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它似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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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 shadow,陆汀记得它的名字,并从小对它兴趣浓厚。

    也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它作为叛军的旗舰,被击沉在都城边缘。各路专家得出其残骸极有可能落在第四区的结论,从此它成为重点搜寻对象,政府、财阀、平民,全联邦众目睽睽,而它却真如“最后幻影”,杳无音讯至今。

    但陆汀没想到,它会沉在海底——此刻自己漂浮的这片海面之下。

    他们是坐船来的。一艘邓莫迟自己改造的快艇,它陈旧且缺乏美感的外形以及出人意料的稳定性能,都和第四区那只长臂机械小狗有得一拼。陆汀把所有带定位功能的设备都丢在出发之前,航程只能根据航速估算,在海上走了这七十多分钟,最终停泊点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大概已经超过三百海里。

    这是片尚未被工业废水触及的海域。陆汀一路经过染成灰色的海、染成红色的海,也经过大量变异微生物组成的菌藻潮,而当他终于行至此处,大海似乎回归了它本身的样子,毕竟辐射污染是看不见的,海洋应该有的蔚蓝和幽深,应该有的、浪尖上一点白沫,都稳定地刻录于此,保有了多年前的样子。

    空中有云,风平浪静,四下静谧无垠,陆汀却总是忆起vr纪录片里的情形,这让他错觉随时会有飞鸟出现,在海面倒映出影子。

    他想,相比自然的广阔,人类果然很容易被吞噬,包括他们造成的恶果。

    邓莫迟则突然拉住引擎,船身就着惯性绕了一圈,在一个点停住。他往水中扔了个遥控测距球,小球迅速下沉,很快就弹回了反馈信号。

    “就是这里。”他看了陆汀一眼。明明没有地图抑或罗盘,但他就是如此确定。

    事实也真是如此,水下有东西。

    “老大,你是凭感觉?还是记住了坐标什么的?”陆汀架不住好奇。

    邓莫迟指了指不远处——看太阳角,那大概是东北的方位,陆汀调高目镜倍数才看清,水面的反光中有一幢阴影矗立,是座礁岛。

    “上次我挪到了这里。”邓莫迟说,“岛屿旁边水浅,比较安全。”

    “挪飞船?它还能动,还是两栖的?”陆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似乎是问了废话,邓莫迟懒得搭理,默默扒在甲板边缘探手摸下去。陆汀还以为他准备直接下水,心说这也太猛了把,正要拦人,把自己背来的老沉的防辐射潜水服塞过去,就见邓莫迟转动船体一侧的一个阀门,随后就地坐下,陆汀跟着他坐,原本露天的甲板四周升起四片扇叶,边缘带着电磁铁密封条,它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锥形密封舱。

    邓莫迟打开手电。

    整艘快艇开始迅速下沉。

    在突如其来的短暂失重感中,陆汀仰头去看,这片密封空间很窄,坐下来就基本不能动了,扇叶和他的脸只有两拳左右的距离,还带着几块锈痕,水压正在不断增强,他总觉得它们会裂开,会漏水,但它们就是没有,甚至连头顶挂着的内压测量仪都始终保持绿灯。邓莫迟则低头按动手柄,辅助图像就显示在面前的光屏中,但他已经熟练到不需要时刻紧盯的程度,简简单单调整了两下船身倾斜,忽然,船体颤了一颤,光屏上则显示“对接成功,压力稳定”的字样。

    假如那艘旗舰是一块沉没的礁石,那这艘小船,应该就是吸附其上的海葵,或者珊瑚。

    陆汀又在想那些早已消失的东西了。

    “走吧。”邓莫迟旋开甲板中央的圆盖,那像一口井。

    他一跃而下,还拿着高功率手电筒,把前路照得雪亮,陆汀跟着他。

    战舰见过不少,陆汀判断此时所处的位置是尾舱,主要用于储存武器的那种,确实也有武器,但都是没见过不敢妄动的形制。走了几步,踩过两根管道,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进来了,st shadow,他就在传奇的内部。

    战舰各种设施保存完好,看起来几乎崭新,完全不像二十多年前的东西,陆汀摸过墙壁和部分部件,警察的职业本能使他下意识想记住有效信息,然而,不少他都完全说不上材质。

    也许是密封做得太好的缘故,空气中也并没有预想中的陈腐气味,灰尘攒得很少,就连锈味也不多,还八成源于身前那人。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如此深入海底,周围都是完全的静,陆汀把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但邓莫迟举止寻常得就像在家里散步,“这艘船整体结构是倒三角状,分两层,有效面积是毕宿五的六分之一左右,”他给陆汀介绍,带着人在悬梯上攀爬,电筒的光柱扫过不同布局紧凑的格间,诸如加压舱、长焦观测走廊、氧气平衡室等等,“这是动力舱。”他又道,然后打开了顶灯。

    几条灯带照出无影环境,把陆汀刺得眯了眯眼,视线恢复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的零部件。

    它们分成几堆,相似的放在一起,拿铁篮子装着。每一件都绑了标签写了编号。

    陆汀蹲下去,捡起一只齿轮端详。他又注意到,篮子下面还压着几张图纸,抽出来看,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工图有几张是打印的,还带着建模软件的坐标轴,但绝大多数都出自手绘。

    “都是你自己做的?”陆汀抬眼,略有愣怔地望着邓莫迟。

    邓莫迟点了点头,蹲在他身边,交叉着双手,“现在能测辐射吗?”

