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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同正缩在桌子旁喝茶,那个样子乍一看去与寻常人家的老翁也并无不同。
便是练鹊的爹白进文,在家时也时时端着秀才的架子,不肯轻易失了体统。
练鹊觉得有趣,可能大儒的书看到一定境界,就开始返璞归真了吧?
吴同看到去而复返的练鹊走进来,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后头是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的陆极。可吴同看自己的学生还看不明白么?
这傻小子分明心里头乐开了花。
男大不中留,正是这个理了。
吴同心里颇有些不得劲,问练鹊:“你这丫头,方才走得那么急,怎么现在又巴巴地往回赶?”
他以前叫“小友”,现在则是叫“丫头”。两者的区别尽在言中。
练鹊道:“幸得先生一番话,在下幡然悔悟,特来投诚。”
于是将一番猜测说与两人听了。
吴同奇道:“那温氏小儿倒也算得上是个妙人了。”
练鹊听了,心里的愤懑压也压不住:“先生此言何意?若此事真的是我师兄一手策划,那他便是愧对我师父当年的教导,有何面目自称玄机子的门徒?”
“同室操戈之事古已有之,且历朝历代以来屡见不鲜。”吴同捋了捋胡子,“更何况你们只是师兄妹罢了。且不说别的,就是师门传承这一点就有的好计较。”
“老朽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陆玄机的徒弟,你那个琴剑双绝的师姐、号称刀神的师兄,可曾将同门情谊放在心中?”
练鹊想要反驳,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陆极倒了一杯水给她。之前两人在商量要事,房中没有下人伺候,也只能让陆极这个侯爷给她亲自倒水了。
练鹊有些拘谨地接过水:“麻烦侯爷了。这是”
她接过瓷杯一看,里头红棕色的液体在白色的杯壁映衬下,透出暖意来。练鹊将杯子举起嗅了嗅,是糖水。
吴同道:“你这小子,怎么连我的糖都给翻出来了?”
陆极对于老师的控诉不为所动:“您年纪大了,大夫再三嘱托,不可多食糖水。”
吴同“啧”了一声:“你说这茶喝起来有什么意思!”
练鹊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粉色的唇沾了沾那糖水。这水温度适宜,并不烫嘴。
“甜的。”
练鹊说完便觉得自己有些傻。糖水么,可不就是甜的。
陆极看着她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喝水,眼睫微颤。他坐在练鹊对面,侧过头去正好对上吴同揶揄的神情。
陆极猛地转回头去。
练鹊冲他笑了笑。
“你在外头受了冻,多喝些暖暖身子。”陆极心里,只觉得这笑容比糖水还要甜一些。
练鹊被他弄得有些发懵,点了点头:“噢”
她其实很不明白。她以前拒绝过不少男子。被拒绝后苦苦追求者不少,但也不乏失去方寸,转而破口大骂的。更有甚者,如江家的某人举全家之力来追杀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怎么到陆极这里,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甚至还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样,更加明目张胆了。
埋头苦喝。
与众不同的陆极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练鹊喝水。练鹊被他盯着心里觉得尴尬,便只顾喝水。然而她喝完了陆极便过来给她续上。本来坐在对面的人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如此一来,练鹊杯中的糖水便没有空过。
陆极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提着糖罐子往杯中舀糖、提着水壶倒水,一样不错。
练鹊无法,照单全收。
陆极便继续倒。
糖水甘美无比,练鹊心中却泛起丝丝苦涩。原因无他,只是这水喝得多了,便觉得腹中有些涨涩。
陆极练过武,提着水壶倒也不觉得手酸。只是眼看着练鹊喝了一杯又一杯,手中的壶重量也越发轻了,他心中也腾起疑惑。
这白姑娘瞧着瘦,没想到这么能喝。
但他转念一想,这白姑娘武功超绝,曾踏入宗师之境,想必在饭量方面也与平常的女子有所不同。军中成日操练的大丈夫们每餐都要吃好几碗饭,那么身手远在他们之上的练鹊一定会吃得更多。
刚才白姑娘又在外面吹了冷风。想必身子是遭不住了。
陆极温柔哄道:“再多喝些。”
练鹊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陆极的温柔只是自以为的温柔罢了。实际上在练鹊的视角来看,他还是绷着一张脸,仿佛像在看犯人一样盯着练鹊喝水。
练鹊嘴角抽了抽:“侯爷,我”
“嗯?”陆极声音低沉,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
吴同看不下去了:“我这个老人家还在这里,你们俩打情骂俏什么?”
