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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小鸟儿”叫得练鹊一僵。之前在家门口被张叔那样叫她还觉得亲切。可这么多年来她练鹊也算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客了,大庭广众下突然被人叫出小名,属实有些羞耻。
练鹊回头,便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妇人,身后跟着个年轻标志的姑娘,那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那妇人见了练鹊的脸,几乎落下泪来,怔了怔。她平息了许久,才道:“冒犯姑娘了,许是老妇人认错了人。”
老妇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道:“姑娘生得真是标致,我瞧了便喜欢。”
“我有个女儿,若是在膝下养到这么大,大约也是姑娘这样的模样了。”老妇人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练鹊瞧着老妇人衣饰整洁大方,虽然稍显老态却精神奕奕。便知道她过得不错。心里的大石已然放下了大半。
“娘,”她颤声道,“是我。”
李翠兰的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簌簌地落下泪来,可怜她这么大年纪一个老太太,竟然就这样在大街上不顾形象地哭了出来。她上前搂住练鹊,连声道:“我的儿呀,你好狠的心!”
练鹊亦是十分动容,眼里噙着泪,道:“是女儿不孝。”
李翠兰拉着女儿哭了许久,这才上下打量,一面看,又一面哽咽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往家里报个信儿呢?”
“女儿一时走岔,唯恐娘亲怪罪,并无颜面写信回家。”练鹊羞愧地说道。
李翠兰哭够了,见女儿无恙,便觉得愤怒:“你回了西陵,怎么也不回家。若非母女连心,我瞧着街上一个姑娘便觉得像你,你还要在外头野到什么时候?”
“偏生就是欺负你的爷娘老子心软么?你这丫头,是觉得我们平日对你太好了怎么的?”
李翠兰缓一缓,又怜惜地说道:“你一个女儿家,这些年在外头得吃多少的苦头,我们不在你身边,可怎生是好?”
练鹊听了,向来能言善道的她也不敢说话,只讷讷应是,说道:“都是女儿的错。”
李翠兰身后那个丫鬟瞧着母女二人对话,也渐渐地觉出不同来,跟着劝道:“老夫人可仔细别气坏了身子。大小姐回家本来是件好事,咱们总得叫老爷他们知道才是。”
李翠兰听了,深觉有理,却还训斥练鹊:“跟娘回家,让你爹好好教训你。”
练鹊十分无奈。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娘还是跟以前一样,刀子嘴豆腐心,说什么教训都是假的。练鹊在外头的时候,敢对她吹胡子瞪眼的人都死得透透的。可眼前训她的是她的亲老娘,还是她叛逆离家后被气到黄泉走了好几遭的亲娘。哪怕是当街骂她除了厚脸皮受着也别无它法。
都是年轻时候不懂事的错。
再者对着李翠兰这泪眼婆娑的样子,练鹊也狠不下心说重话,点头道:“都听娘的。”
李翠兰便同自己这失而复得的女儿介绍道:“你走之后五年,年团儿有钱了才娶上媳妇,你嫂嫂身子弱,却是今年才有了咱们家大宝。”
她指着丫鬟抱着的大胖小子。
“你哥哥一大把年纪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跟眼睛珠子似的。”李翠兰道,“这丫鬟叫宝月,你嫂子孝敬我,专门给我整了个丫鬟伺候,也是个伶俐的。”
宝月冲练鹊甜甜一笑,半大的姑娘倒是不见怯:“大小姐好。”
李翠兰抓着练鹊的手,她便觉出不同来。老太太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手上也变得软嫩许多。可是此时抓着自己年轻的女儿的手,竟觉得她的手十分粗糙。
她还是改不了在村子里时的习惯,夸张地叫起来:“我的儿呀,你这手怎么跟老树皮一样糙?”
练鹊:倒也没有那么粗糙?
这被母亲管得死死的侠女满是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道:“娘,我的手不是挺正常的嘛?”
李翠兰快要哭出来:“我苦命的儿哟,你这些年在外面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哦!”
纵马长歌,剑荡天下不平事,快活且逍遥。
练鹊顶着李翠兰谴责的目光,将肚子里的话吞了回去,只道:“娘,你想岔了,我这些年一直在跟着高人学武,并没怎么受苦。”
就只是高人逼着她当个吃花瓣喝露水的仙女,还让她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找人决斗而已。
李翠兰狐疑地说道:“娘没读过书,可也知道习武是比读书还要吃苦的事情,你不要骗娘。”
“岂敢、岂敢!”
练鹊忙转移了话题,挑了这些年遇见的新鲜事同李翠兰一股脑说了。她闷起来像个锯嘴葫芦,可话匣子打开了,也是滔滔不绝,说起故事来一环扣一环,十分精彩。
李翠兰夸她:“小鸟儿,你这故事讲得比咱们家酒楼里说书的还要好听。”
三个人并还在襁褓里的大宝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一条巷子前,路两边都是一些气派的府邸,李翠兰说他们家现在就住在巷子最深处。
“早年你嫂子让我们搬来跟他们一起住我跟你爹还不愿意,”李翠兰道,“来了城里才知道,这里的生活真是没得说,便利又舒心。”
李翠兰引着练鹊到了门前,她一抬头便看见一道阔气的牌匾,上面写着大大的“白府”两个字。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除了被叫“小鸟儿”的小名,其余时候都是被叫着“白二丫”这个大名的。练鹊这个名字,还是那个高人师父给起的。
她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练鹊生出一些退却之心来。
李翠兰却拉着她进了门,脚才踏过门槛呢,便气沉丹田,冲着几进的院落大声喊道:“老白头!年团儿!阿有!都出来!”