    “啊?能,我带那个了。”陆汀赶紧在挎包翻找,掏出测量笔。十秒钟后,结果显示,此处照射量仅有15毫希年,已经近似于核战前的宜居数值。

    “船体和核动力引擎外壳都用了特殊材料,一种我不懂的科技,”邓莫迟蹙着眉,解释道,“能反射大部分放射粒子,阻隔少部分,在活动区域制造绿色环境。并且外部刚性很强,内部缓冲设施完善,我检查过,事故之后,这艘船基本没有形变。”

    “但它还是坠毁了,还是只是停泊?”

    “是坠毁。驾驶员死了。”

    陆汀盘腿一坐,把齿轮套上测量笔捏在手中,缓缓转动,他又问:“老大,你最开始是在哪儿发现它的?”

    “k2-98港口,一场海啸过后。”

    陆汀在脑海搜寻这个编号,“那不是辐射峰值区吗!不建议人类入内!”

    “对我影响不大。”

    “哦,”陆汀心知自己又让这人说了重复的话,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邓莫迟的手腕,让他和自己一样坐下,“你当时,多大岁数?”

    “十七。”邓莫迟还真乖乖坐在他身旁。

    “然后你就开始设计这些,”陆汀垂眼看着那些零部件,大大小小,至少有上百个,“有用第四区捡来的材料做的?”

    邓莫迟“嗯”了一声,又慢慢说道:“反雷达系统还能用,但在浅滩还是容易被看见。最开始它还能动,我离岸挪了一百多米,它就坏掉了。”

    “坏掉?”陆汀捏了捏脸,好让自己不要莫名其妙地傻笑出来。他想到十七岁的邓莫迟,开着这么一艘神秘的超高科技庞然大物,忽然见它罢工,于是一筹莫展。那模样好像有点可怜,又着实有点可爱。

    “有两个原因,一是动力不足,所以我在省电,反应堆快到寿命了,必须按时丢弃,”邓莫迟还在认真讲解,“二是引擎运转的问题,我检查过,的确缺少几块关键零件,有可能是事故发生时直接高温汽化了,也有可能是我在移动位置的时候操作不当,弄坏的。”

    “所以你其实没见过缺的那几块长什么样。”陆汀有些不敢置信。

    “所以设计了这些。”邓莫迟瞧着那些零件和图纸,神情寡淡,就像瞧着自己造出的垃圾。

    “但它们还是帮你把小影子挪到了这儿啊,谁也找不见,”陆汀靠上他的肩膀,“虽然现在废掉了,但好歹也起过作用。”

    邓莫迟一时间没出声,他感到奇怪,为“小影子”这个名称,更为陆汀此刻的自然而然,在这个功率足够支撑一座城市运转五年也足够在五微秒内把一座城市夷为平地的反应堆旁,陆汀竟然,似乎,只想挨在他肩上,伸直两条腿,好像路边野餐。

    但他自己确实也因此感到放松。

    这里的每个舱室,对他来说,本来都有点窒息。

    “前几天我说有事,就是来这里了。”邓莫迟试着偏了偏头,和陆汀离得更近了些,耳垂碰到发梢,有点扎人,但很软。

    “我猜到了,”陆汀和他抵上鼻尖,眉眼弯弯,掰着指头陈述起观点,“我觉得那几件咱们缺的,就是当年掉下来的时候汽化的,不然要是你操作不当,这些后来做的也留不下来,而且老大,你已经太强了,这些图这么多细节,谁能凭空想象出来啊,也就只有你了,更何况又没合适材料,又没当年叛军那些先进设备,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人去弄,还一直在改进,要是我早放弃了。”

    邓莫迟没有反驳,因为我太无聊了,需要做点事情,我认为我该做的。现在说这个似乎不合适,会让陆汀露出那种赧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于是他静静看向前方,那些篮子后面,动力反应堆冒出蓝绿色光线,云雾一般蓄了一圈,那里面正有无数入射中子正在直接与靶核内的某个核子碰撞,产生能量的同时高温,虽说射线被拦截了,但热量能够通过空气传递,他已经出了汗。

