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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缓缓睁开眼,随即又闭上。
头好痛啊……她忍不住细声呻吟,再次睁开眼时,马婧那张如满月般的丰满脸蛋出现在眼前,她一惊,差点跳起。
‘妳靠这么近做什么?’她推开马婧的脸,觉得双眼有些畏光,顺手遮住。
‘郡主,您还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吗?’马婧端来一杯热茶,递上。
摘星接过,摇摇头,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好难受……这就是宿醉的感觉吗?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昨晚喝醉了,整个人掉进荷池里哪!’
她一愣,问:‘真有此事?是酒醉失足吗?’
马婧却一脸卖关子,反问:‘郡主,您先说说,对于昨夜,您还记得什么?’
她白了马婧一眼,觉得她这没大没小的个性倒挺像小凤,顿时又觉有几分亲切。马峰程为安抚马家军,及为攻晋做准备,无法在宫中久留陪伴摘星,但他特地将女儿马婧留下贴身照顾摘星,让她不用独自一人面对。
摘星缓缓道:‘我只记得,昨夜宴席上,许多人轮番举杯恭贺,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有些不胜酒力,想去外头透透气……’她望向马婧,示意马婧接下去。
马婧道:‘郡主您昨夜离席后喊冷,我去替您找披风,回来时就听到您落水的声音了,接着便见到三殿下匆匆离去。’
‘三殿下?’摘星有些惊讶。
朱友文昨夜离席来找过她?可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知我昨夜有无酒喝失言,说错了什么话?’她试图回忆,但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很有可能喔!不然为何郡主您落水,三殿下非但没伸出援手,还掉头就走?郡主您落水时,身上还披着三殿下的披风呢!一定是他担忧您受寒,特地来找您,结果您酒醉后不知道胡说了什么冒犯到他,把他气走了……’马婧自己也是胡乱推测,却说得彷佛真有这回事。
摘星双手遮脸,忍住想发出呻吟的冲动。
老天,她昨夜到底说了什么坏事了?这场联姻,对马家军至关重要,千万不能搞砸,可她却让渤王留下如此差劲的印象了吗?连见她落水也不愿拉她一把,而是选择拂袖而去?
摘星还想再追问马婧,门外走入一宫女,跪下恭敬道:‘郡主,渤王府的马车已在宫门外恭候多时了。’
主仆俩对看一眼,均想:这么快就要接她入渤王府了吗?
‘郡主……’马婧有些迟疑不安。
‘没关系。’她笑了笑,安抚马婧。‘该来的总会来,渤王府又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我是未来的渤王妃,的确不该继续留在宫中。’她转头对传话宫女道:‘我很快就会准备好。’
说是准备,其实摘星并无多少随身行李,最重要的就属重新回到她手上的凤眼铜铃。她感伤地抚摸着铜铃好一会儿,这才仔细收在衣内。毕竟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她说什么都不想再失去。马婧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收拾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跟在她身后一起来到了宫门,只见一辆马车已等在那儿,车厢与车辕均以足色白银装饰,拉载的双马较一般马匹身材低矮,毛色枣红,是以耐力著称的室韦马,而非摘星常见的军马或战马。
莫霄由马车上跳下,走上前对两人道:‘马郡主,三殿下因尚有要务在身,特命在下先送郡主回渤王府安顿。’
摘星点点头,不欲多问,上了马车。
马婧跟着上车,一面放下包袱,一面担忧问:‘怎么不亲自来接郡主您回府呢?三殿下真的还在生气吗?他会不会想悔婚啊?’几句话就把自家主子贬得一文不值,摘星看了她一眼,懒得纠正。
马婧见摘星不理会,又自顾自道:‘郡主,您真有把握能与渤王融洽相处吗?传言他是个性情孤僻古怪的人哪!’
