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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把我当成卖盘的,我就顺水推舟,继续当卖盘的,去学校找她。
再次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毕业的时候,我曾设想,若干年后,衣锦还校,荣归故里,昂首挺胸,健步走在红地毯上,师生分列两旁,手持鲜花,摇旗呐喊,嘴里呼唤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某些老师因为当年考试给我不及格,而羞于见我,躲在办公室里独自伤感,后悔当年没有用发展的眼光看人,要不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曾当过他的老师。食堂的大师傅则骄傲地说:他是吃我做的饭长大的。澡堂打扫卫生的老大爷也会自豪地说:他是我看着光着屁股长大的。为了对母校的养育之恩表示感谢,我每年给学校一笔钱,设立以我名字命名的奖学金,专门颁发给每次考试后几名的学生,以奖励他们在“风声雨声读书声”的环境里独树一帜。我还要投资建设新教学楼,每层设立吸烟室,为广大烟民学生服务,让他们不再抱怨:抽个烟怎么就那么难啊!考试作弊和谈女朋友都偷偷摸摸也就罢了,别连抽根烟也躲躲藏藏,非往厕所跑,吸进肺里的不仅有尼古丁,还有屎尿的骚臭,如果只是自己同胞的倒也没什么,可是还有留学生的,这让自尊心强烈的国人很难接受。记得为了让我们养成不在池外便溺和上完及时冲水的习惯,中学化学课上,老师曾特意分析过厕所里气体的成分,它的组成极其复杂,浓度高时具有刺激性气味,甚至使人睁不开眼,严重时将导致双目失明,因此班里许多戴眼镜的同学都将视力不好归结到那些完了事儿不冲水的同学身上,说他们毁坏他人器官。在厕所抽烟,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我不能见死不救,佛家说过,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
学校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以前门口的大钟比北京时间晚了十几分钟,弄得我上课的时候经常迟到,食堂也以那个时间为准,该开饭不开,把好些学生饿出了胃溃疡,致使校医院的胃药脱销。现在那个大钟已经不走了,时针停在9的位置,开始有人把被子搭在上面晒;分针停在3的位置,分量轻的学生能吊在上面做引体向上;秒针停在的位置,上面贴满小广告:办证、代考四六级、寻异性合租、出售线性代数试题……
我给乔巧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到学校了。她让我到女生楼门口等,她五分钟后出来。乔巧出来了。穿着凉鞋,脚指甲上贴着带花的图案,每个脚趾的颜色各异,脚踝上还印了一张卡通贴图。
“没想到你真来了。”她走上前。
“为什么不来,我是商人,有买卖就做。”我掏出盘,按购买价格如实售出:“八块一张,五张,一共四十。”
乔巧说:“加上路费一共多少?”
我又拿出一张的票:“一共六十。”
乔巧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的:“给!”
我接过钱,对着天空照了照,水印里的毛主席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放心地放进钱包,给她找零钱。
“弄的跟真的似的。”乔巧在一旁看着说,“钱是正版的,可你是盗版的。”
我说:“我就是卖盗版盘的———哎,我没零钱找你啊。”
乔巧说:“你是盗版的卖盗版盘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叫邱飞。”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我不禁一惊。
“没零钱找就请我吃饭吧,否则不告诉你。”乔巧一脸得意。
现在的情况敌暗我明,显然买盘、搭话、送盘都是乔巧设计好的,为了弄清她这么做的真相,只好请她吃饭。很有可能吃饭也是她安排的圈套之一,但已经陷进来了,就不怕陷得更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会是替周舟给我送信来了吧,两人同为一个系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应该就认识了。
和乔巧去了我上学的时候常去的那家饭馆。大一的时候,我和杨阳曾经在这里喝过一个通宵,闹得服务员们一宿没睡,要不是因为老板教导她们顾客就是上帝,她们差点儿就报告学校督察队了。如今那些服务员都已不知去向,七年过去了,应该为人妻母了,她们是否还记得,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飞舞的夜晚,两个十九岁的郁闷学生坐在那里喝了一晚上啤酒,他们对暗无天日的大学生活何时才能结束大发牢骚。一转眼,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们二十五岁了。
饭馆依旧座无虚席,看来食堂的饭菜还是难以下咽,不知道现在是否还用铁锨炒菜,扫帚刷锅,搞得菜里总有一股土腥味。这时一桌人刚好吃完,乔巧赶紧一屁股坐下去,身手之敏捷一看就在公共汽车上抢座锻炼过。我坐了过去,这张桌子邻窗,第一次和周舟吃饭也是这张桌子。
坐下后,乔巧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不会真沦落成盘贩子了吧。”
我说:“卖盘怎么了,至少我自力更生,艰苦创业。”
乔巧说:“没什么,我是羡慕你,都有自己的产业了,总资产有多少,上市了吗?”