练鹊伺机放下瓷杯,道:“老先生误会。这是侯爷仁善罢了。”
陆极觑着练鹊的动作,估摸着可能她想说些正事,便也只是默默地将糖水满上。
吴同道:“你问问陆极,望都之中父子、兄弟阋墙的事有多少?你那些师兄弟的龃龉不过是平常罢了。”
陆极道:“这样的事确实常见。只是”
他的眉皱起来,许久才勉强想出话来:“你们毕竟是江湖门派,与朝堂上的事情终是不同。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
练鹊瞧着他为难的样子,哪里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练鹊对于他的体贴没什么想法,只道:“侯爷多虑了。我虽然不愿意跟我师兄兵刃相向,可若是他真的犯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必手软。”
她看着陆极,一字一句道:“我来,是担忧侯爷的处境。”
陆极同吴同对视一眼。
吴同先笑起来:“我就知道,我看中的后生,必然是个有情有义的。”
陆极道:“不瞒姑娘,此番方治倒台,朝野上下确实有新的动静。我手下谋士吴照也正是为此事在朝野奔走。如今才在西陵定下来。”
练鹊心里还存着别的疑惑。
陆极为什么突然就被皇帝削了权?那西北被陆极治得像个铁桶一般,陆极怎会甘心被调至西陵?还有方治倒台,他在朝中的势力怎么会毫无反应?就继续让陆极在西陵站稳,等着南方变成另一个西北?
若是在以前,练鹊一定会直接问出来。可是她还在怀疑自己的师兄是不是在背后插了自己一刀。她深深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或许人与人本就该互相防备警惕,只以自己利益为先。什么坦诚信任都不是可以轻易交付的东西。
练鹊有信心让陆极看到自己的诚心,这些事以后自然而然都会知道的。
不料陆极却道:“姑娘可知道本朝废太子因何被废?”
练鹊一愣,旋即笑道:“这样的事即使是我这样风里来浪里去的倒也知道一些。据说那废太子是元后同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饱受皇恩,却一心夺谋皇位。六年前他起事不成,这才被皇帝下旨褫夺太子之位及封地,流放西南。却在流放的路上猝死。这事民间一般都叫武德之变。”
废太子燕行确实受宠,就算是做了犯上作乱的事情,最后死了还是被皇帝赐了封号武德,葬入皇陵。
废太子燕行品德出众,江湖中人都传说他将来会是一名合格的君王。谁知再贤明的圣人竟也逃不过对权利的渴望。
说起此事,练鹊不免感叹,她真是不懂男人对权利的执着。师兄温秉可太喜欢在权贵们面前装神弄鬼了。玄机子死后温秉请她去云山住过几回。练鹊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碰上温秉在这个皇子那个王爷面前自导自演,谋定乾坤。
别说,看久了还觉得颇有趣味。
陆极道:“我与废太子曾是挚交好友。”
练鹊心里一咯噔,开始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燕行的坏话。
“当日太子起事本就是个阴谋。”陆极道,“我与他相交已久,清楚他的为人。虽然不相信,但我本就深受皇帝忌惮,因此只是派了手下十名暗卫护送太子前去西南。”
“谁知太子行至一半突然暴毙,当时的暗卫也只回来一个。我心中存着疑惑,一直命人暗中调查此事,却始终不得其解。”
吴照接道:“废太子与陆极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我本来在望都过着我太子太傅的安稳日子。只那些天头疾发作去京郊疗养,哪里能想到那么巧便遇上小人犯了红眼病。也是我那学生不争气,真得叫人得逞了。”
“此后我便辞去官位,来了西陵。”
练鹊道:“老先生为何来西陵?莫非”
“太子暴毙之地,正是西陵。”
室内温暖如春,练鹊本来被糖水沁暖的心脾突然冷了半截。
“众所周知,西陵太守正是先太子,原来的二皇子燕佲的人。”练鹊喃喃道,“整个西北都在侯爷的掌控之中,侯爷便将计就计,被贬到西陵调查此事?”
“姑娘都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不明,”练鹊心中很是纠结,“我见过我师兄与二皇子的人来往。那他为什么要帮侯爷扳倒太子的人?”
吴同抬起眼,看了练鹊一眼。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