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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物主”,也就是那具干尸,躺在st shadow里。
陆汀把毕宿五的腹舱打开,一行三人进入停在最靠内的角落的飞船,又在那扇半人高的矮门前停步。和以往一样,邓莫迟在把手上挂了一把老式的铜锁,弯腰把它拧掉,率先进入了那间密室。
尸体躺在正对大门的墙边,头顶上方就是那两行鲜红色的电镀诗句:
“when cifer aeared??the dawn,
“i dread a vivid drea”
“你摆的?”何振声拍拍邓莫迟的肩膀,道,“还挺有艺术感。”
“这应该是他们当年的口号,”陆汀走向那具干尸,“大概两个月前,我审了一个犯人,就是陆岸婚礼上搞刺杀的那个。他也知道这句诗。”
“所以说那次真的是叛军干的咯?”何振声“啧”了一声,“亏你大哥还把我拘了好几个星期,一点同学情分都不讲。”
陆汀把装着三颗绿球和一个建模模型的铁盒放在地面上,看着邓莫迟蹲在自己身侧,“是舒锐把你捞出来的?”
“是啊,”何振声也蹲了下来,“他拿他的半个公司当担保,说凶手另有其人。”
陆汀不无惊讶。舒锐喜欢何振声,这他知道,喜欢了好几年也没什么新进展,按舒锐那个又多刺又嘴硬的臭脾气来说,也实属意料之内,但他没想到,何振声在发小眼里的地位已经高过了自己从十七岁就开始打理的shooo。
他本以为捞人只用花一些钱,他也记得有一次,舒锐下了竞标会就在停机场被人连着打了几枪,胆囊都破了,躺在病床上坐不起来,却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冷笑着说什么他看了手术全程录像这点伤影响不大,还说什么商战手段有时候就是这么低级,不过只要标竞上了就能气死对手。
“那个犯人后来怎么样了?”邓莫迟问。
“我问了他一些事……他马上就要说的时候,右边眼珠突然爆了。”
“嗯。”邓莫迟拎起干尸的领口,棉线已经变脆,扣子刚被手指碰上就滚落在地,“是先知。”
“你们说的那位先知到底是哪路神仙,”何振声捡起那枚银闪闪的军装圆扣,饶有兴致地欣赏,“论其心理变态程度,我怎么觉得跟总统先生不相上下。”
“是她控制自然人的手段。”邓莫迟自顾自地解释道,干尸前胸上的衬衫被尸液或脓血牢牢地贴在皮肤上,如今早已风干,他就从陆汀腰后抽出匕首,把布料一点点地剔下,“原本的眼球挖掉,新的连接大脑。只有这样才能加入她的组织。”
“等等小邓,我记得你以前俩眼睛颜色不一样,现在都变成绿的了,”何振声试探着问,“你没有——”
“没有。是自己变的。”
陆汀松了口气。
“那个人是安哥拉人,在战争中父母都遇难了,被叛军带回去养大……”陆汀又回想道,声音渐渐放低。他还记得那个空山监狱里的黑人青年叫做“karbo”,也忽然意识到,在那个年纪,一个小孩并不能决定自己是否要加入某个“组织”,他只是需要吃,需要被人抚养。代价就是一个眼球和一生的自由。
邓莫迟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深深看了他一眼,把匕首交还给他,又把右手放在干尸已经裸露在外的心口。手上的皮肤那么白,搭在乌黑的枯尸上,他也毫不介意,不轻不重地放在那儿,目光也安静地落上那两个空空的眼洞,甚至显出了一丝体恤和亲切。
陆汀跟何振声不约而同地闭上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最开始的变化还不甚明显,陆汀只感觉到微小的气流,轻得就像自己的错觉。再接着,大约过了二十秒,铁盒里发出脆脆的碎响,是那三颗球正在轻振,同时有绿光从球内的絮状纹路中发出,就像沟谷里的那块绿石,渐渐地增亮。
当绿光盛大到盖过了密室内的照明,把红色的诗行染成黑色时,球的振动就像是随时都会突破铁盒之外,邓莫迟则合上了眼睛。
那只接触干尸的手臂已经突起青筋,陆汀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也扶住他的抖,只摸到邓莫迟肩头的衣料都是惊人的烫,可是不能松手,绝对不能,陆汀这样告诉自己,手心的炙烤总比镇静剂强上一点。又过了大约三十秒,邓莫迟深呼吸一口,那尸体连同军装竟直接碎了,连同军装、牌章、华丽却陈腐的穗状刺绣,全都碎成细粉,从邓莫迟指间漏沙般滑过,在墙角积起厚厚的一摊。
两条腿的粉末摆成的模样,倒还像是半个人形。
邓莫迟仍然抬着手,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就这么僵了一会儿,他在睁开眼睛。
随后猛地站了起来。
