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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把所有专家名流显贵耍得团团转的聪明人,究竟为什么会主动被捕?陆汀百思不得其解。无论以什么逻辑,达成了什么共识,他都不该拱手相让自己的自由。但是邓莫迟就是那么明晃晃地站了出来,在撒克逊河下游如同史前巨兽的荒芜群山中,独自一人面对上空形成包围圈的数十架武装直升机,被戴上手铐和嘴套,接着被押上其中一架。
这在陆汀看来就是被捕。
是真正的,“自己送上门去”。
当时陆汀也在那峡谷上空盘旋,一架无关紧要的僚机,挤着他和他的几个同事。在他被安排值守的高度,需要调高目镜的放大倍数才能把邓莫迟看清。那个微小的成像点被放大成一个人,只见尘土飞扬之中,那人宽大的高领毛衣被气流卷起衣摆,螺旋桨的阴影投下去,割裂他身上的黑与白。
蟹壳色的钢制嘴套是针对患有精神病罪犯的特殊装置,类似于电影里汉尼拔所用的款式,看起来很凶,就像它做出来,就是专门要用在食人魔和野兽身上……它遮住了所有表情。只留下那双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前方,那扇直升机半开的舱门,还有门边的枪眼。
邓莫迟被两排机枪夹在中间,没有反抗。
陆汀听见耳麦里总指挥处传来“嫌犯已安全收容”的通报,重复了三遍。他的冷汗已经浸透几乎不透气的警用衬衫。
这是停电后的第二个日头。
邓莫迟,不,确切地说是“神秘人n”,被暂时关押在中央拘留所,根本不归陆汀管辖。然而相关信息他还是能够打听到不少,譬如n对被捕首日进行的一切测试无动于衷,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脑电波和视网膜检测显示出的数据也不在寻常人的区间之内,对此他更是没有解释,没有表态,可谓油盐不进。
又譬如,一天的牢狱生活之后,n口中“隔三天一次”的停电如期而至。上次维修中紧急研发的防护程序几乎没有起到效果,因为病毒在对电网进行二次攻击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自我升级,针对的正是维修时投放的防火墙,或许可以猜测,再有三天过后,实行攻击的将会是针对二次维修升级完毕的第三代病毒。
对此n仍然没有发表感言的意思,他只是简单地说,总统不来见面,那停电就会持续。
这话传到陆汀耳中已变得极富挑衅意味,一对无数,那个“一”越是从容,那些“无数”就越发觉得被嘲弄、被冒犯,甚至是恐惧。
“等真上刑了,看他还这么嚣张!”与陆汀平级的另一位警长如是嚷嚷。
陆汀从人口中得了消息,似乎应该笑笑,附和几句。但他没有搭腔。
次日,新闻在陆汀醒来前爆出,神秘人n于午夜被移出原先的中央拘留所。那天陆汀连衣裳都没熨就去了警署,制服皱巴巴,心里的褶皱还要更多更深。下一站会是法庭?刑场?还是新的羁押地?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会秉持公正,因此探听到实情时,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发愁——安置邓莫迟的新牢房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火山胶囊”。
火山胶囊位于特区东北角的克兰监狱。那是专门针对重刑犯、军事间谍以及恐怖分子的特殊场所,不同于下层规模颇大的“空山”,容量有限,但保险设施更为先进,当然也不在陆汀的管辖范围之内。
所谓胶囊其实是一个高硼酸玻璃制成的狭长牢房,悬浮在克兰拜耳火山口上方大约六百米处,靠近圆心的位置。与特区西南角遥遥相望的欣古火山截然相反,那块圆形山口里盛放的并非终年浮冰的绿色湖水,而是滚烫熔岩。以克兰拜耳如今的活性,岩浆喷到数十米高的情况也并不罕见,而危险绝不仅此——犯人只要有丝毫异动,譬如试图敲破外壳逃出生天,玻璃舱就会自动启用紧急进程,在厚实的舱体破掉之前带着它所关押的人一同坠入岩浆。
由于运行成本太高,胶囊只有一个,不常投入使用。最近的一次是四年之前,它关过一个企图篡改程式把整条赤道带上储存的原子弹一同射上天空的疯狂科学家。
陆汀坐在自己新换的、没有奶油甜食味道的办公椅上,逐一阅读完这些信息,发了一小会儿愣。但也仅仅是一小会儿,不过三五分钟,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心理防线了,他坚信动手越早主动权越大的道理,花了一下午弄到通关文书,当天夜间,他就来到了克兰拜耳。
或许还要感谢那个嘴套,除去少部分测试人员之外,并没有太多人见过神秘人n的真容,当然也包括参与陆岸婚礼的那些矜贵角色,目前看来清楚n与总统幺子关系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就算有,也未曾跳出来碍事,因此陆汀的探视进行得十分顺利。在他这个职位,经过申请也签了保密协议,为的只是去见一个嫌犯,每一个环节都合规合法,并不需要列出理由。
