“你们要带他回去做实验。”陆汀打断道。
“他才是小白鼠吗?”他几乎要怒极反笑了。
“我们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舒锐不知何时又拿起了烟杆,现在,他把它放下。
陆汀只是短短地看了他两眼,突然从陆芷肩上拽掉药箱,一打开,那六管血果然在里面,夹在冰凉的泡沫棉中间,其中三支绑了“已使用”的标志。他直接从墙上拽出垃圾管道,把六根试管丢进去,再盖上密封盖。
玻璃被搅成碎屑的声响立刻传出,或许还有液体溅在管壁上,有些刺耳。什么都没了。
“我不需要爸爸的允许。”陆汀说。
他把药箱挂回姐姐的肩膀,直视着目瞪口呆的两人,“我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天经地义。他被我带回来了,你们给他治病,我很感谢。但是你们在我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研究了一晚上他的血,第二天又来跟我讲一堆高深莫测的道理也根本没想让我懂,就要把他带去研究?姐,舒锐,你们比我清楚吧,爸爸搞的研究百分之九十都是杀人,他就不觉得自己之外还有谁是人,等他更高文明的梦实现了,全世界也都死了。人我不会让你们带走的,血也不行。”
“……”
“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把昨晚的猜测也好,发现也罢,告诉任何人,”陆汀又道,“如果你们还把我当弟弟,当朋友看的话。我后面这个人,他什么事都不能出,也不会出,我用命来保证这一点。”
舒锐摇摇头,看着墙壁吸烟,一言不发,陆芷则捏着鼻梁盯着地面,嘴唇发抖,一脸痛苦神情。
这让陆汀看得也很痛,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了,他试着说些什么,却失败了。他又试着去拍拍姐姐的肩膀,却在触及的前一秒,眼睁睁看着姐姐倒在地上,是趴着的姿势,黑发铺了一地也遮住她的脸。
舒锐也几乎在同时倒下,是靠墙滑下的仰躺,电子烟走廊微小的坡度滚动,一直滚到两个舱室间的连接处凹槽,才停下。
而邓莫迟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从陆汀身后,走到他身边。
“他们……怎么了?”陆汀简直站不稳,全身僵硬地转过脸去。
“睡着了。”邓莫迟答,用一双比平日还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