再看那铁盒,其中的三颗球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颗。陆汀心说完了,难不成另外两颗也跟那将军一样碎成了渣?可是盒底光洁如旧,什么都没有。他想捧起那小球瞧,只比拳头大上一圈,可他竟拿不起来——太烫了,他的掌根已经破了皮。于是陆汀弓腰,把脸凑近那颗“幸存者”,细致地观察。
他好像发觉……不是好像,是事实,这颗透明球体之中碧绿色的纹路比方才任何一颗都要密集,并且从某些角度来看,分外眼熟。
是一样的。这些新纹路的排布同他花了一个多月建模打印出来的模型,如果只看肉眼能够分辨的大致走向的话,是相互重合的。
一个离奇但又格外合理的猜想闯入陆汀脑海——三颗球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颗。
同时,也就是说,它们的纹路也实现了合体,只保留了重合部分。就像很久以前邓莫迟所说,海盗会把一张地图的信息分成三份,从重合处看出藏宝的线路。
他又慎重地双手拿起铁盒,掂了掂重量,确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邓莫迟已经恢复了寻常状态,垂眼瞧着陆汀,道:“这就是地图。”
“那这些纹路代表什么?”
“分布带。那种绿色辐射物质的分布,”邓莫迟又盘腿坐回了地面,像是顾不上烫,拿起那颗圆球,找了个点给陆汀指,“这是加德满都。”
陆汀看到球体表面很难察觉的一块碎絮。
“那它还算规模小的?”陆汀捧住圆球底部,它竟已经完全冷却了下来,“不止是地面,地壳一直到地心都有好多。”
“但只有那一块被激活了。”邓莫迟也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何振声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绿色辐射物质,是在矿石里?还是土壤?有什么用吗?”
“简单来说,它是固态的,或者寄生在某种固体中,有点像玉,能形成一圈性质和辐射类似的薄膜保护区,薄膜内部的生物环境和气候条件都能得到改善和维持,”陆汀把圆球放回铁盒,挨着自己打印出来的那只等大的模型,眼睛亮晶晶地解释道,“加德满都的山沟里只有很小的一块,还不如这间密室大,可是辐射的区域广到得用飞船在里面通行。”
“那岂不是如果全世界的都激活了,地球就能变回以前那样了?”何振声挑着眉,显然没有完全相信。
“不是没有可能。”邓莫迟道,“我看到了尸体的记忆。”
“我靠,我现在真是听到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了,”何振声腿蹲麻了,也坐下去,“快说说搞到了什么内部情报,我看叛军也不是好鸟,咱们仨都得知己知彼啊。”
“只是一部分。他死太久了,”邓莫迟望着脚边那抔灰屑,微微眯起眼睛,“那三颗球是别人给他的。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磁盘,对方是谁,我看不清。”
“可以理解,”何振声用食指在尸灰上画了几道,“这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要是真有灵魂,也差不多该飘没了吧。”
“st shadow也是别人给的。”邓莫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缓缓地说道,“在遇到对方前,他在明月城卖杂货,什么都没有。”
“那这个‘对方’能是什么人,救世主?会造不怕核弹的战斗飞船还会给全球的新希望物质指路?”何振声已经起出了外号,“怎么会看上一个卖杂货的啊。”
“可能不是人。”邓莫迟吸了吸鼻子。
“……”何振声一时语塞。
邓莫迟又看向陆汀,瞳仁中有光点闪动:“我还看到了你的爸爸。很模糊的印象,他和这具尸体……应该是竞争的关系。”
陆汀仍然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过度的反应,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并非由当今的总统主导,当时他的父亲也只是个年轻的商人,对超越时代需求的科技产品有着极为狂热的迷恋。救世主如果也把他当作……暂且说是“栽培对象”,那看中了他的什么?财力?野心?都是不得而知。如果要还原当时的情况,当事人又还剩下谁?能想到的,除了父亲便是先知,然而这两位现在都被画上了“不可能”的红叉。
倒不如把重点放在已知上,比如,在地球的那些犄角旮旯里面,是不是真的存在重塑生态的可能性。
“那张磁盘,我们当时找到了,在尸体的兜里,”陆汀接住邓莫迟的目光,思索着开口,“修好飞船之后,本来说要修复,没来得及。我把它放在elnath里。”