当然,陆汀基本可以确认,父亲并不会忘记婚礼上自己带出来的男伴,邓莫迟的长相谁看了都不会过目即忘。就算记性不好,就算躲在投影后,父亲也一定在某处远程观察仔细,甚至留下了详尽的影音记录。
他也可以确认父亲在这两天里,已经看过n的脸。
那么他自己固然也在重点监视范围之内——或许这次探视每一秒都会被转播到父亲眼前。但只要不被阻拦就是好的,陆汀拆下配枪和通讯设备,交给狱警,独自坐上引力车,对自己接下来的要求只有两条:第一,情绪波动可以,不许表现出来;第二,少浪费时间看人,多观察环境。
引力车被推出启动轨道,朝胶囊徐徐靠近,来自地心的热量穿过地壳和空气一路上窜,直逼陆汀的每寸皮肉。他摸到引力车的铁皮已经开始升温,自己的靴底也正在迅速发软,像是快要融化,他也发觉之前对自己立下不看人的规矩根本不切实际,邓莫迟就在眼前,邓莫迟越来越近了,邓莫迟盘腿坐在空空的玻璃地面,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看人依旧是那副样子,平直,不冷不热,只是一种客观的观察。那副钢制嘴套也依旧在。它唇部紧卡的设计有碍嘴唇开合,也使对话变得艰难,虽然陆汀领口别着监狱专用的麦克风,可以对胶囊内部喊话,但他无法得到回音。
捏了捏汗湿的手心,陆汀说出计划中的台词:“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想自己的语气和语速都做到了适度的平静。
邓莫迟坐直了些,靠上胶囊侧壁,铐起来的双手放在大腿上。
陆汀看到他眉锋蓄着的汗珠,刘海也都濡湿了,漆黑地贴着汗津津的额头。邓莫迟头顶是胶囊内的白色冷光,下巴、手臂,那些棱角下本该是阴影的地方,却映着熊熊的火。几百米的距离对于直径上千米的火山来说不值一提。这种炙烤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但不会太久,老大,你需要再等我一会儿……陆汀看着邓莫迟想,说出口的却是:“你要跟我说拜拜,我以为只是腻了烦了,没想到你是去做这种事。”
“听到全球广播的时候我还没想到是你,现在眼见为实了。”他又笑了笑,“我是警察哎,当上这个职位已经很多人说闲话了,和你有这样一层关系真的很妨碍我工作。”
邓莫迟保持原状,没给出什么反应,但陆汀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困惑——他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皮。陆汀抽了口气,他的坐姿一如刚才那样放松,腿漫不经心地跷着,嘴里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感到疼,不只是舌尖,更是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一大块,他不知道邓莫迟听到这些话作何感想,会否相信,但他自己是够疼的了,疼得满脑子都很清醒。
他不再盯着邓莫迟挪不开目光,耐心地观察起他周身的环境。那颗胶囊才是真正的敌人,才是要尽快弄清楚的东西。陆汀操控引力车,绕着它转了一圈,装在西装第二颗纽扣里的微型记录仪也把所见画面逐帧记录下来。
随后陆汀就离开了,探视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他完全不想表露出恋恋不舍。坐在返程的引力车上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稀松地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翻滚的黑与红。那上千度的热浪伴着火星仿佛随时都能烧燎上来,把他若无其事的壳子烧熔,再把他狠狠地卷下去。
其实也不用回头,邓莫迟必然如方才最后一眼所见一样,估计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就好像他们真的不曾相识。演技也太好了吧,陆汀觉得等到再次见面,自己必须要告诉他,那副样子有多气人,又有多性感。
至于那副嘴套……其实也挺性感。
但这句是陆汀绝不会说的。
那夜注定无眠,陆汀画了许多张图,胶囊结构图、路线图、时间安排图。他都快把记录仪里储存的那几千秒刻在脑子里了,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些火光映照的线条。次日清晨,他约了何振声中午见面,要那人等自己接,不要上门来找,随后他接到陆秉异的视频通话。
“昨天去见过了?”父亲在阳光下喝着咖啡,一脸和蔼。
“是。”陆汀刮着本就稀疏的胡茬,无所谓道,“毕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也想看看他最近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什么时候分的手?”