不愧是当年那个隔着好几亩田喊话从不含糊的李大姐。
李翠兰这一声中气足、还带着些尖利,不管你想不想听,都必然能听到的。她当年病重的时候,嗓门还是十里八乡第一的大,如今老了反而精神了,这喊声便越发地余音绕梁。
难顶。
母女两个一面往里走,游廊处便拐出一个文人打扮的老头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一脸生不如死的青年人和一个黑壮的妇人。
那老头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婆娘,大晚上的叫什么叫——”
“哦呦,这姑娘”那老头瞥见练鹊,眼睛一下子瞪直了,“你你你你怎么那么像我们家的小鸟儿。”
“什么像不像的,这不就是我们家宝贝女儿吗?”
白老秀才闻言,上下打量一番,老泪纵横:“是了是了,这么标志的姑娘,是我白进文的女儿。啊啊,小鸟儿都这么大了,长成个仙女模样了她娘,再扶我睡会儿,这梦可不能醒!”
娘这么多年没怎么变,以前的老学究爹倒是变得滑头起来。
练鹊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说道:“爹,是我,我回来了。”
白老秀才哼了一声:“胡说,我老白头就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女儿。”
然而他唯一的儿子却没给他拿乔的机会,快步走过来,激动地说道:“小鸟儿,真是你!”
练鹊如今二十七岁的哥哥白修明已经不再是她离开时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人形象了,他长成了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乍一看通身的书卷气,又有好皮相的加成,站在那里真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芝兰玉树一开口:“好妹妹,你可想死我了。”
练鹊:行吧。
她往后一瞧,便看见那个与他们家格格不入的黑壮的妇人。那妇人生得确实不好看,眼睛小嘴唇厚,头发稀疏,又黑又壮。看着练鹊时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若是平时来看也只像个普通农妇般没有那么多的不妥。只是同练鹊一家站一起,便是云泥之差了。
李翠兰年轻时便是乡里最好看的大美人,生了病又不怎么做事,如今老了也是皮肤细嫩,身段依旧。
白老秀才更是靠着一张脸才娶到的媳妇。不然就他年轻时那个穷样,还真没有姑娘看得上他。
练鹊兄妹两个更是结合爹娘的优点长得,白修明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小时候因为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才被人叫年团儿。到了练鹊这里则是直接飞升成了仙子的样貌,见得世面少的都移不开眼。
王氏瞧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子,倒是不觉得被比下——她早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所以找夫婿时一心想着找个好看的,改善下一代容貌。左挑右选才找到了当时算是老男人的白修明。
她就是冲着白家的美貌来的。本以为自己的夫君已经是她这辈子能够到的巅峰颜值了,没想到还有个更加祸水的小姑子。
这小姑子在眼前摆着,每天饭都能多吃几碗。太香了!
“阿有,阿有”李翠兰知道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媳妇的性子,心里有些好笑,无奈地说道,“王有寒,回神!”
王氏道:“娘、咱们小妹可真好看。”
管这个小姑子哪里冒出来的,一想到以后要与美貌小姑子一起生活,王氏在心里大呼:我可以!
“小鸟儿,这是你嫂子阿有,”李翠兰夸王有寒的时候还不忘损一损练鹊,“阿有自打嫁给我们年团儿就不停操心,说是个贴心的女儿也不为过。这些年家里的生意都是阿有一个人照料、今年又生了大宝,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王有寒红了脸,不过脸黑却不怎么能看得分明:“娘过奖了,这都是媳妇应该做的。小妹你才回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嫂子说!”
王有寒瞧着像个爽利人,虽然表情奇怪了点,但还是显出一种与白家人不一样的精明劲儿。
在练鹊的记忆里,自己爹和哥哥都是老实人,娘整日躺床上喝药,她自认自己不是个顶顶聪明的,对这个精明的嫂子倒是很有好感。
李翠兰又道:“以前没跟阿有说过,这野丫头七岁的时候就被拐子拐了,方才我在街上带大宝晃悠,这才刚好撞上。”
王有寒道:“看来老天爷也怜惜娘的一片思念之心,这才将小妹送到娘面前呢。”
“我要什么怜惜,她自己过得好便是了,”李翠兰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这些年都不回家,十多年了,怕不是看我老婆子熬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吧?”
王有寒道:“小妹一瞧便是个孝顺的,娘想岔了。”
“她以前爹也没给她起过大名,一直都是小鸟儿小鸟儿的叫着。阿有你也这么叫就是。”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白老秀才道:“胡闹,如今我们家也是这西陵说得上话的体面人家了,小鸟儿还每个正经名字怎么行?你等等我回去翻翻书,给咱们鸟儿起个好名。”
练鹊道:“我这些年在外头拜了个亲传师父,师父为我起过一个诨名,便是练鹊。也是一早叫惯了的。”
时人对师徒传承看得很重,说是师父其实也相当于半个父亲了。一家人听练鹊说她在外头是被她师父救下,又被传授了一身武艺,当即道:“那咱们就跟师父的叫便是。”
白修明说:“练鹊儿可不就是绶带鸟?这鸟生得好看,入药还可解毒杀虫、凉血止血。雌鸟羽冠短,羽毛上却有蓝色辉光,又寓意吉祥。我往日也捕过几回,确实很适合我们小鸟儿。”
李翠兰道:“你不好好读你的经书,怎么又出去抓鸟了?”
白修明一时不查,说漏了嘴,道:“娘息怒,我是说,族谱那里小鸟儿总得姓白,不如便叫白福。”
如果可以的话,练鹊很想让亲哥哥感受一下她这些年在外所学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