不得不说,毕宿五的腹舱足够宽敞,elnath和st shadow都说不上是小型,但错开角度停在里面,还是绰绰有余。邓莫迟回到曾经的工作室,感觉是陌生的,他从陆汀口中得知这些设备都是临时采购再组合起来的,也得知它们陪着他们两人在远海上漂了五十一天,把沉没的战舰送回了天空。
但他想不起来任何的细节。当在操作台上修整焊接点,又把仍旧残缺的磁盘插进计算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里。
更不记得在堆满金属零件的台面上缝制一条婚纱时的心情。那似乎是过分柔软的东西。
不过磁盘里残存的信息还是比较让人振奋的,很简短,几个钟头的修复得到的只是一个地点坐标,经纬度却精确得惊人:北纬 1873667°,西经8838716°。
“应该在……墨西哥?”陆汀俯身凑近显示屏。
“您猜对了,此地点位于墨西哥湾尤卡坦半岛,离奇琴伊察古建筑群不远,也就是著名的玛雅文明遗址。不过尤卡坦半岛于2089年被联邦直属的生命科学委员会划定为不宜居住的隔离区,”cy播报起分析结果,“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陨石坑的坐标,名为chicxub,‘希克苏鲁伯’,椭圆形,最大直径约300公里,内环平均直径达到了180公里,形成于白垩纪晚期一颗直径约10公里的陨石对地球的撞击。撞击后陨体完全蒸发,释出约为50x1023焦耳的能量,相当于九十多万亿吨tnt炸药同时爆炸,海啸、大气涌入的大量灰尘,这些足够改变全球气候,造成核子冬天。科学界广泛判定此次撞击与同期的其他几颗陨石是导致恐龙灭绝的主要原因,不过还没有被普遍承认。”
“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陆汀问道。
cy把互联网上当地的影像资料播放出来,拍摄于2089年10月底,雨林早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千沟万壑的山体,还有一些化石般的枯树。从卫星地图上放大来看,此地土黄一片,也是十分平坦的样子。
2089年之后,当地的一切信息都是空白。
“此陨石坑最初被一家石油公司发现,于1996年被证实存在,”cy又补充道,“由于它被覆盖在铱含量极高的黏土地层以下,地表不可见,所以一直非常神秘。”
“那我们现在……”陆汀看向身侧两人。
“现在什么,现在过去瞧瞧呀!”何振声已经兴奋起来,“这事儿十有八九跟外星球有关,说不定咱们过去了,就能找个什么法子把全世界的小绿条都激活,那还去什么火星?地球就够剩下这一亿多人活了,咱们真就成救世主了。”
邓莫迟停止望天发呆,看着卫星图上的坐标点,道:“为什么要当救世主?”
“ok,这只是个修辞,意思是做点好事,”何振声敲了敲桌面,“提示已经有了,真准备装没看见?现在地球这个鬼样子,人人平均只能活五十岁,咱们俩这年龄都是老年人了,只有小陆同学勉强算个青壮年。”
邓莫迟微微抿起嘴,不吭不哈地格式化磁盘,又把它拔掉。
“老大,”陆汀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三颗球和这个磁盘被叛军这么藏着,一定有他们没完成的事。如果我们按坐标过去了,真的能找到一些线索……现在全世界这么乱,我们也许能给所有人一点希望。”
“是啊,不是在地球上等死,就是被弄上天送死,去抗议一下,还被抓了起来。”何振声揶揄道。
“而且我还在想,说不定还能给你一些另外的提示,你的第零元素,你说的‘连接’,你从哪里来,”陆汀顿了顿,用心把邓莫迟看着,“还有你问我的,完整是什么,真实是什么,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找到。我觉得先知一定在说谎。”
邓莫迟站起来,转身往工作室的舱门走去。
“您准备干嘛?”何振声问。
“睡觉。”邓莫迟并不回头。
陆汀追了上去,毕宿五的几间卧室都已经多日未曾使用,他把主卧收拾了出来,把邓莫迟安置在自己的海绵床上,又在邓莫迟的监督下处理了掌根的那点烫伤。一出门,眼见着何振声也挑了间次卧待着,一脸随他去了的表情,似乎准备养精蓄锐,陆汀自觉不累,就去久违的菜园看了看情况。
的确,他的番茄干瘪在枝头,不过南瓜长得不错,垂下来的尾端圆润光滑,其他蔬果也是各有参差,不过总体比他想象中好。当初在血魔方里掐的那两枝菩提长得没精打采,当然也不至于枯黄,玫瑰倒是新开了一茬儿,正飘香,把整片种植舱染得生机盎然。
陆汀花了一个多小时整理自己的植物朋友们,傻傻地和它们说了会儿话,又花了十分钟折下几枝玫瑰,配着几株随便种的风车果跟鼠尾草,扎出一捧有些奇怪的花束。
在他一手拎着花束,一手端着装了三明治的餐盘,往主卧回的路上,cy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小姐请求通话,请问是否为您接入?”