“大哥婚礼之后没几天吧,记不清了,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陆汀说着,把肥皂泡抹得均匀了些,他怕哪里太薄,他撒谎的时候刮伤自己,暴露那点手抖,“现在看来确实不是一路人。您看谁合适,再给我介绍介绍吧。”
“我最近可是焦头烂额,先让你姐姐介绍吧,你这个前男友,弄得哪儿都不太平,又是爆炸又是短路,还没来得及修好就又停电停工了,”陆秉异揉着太阳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回事。”
“您准备和他见面吗?”
“见,当然见,也差不多晾够了,”陆秉异抿着咖啡,“今天下午吧。总要让他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洗脑仪之类的也要用上,心疼吗?”
“随您便,”陆汀傻傻地笑了笑,“我也不想过每隔三天就摸一天黑的日子呀。”
关掉摄像头后,陆汀就恢复了面无表情,对着镜子,继续刮他左腮一侧剩下的那一小块。手才动了两下,就有殷红渗透乳白的泡沫。
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定定地看着那些被染成粉色的细沫滴上洁净的陶瓷池底,开始后悔自己没听cy的建议,使用电动刮胡刀了。
有关自己的父亲与邓莫迟见面时的具体情况,陆汀无从得知。但他听说陆秉异言而有信,那些仪器确实都没有闲置着,都用在了邓莫迟身上。然而到最后他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共识,因为停电的红色警报没有撤销,当晚父亲从政府大厦出来,迎上媒体的镜头,也还是那样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也知道在经历过这些之后邓莫迟仍然活着。
那他自己就更没理由深陷情绪的泥沼踟蹰不前了。时间越拖延下去,邓莫迟身上即将发生的事就越不可控,譬如几十个小时后的又一次停电——那个胶囊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直接停止运行与悬浮,掉下去了?那么即便如此、即便停电也会害死自己,邓莫迟照旧是不肯让步吗?陆汀暂时无法理解他的坚持,正如弄不清他步入圈套,给自己揽下牢狱之灾的目的,这些事都可以往后放,陆汀现在要做的只是带他离开那个烤炉,不再让他受苦。
当晚大约十点,陆汀只身潜入克兰监狱,他的身份磁条帮了大忙——重重关卡都不用再提,他也并没有想隐藏自己,这件事做出来,他就没打算回头了。不过这次靠近胶囊用的不是引力车,而是连接胶囊的铁皮管道。那管道平时被用来输送洁净氧气、投放食物,窄小得很,陆汀的身材本就小巧,最近又瘦了不少,仍然无法在其中蠕动起来,衣服也不能穿厚的,只能紧紧地贴着内侧管壁,用手肘和手掌使力,再用脚蹬。他花了大约八分钟,穿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在胶囊的通风口探出头来。
“嘘。”他冲邓莫迟笑了笑,那人是清醒的,整洁的,这恐怖的一天并未摧垮他的精神,这让陆汀放心不少,更增加了对自己的信心。他轻盈落地,用烫红的手把那人的手铐拴在自己别着枪套和匕首的腰带上,高强度的钨钢绳,能承受三吨的拉力。
警报声已经炸开了,有闯入者出现在监控中,十多个枪口对准这颗透明的胶囊,同时陆汀也跪直身子,把自己的枪眼对准他们,按照原先估算的那样,以这种玻璃的厚度……由于手铐的牵连,邓莫迟不得不在他身后贴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虽然被嘴套挡住,但发丝、发丝上的汗,还是擦过陆汀的后颈。这让陆汀很难谨慎回忆之前的计算。
“你这儿比我想的还热!”他说,同时扣动了扳机。枪战打响了,隔着一颗胶囊的侧壁,陆汀挡在邓莫迟身前,快点,再快点,你不是有破壁危险就会掉下去吗?你总不会碎了还把我们托在半空挨枪子!他在心里冲这胶囊大吼,又换上一个弹夹,子弹磕在高强度玻璃上的声响格外刺耳,螺旋桨的声音也隐约传来,陆汀的汗蛰了眼睛,他警告自己不准慌,就算直升机来了,他也并非毫无胜算。
好在玻璃上的裂纹先于直升机出现,坠落、失重、逼近活火山口的骤热……这些感觉汹涌而至,陆汀被重力带得不得不仰倒,邓莫迟在身后垫着他,虽然无法拥抱,但用腿把他箍在自己身前。两个人叠加的坠落似乎比分开要稳定,这让陆汀有足够的勇气端好手腕,继续对准方才的突破口·射击,终于,玻璃破了,裂纹在一秒内蔓延,胶囊也随之解体。
陆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空膛的枪支滑落,和他一样在热浪和火光中翻滚。而他和邓莫迟贴在一起,有时他能看到高处大叫的人和直升机,那边似乎已经停止射击了,因为再这样落下去,他们必死无疑,可陆汀感觉不到半点害怕,这甚至是近日来他心中最为安定的时刻,他在邓莫迟怀中,邓莫迟在他身后。
何振声的声音从即将音高温而停止工作的耳麦中传来:“别乱动,我对准了接着你们!”