我说:“别拿我开涮了,你知道我不是卖盘的,真要是倒好了,听说电脑刚刚在中国普及的时候就开始卖盘的那些人,现在都成了IT精英,在中关村已是风云人物。”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问吃什么,我让乔巧点,她问我饿吗,我本来想贫一句:不饿,看见你我哪儿吃得下去。但因为还不熟悉,便没说。只说不太饿,乔巧说她也不饿,就喝点儿酒吧,便要了一个老醋花生、凉拌金针菇和泡椒鸡爪子,末了跟服务员说了一句:“再拿两瓶啤酒。”
我说:“没想到你还有喝酒的嗜好。”
“陪你喝,知道你能喝。”乔巧说。
“你到底是谁啊,怎么什么都知道。”眼前的乔巧让我充满疑惑。
乔巧说:“我是0级的,看过你们乐队在学校演出。”
啤酒上来了,乔巧倒了两杯,一杯推到我面前,拿起另一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你可曾经是我的偶像啊,今日相见,幸会幸会!”
我心里暗自发笑,以前只有我崇拜别人的份儿,没想到还会有人崇拜我,一不留神成了偶像,我有意贬低自己说:“你说的不是呕吐对象吧,那时候学校办晚会,学生会倒是非常愿意让我们演出,因为我们一上台,总会引起台下爆笑,如果就为了博观众一笑,我们亮相的效果比小品和相声好多了,但是负责场地的老师特不乐意让我们登台,因为演完以后,台上总会留下矿泉水瓶子、香蕉皮、苹果核什么的,不好打扫。开始还有人扔西红柿和煮熟的鸡蛋,我们会捡起来擦擦放进嘴里,边吃边演奏,后来观众觉得太便宜我们了,就扔不能吃的。”
乔巧说:“不至于吧,我看过几场,挺好的,我还一个劲儿鼓掌,巴掌都拍疼了。”
没想到自己当年还有如此忠诚的乐迷。我知道现在好多人都两面三刀,当着面能把你捧上天,背地里把你说得狗屎不如。为了得到对于那支记录了我们青春印记和成长的喜怒哀乐的乐队的客观的评价,我进一步探听虚实:“你看过我们几次演出?”
乔巧喝了一口酒说:“我入学那年的迎新晚会上,你们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叫《稻草人》,歌词我现在还能背下来呢。”说着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吟诵起来:
我伫立在麦田之间
渴望拥有灿烂的明天
身上穿着朴素的稻草
人们笑我愚蠢的外表
世间的凡事纷纷扰扰
却不使我为此烦恼
我并非没有头脑
也会像他们一样思考
我向往山的那边
听说那里总是蓝天
没有自由的双脚
我羡慕空中翱飞的小鸟
无法随心所欲地奔跑
依然会在某天摔倒
我看到雪花飞落
感到未来虚无缥缈
白云飘飘,我会慢慢苍老
阳光很好,就在这天跌倒
我说:“你记性真好,不学外语浪费了。”这次晚会我仍然记得,那天杨阳感冒,没法唱歌,我就客串了一回主唱。歌是五年前写的,当时我大二,对大学彻底绝望,萌发了退学的愿望,因为不知道退了以后干什么,只好继续留在大学里勉强度日。现在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歌词,没想到却有人能完整地背诵出来。
“那天我正好带着随身听,就录下来了,后来打听到,歌是你写的。”乔巧说。
“惭愧惭愧,已是陈词旧曲,现在听了都臊得慌。”多年后再次听到当年写的歌,就像听父母讲述自己小时候尿炕的事情,既感觉可笑,又为自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不好意思。
旁边三个男生正在挥汗如雨地吃一份大盘鸡,一个比桌子小不了多少的盘子摆在中央,三人将T恤的袖子撩到胳肢窝,露出腋毛和胳膊上线条分明的肌肉,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吐了一桌子,看得我自愧不如,甚是羡慕。我现在虽了(注:不行了的意思),顶多啃个鸡爪子,吃两块土豆,一盘宫保鸡丁都能把我吃撑着。在校生和毕业生的区别不仅在于饭量的大小,还体现在对卫生和环境的要求上。
服务员给这桌端上一盆酸辣汤,大拇指始终泡在汤里,直到放下汤盆,才从汤里拔出大拇指,皮肤明显比周围白了一块。如果是我,坚决会让饭馆再换一盆,但这三个学生毫不在乎,一人一大碗咕咚咕咚喝下去。我想后退几年的话,我也会拿起就喝,当年我连在食堂吃出肯定不是动物的指甲盖时食欲都丝毫不受影响,涮过手的汤又怎能浇灭我对食物的渴望。
饭馆里没开空调,只有一台电扇在工作,吃饭的学生汗流浃背,但高涨的食欲和热烈的言谈并没有受到影响,依然推杯换盏、添菜加饭。我待得实在难受,去开空调,老板不准,说现在才33℃,还没超过体表温度,用不着,但我还是按下启动键。还没回到座位,就听“嘀”的一声,空调吹风口的挡板又合上了。我回头一看,老板虽然远离空调,但手里有遥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