陆汀脚步一滞。姐姐。他想。他的面前浮现陆芷挂泪的脸,不知怎的,在他逃亡的这段日子里,想起陆芷,总会看到她的哭泣。
也不知道这是陆芷第几次拨入毕宿五的通讯线路了。
“不要拒绝,也不要接通,”陆汀说着,又抬起步子,“就当我没看到。”
“是加急通话哦。确认不接入吗?”
“不了。”陆汀说道,快步穿过走廊。他很想听到陆芷的声音,和她聊聊现状,让她放心,不要难过,但他不能接起信号的通路,让她有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
回到卧室时,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对劲。邓莫迟也没有睡觉,刚刚洗澡出来,换了身陆汀的衣裳,坐在床沿,默默地把毛巾卷在自己手上。
听陆汀进屋,就抬起眼,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汀放下食物和花儿,拆下那条毛巾,帮邓莫迟擦起湿发。
“其实你可以接。”邓莫迟乖乖地仰起脖子,让额前的碎发垂下去。
“都听见了?”陆汀笑,确实,以邓莫迟的听力,那条走廊就在门外,算不上远。
“嗯。”邓莫迟垂着眼睫。
“不想接。”陆汀摇摇头,“一根弦绷在那儿,我怕一听见她讲话,我就突然绷不住了,”吸了口气,他又道,“而且万一对面是我爸怎么办?所以还是算了吧。”
“陨石坑的事,我有一种感觉,”邓莫迟突然转了话题,“那里很危险。”
“我知道。”陆汀擦揉起他颈后的发尾。
“你知道?”
“对,我知道,看到你犹豫我就知道了,”陆汀柔声道,“不过咱们现在也很危险啊,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会杀过来,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改变目前这个烂泥一样的局面。如果去了,我们有先进的设备,有很多探险方法,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就是一起去面对另一种危险。”
“如果找到了答案。”邓莫迟又道,接着静了一会儿,“也不能确定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决定吧,去不去找,”陆汀趴下上身,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双手绕到他的身前,“我都听你的,老大。”
邓莫迟又一次安静下来,陆汀摸了摸他的脸,收拾换洗衣物去淋浴。两天不洗澡就是他的极限了。在那间被铁锈味道填满的浴室中,他不可避免地、满脑子都是邓莫迟。那人的犹豫多么少见,但也多么好理解,他们一直在寻找真相,终于,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有关百万人的去向,答案压下来的时候谁也逃不开,公之于众了,谁也无法确认对错。
所以邓莫迟对答案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陆汀的怀疑一点也不少,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替他笃定。
当他擦干净身体尤其是腿根,从浴室出来,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踢脚线上的夜灯被贴心地保留,那团83星云悬浮在床前,闪着细腻的光。
邓莫迟吃掉了三明治,把花束立起来靠在床头柜后的墙上,还是没睡,坐在床头,正看着那团光源。
“是你送我的,”陆汀爬上大床的另一边,掀起被子钻进去,往邓莫迟身侧贴,“你以前写错的代码,全都整理起来,一块组装了这个星系。你说等它完整的那一天,也许会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邓莫迟点了点头。
“睡吗?”陆汀已经搂上他的腰,后颈正好枕在他的肩头,“我不太困,但是想躺着。”
没说出口的四个字是“和你一起”。
“睡吧。”邓莫迟也躺下来,十分自然地任他抱着,手在他背后,还轻轻拍了拍。就在陆汀闭起眼,准备浸入这熟悉的沉默中时,又听见他说:“好好休息,明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