    “走吧,去总控室。”他站起身子,熄了灯。

    陆汀几乎是跳起来的,紧紧跟着他,让他莫名想起昨天晚上的小狗,他手中的电筒就像是那条牵引绳。又或许手电筒不是,起牵引作用的是其他东西。邓莫迟只是对陆汀的夜盲印象深刻,于是总控室的灯,他也全部打开了。

    这片区域的结构布置倒是和普通战舰区别甚少,让陆汀感到亲切。他看到那些仪表、按钮和开关,还有黑着的屏幕和投影孔,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操作一下——他在学校可是连着拿了两年的战斗机驾驶员金肩章,只有试练大赛第一名才有。但他固然明白自己不能乱动,只是踩在银灰色防滑地板上,轻手轻脚地走近。

    在前挡风玻璃上,靠近下方操作台的一个凹槽,有一支玫瑰。是他打印的那支,乳白色的花茎被几层胶布固定在凹槽内,贴得很规整。

    坐在驾驶座,一抬头,正好就能看到。

    倘若站着操作,它也在垂眼目视范围内。

    而在操作台旁的副驾驶座上,则坐着一具死尸。他被摆得端正,双手放在扶手上,将断未断的脖颈靠上椅背,已经完全风干成了枯骨,皮肤仿佛一碰就能碎成渣子。

    他应该是个军官,还戴着头盔穿着制服。虽然都已经又脏又旧,但陆汀还是认出了上面叛军的标志,一柄长剑,剑刃是火舌,插入一个黑色圆环。

    这图案早就成了禁忌话题,但陆芷跟曾经说过,圆环代表着两极冰冻扩大、只剩赤道地区能够居住的地球。

    玫瑰带来惊喜,死尸倒不至于带来惊吓,陆汀回过头,邓莫迟就在身后,又错身走近,直接从军官胸前摘下一枚金属小牌。他们两人似乎已经是老朋友了,那枚方牌被放在陆汀手中。

    黑色的底子,金色边缘,除去表示军衔的一长串五芒星之外,上面只镀刻了三个大字。竟是那三个字。笔锋切金断玉,扎人眼球:

    邓莫迟。

    “我借用了他的名字。”邓莫迟道,很坦然。

    陆汀有一瞬间的心悸,他盯着手心,活在传说里的那个叛军领袖,原来就叫这个名字?自己天天看在眼中唤在心里的三个字。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好像挺合适,他们都是充满神秘的人,陆汀也只关心活着的这个。

    他还是觉得这名字不太吉利。

    “他应该就是驾驶员吧。”陆汀说。

    “本来在驾驶座上,”邓莫迟已经启动主机,迅速进入早已被他破解的系统,“死因不明,指纹和面部识别都不能用了,很麻烦。”

    “就一直把他放在这儿?”陆汀把名牌收入裤袋,心想,动不动来这儿干活,一干就是全心投入的好多天,饭都不记得吃,做伴的却只是个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

    并且当事人本人好像全然不在意,对于问话,只是稍稍点头,目光还是聚在屏幕和代码上。

    这确实是邓莫迟能干得出来的事。

    “是要调取黑匣子?”陆汀也放下那点纠结看向屏幕,他还是能看懂一部分的。

    “嗯,你看一下,”邓莫迟低下头,看着键盘迟疑了两秒,又立刻继续起他飞快的键入,“我可能有幽闭恐惧,轻微的。”他忽然说。

    陆汀心中一紧,直到上一分钟,他都完全没看出来,他竟然没看出来,“因为窗户外面都是深海吗?”

    “可能。”邓莫迟浏览着访问路径,“会神经紧张、身体乏力、思维迟钝,多一个人会感觉好一点。”

    “……他啊。”陆汀几乎要把身体贴在邓莫迟一侧,他想排除那些距离,好让那人因为自己的存在,在这无尽的海水和静谧中得到安心,哪怕是一点点。他不敢细想前几年邓莫迟都是怎么过来的,下意识间,却指了指那副枯骨。

    因为事实上是,它的陪伴时间才更长。

    邓莫迟却垂睫,奇怪地看着他:“现在是你。”

    “我……以后也是我,”陆汀轻声道,帮着处理了几条路径,又说,“老大,我觉得你有时候对自己太不在乎了,这么多年你老是来这儿,明显是勉强自己。”

    “是我必须要做这件事。”

    “为什么?”

    “连接,”邓莫迟吸了口气,最后一个回车键,他说着陆汀听不懂的话,“我感觉到连接。”

    这时屏幕骤然变得更亮,黑匣子的录像终于调取了出来,这艘蛰伏在海平面以下的战舰,在天空中的最后几分钟,一帧一帧流淌。

    陆汀睁大双眼,映出熊熊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