陆汀想,太好了,做到了,终于要结束了。
将近四百米的下坠之后,他们落在柔软的缓冲垫上,和不少玻璃碴一起。陆汀知道再软也会砸得很疼,他事先想别过身子想垫在邓莫迟下面,但还是被邓莫迟压了回去。邓莫迟最后是垫在他身下的,缓冲垫被玻璃扎漏,迅速萎缩,好在它被aldebaran-b托着,但aldebaran-b隐了形,就像是透明的,何振声打开圆形的顶舱入口,把两人拉进去时,就像是空气凭空开了一个圆洞,通往异维空间。
“还真能隐形!”何振声麻利地关上舱口,跑回驾驶台,“我以为你瞎编的。”
“这种事我会瞎编?”陆汀靠在邓莫迟身前,背对着他解开栓手铐的钢绳,“毕宿五和这架飞船都装了最新的背景反射面板技术,现在再加上高温气流造成的视觉误差,上面完全看不见咱们。雷达也屏蔽好了,两种角度都是隐形。”
飞船倾斜起来,迅速向上爬升,何振声远远说道:“你对这方面研究还挺深!”
“因为我以前总是很想消失。”陆汀笑了笑,他看向舱门一侧的监视器,火光正在远离,船体温度也在下降,火山口、克兰监狱,都正以超声速被甩开。
他们贴着火山侧壁爬升,位于特区的最边缘,繁华与漆黑一线之隔,不需要多久,夜色就会更温柔地接纳他们。
陆汀呼出口热气,提起紧身t恤的领口,摘掉嵌入手掌的碎玻璃,抹了抹脸上的汗,绳扣已经解好,在包扎伤口以及用砂轮锯断手铐之前,他要先抱着邓莫迟好好看一看,因为他一秒也忍不下去了。
于是他转身跪坐下去,端正地面朝邓莫迟,摘下那个讨厌的嘴套,用指肚轻轻捋着那张脸颊上被勒出的红痕,温柔地笑:“刚才谢谢啦,老大,你是不是摔得挺疼。”
邓莫迟避开他的手:“为什么救我。”
陆汀一愣,手指僵住,拥抱也停顿在怀里:“他们已经上洗脑仪了下一步不知道会干什么,我这样是打乱你的计划了还是——”
邓莫迟依然镇静,审慎地端详着他,打断道:“我认识你,对吗?”
陆汀腿一滑,从脚跟坐回地板,烫破皮的手臂被他压在身后,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眯了眯,忽然瞪得圆圆的,颤映着灯光,慢慢变得涣散,又很快聚焦起来,用力回过神,他才大口呼吸着,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先前的冷淡、回避、漠不关心。还有那些永远没有回音的电话、短信、长信。
“喂,我没听错吧?”已经升到利于飞行的高度,飞船也摆正了船身,开始平稳前进,何振声扯开嗓子问,“邓老弟你怎么回事?”
“我姓邓?”邓莫迟又眨了两下眼睛。
“是啊,你姓邓,叫邓莫迟。你和我们是朋友,过命的那种,”陆汀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平和,饱含水光,他好像心碎了,又已经,在下一秒钟,把它天衣无缝地拼了回去,“请你务必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