摘星不语,倒觉传言有几分真实。
马婧又道:‘而且,听说渤王府还有个天大的可怕秘密,堂堂三殿下王府,下人却不多,传闻是因渤王残暴寡仁,凡是不顺他意的下人,都被他给杀了!尸首就埋在王府庭园里,所以这许多年来,别说是一朵花,连根草都长不出来!像块墓地似的!’马婧越讲越觉耸然,眼神害怕。
摘星却嗤之以鼻,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自己吓自己!’
马婧略觉委屈,她可是替摘星前途着想,才花了许多工夫暗暗向那些宫女打听这些八卦,哪知摘星根本不屑一顾,不愿与她一起嚼舌根。
马车行进间,车外人声渐渐嘈杂,摘星好奇掀开车帘,马车已放慢了速度,驶入京城大街,其时梁帝已迁都洛阳,身为天下名都,洛阳曾为七朝首都,四面环山,八关都邑,形势甲天下,尽管数次遭战火蹂躏,历代定都帝王重建亦不遗余力,市容井然有序,街道交错,南北四条,东西四条,纵横宛如棋盘,然遭逢前朝安史与黄巢之乱,人口锐减,终究不复盛唐时期的繁华了。
马车行经都城内最中心街道,大街宽达四十米,足以容纳两辆马车来回并行,大街两旁尽是店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洛阳本就位于陆运水运交通枢纽,汇集各地商业买卖,店铺里尽是形形色色各式南北货物,摘星的目光不由多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要马车停下。
‘郡主有何吩咐?’驾车的莫霄转过头问。
‘初到渤王府,我想购置些薄礼赠与三殿下。’摘星道。
莫霄还未回话,马婧已快手快脚先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摘星随后下车,莫霄知她是未来的渤王妃,也等于是自己半个主子,阻止不得,只好将缰绳交给身旁的马夫,跟着跳下马车,陪着主仆俩去逛大街采买礼品。
沿街店铺小贩叫卖着人蔘、貂皮、鹿茸、木耳、蜜饯、茶叶、漆器、玉器等,已让人看得目不暇给,还有许多当地盛产蔬菜瓜果,鲜艳欲滴,酒铺饭馆更是不断飘来食物香气,马婧闻得嘴馋,拚命吞口水,莫霄则是在经过酒铺时,多看了一眼正在打酒的老翁。弯进小巷里,又是另一番风景,是几家药铺、书铺、香铺,还有间纸铺,店门口摆着文房四宝,摘星好奇走了进去,拿起笔砚端详,店铺老板是个儒雅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对摘星细细解说。
之后三人又逛了几圈,走进一家首饰店铺,马婧以为摘星总算有点心思装扮自己了,却听她问莫霄:‘那位牵马等候渤王的女护卫是否叫做海蝶?’莫霄答‘是’,她便询问店里是否有蝴蝶相关的女子饰物,莫霄居然也兴致勃勃陪同摘星挑选。
采买得差不多了,三人正要离去,几个淘气孩子从他们面前叫嚣跑过,摘星探头一望,见那些孩子个个手里持石块,正朝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影扔去,嘴里一面大喊:‘臭乞丐!滚开!’那人影衣衫褴褛,虚弱不堪,即使被石块击中,也无力逃走。
‘住手!’摘星看不下去,大喝一声,她最痛恨借机欺负弱者了!
那些大孩子们见她只是个女人,根本不怕,有个胆子大的,甚至将石块扔了过来,却被莫霄接住,他瞪了那些孩子一眼,手掌微微一用力,石块瞬间碎成了砂砾,他张开手掌,刻意让那些砂砾缓缓落下,让那些孩子看个清楚。
孩子们立刻知道莫霄不好惹,一下子全跑光。
‘居然这般放肆!那些孩子太可恶了!’马婧愤愤不平。
摘星赶到那人身旁,见是个老人家,满头花白,身形消瘦,面目憔悴,摘星轻声问:‘大叔,大叔?您没事吧?您家住哪?我们送您回去。’
老人睁开眼,看见摘星,双唇哆哆嗦嗦好一阵子似要说些什么,但因太过虚弱,语不成句,只隐约听出他来自外地,接着双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马婧问:‘郡主,现在怎么办?’
摘星也有些苦恼,如果丢着不管,老人大概就真要死在街头了,她想了想,道:‘把他带回渤王府照料医治吧。’
马婧与莫霄都是一愣。
‘郡主,这人来历不明,恐怕不妥。’莫霄道。
摘星道:‘在奎州城,救助百姓乃是家常便饭,不管这人是谁,都是大梁境内子民,不是吗?难道堂堂渤王会任由自己的子民落魄潦倒街头?’其实她也知此举不妥,但老人年纪与她爹爹相仿,又来自外地,无依无靠,她实在无法狠下心弃之不理。
‘郡主,莫霄说的没错啊,万一这人其实很危险怎么办?会不会反而替三殿下惹祸上身?’马婧也帮腔。
‘那好吧。’摘星对莫霄道:‘你先搜他身,这人虽来历不明,但若暂时对渤王府无害,就赶紧先把他带回去医治,万一出了事,一切有我来扛。’
莫霄无奈,只得听话搜身,再将人扶上马车。
马车离开没多久,大街另一端冒出几名大汉,其中一名大汉手里拿着张人像,目光在人群间四处巡梭,比对搜索。
‘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把人找到……’那名大汉吩咐,另外几人低调颔首,分别朝不同方向散去,行动利落,显受过训练,非一般百姓。
但那几人搜寻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得无功而返。
*
马车来到渤王府,文衍、海蝶与渤王府众人早已等候在门口,准备迎接未来的渤王妃。
马车停下,文衍才喊了声:‘恭迎马郡主——’摘星已迫不急待打开车门,与马婧扶着那浑身脏臭的老人下车。
众人面对这突兀状况,皆是一愣。
‘文衍!快!先救人!’摘星喊道。
文衍略一使眼色,两名下人立即前去将老人扶进王府,摘星一脸忧心忡忡地也跟在后头,马婧拿着大包小包的包袱也匆匆跟着。
海蝶问莫霄:‘那人是谁?’
莫霄答:‘路上遇到的乞丐,饥寒交迫又一身伤,郡主心地好,说什么都要将他带回渤王府医治。’
海蝶外貌冷艳,甚少笑颜,听得还未过门的郡主就自作主张捡了个乞丐进渤王府,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还没正式成为渤王妃呢,就这么会使唤人了?真以为自己是渤王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摘星等人先将老人安顿在仆役居住的耳房,文衍亲自把脉,确认老人只是饥饿过久,体弱难撑,并无大碍,只需静养进补,很快就能康复。
摘星不好意思道:‘初来乍到,就如此麻烦各位,实在过意不去。等大叔身体无恙了,我自会请他离开,若三殿下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文衍交代了几句,将海蝶领到摘星面前,道:‘郡主,王府东厢别院已为您打扫整理干净,之后由海蝶负责安排照顾您的起居。’
海蝶走到摘星面前,恭敬道:‘郡主,请随我来。’
渤王府占地广大,坐北朝南,共有三进,摘星等人经过王府中央庭院时,却不见小桥流水、花团锦簇,整个庭院以碎石铺地,仅栽种几棵松柏铁树,摆放几座枯石,一切布置极简,却极富宁静禅意。
摘星默默欣赏这奇特的庭院布置,身旁的马婧却惊慌道:‘郡主!这什么鬼庭院?连朵花都没有!是不是地底下真的埋有尸——’
马婧嗓门大,前方带路的海蝶听到了,回头道:‘三殿下不爱花草,觉得庸俗。’
摘星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没有花草的庭院,虽然是单调了些,却予人一种宁静感,三殿下日理万机,特意设置这样的庭院,想是有助心情平静。’
海蝶微愣,对马摘星稍微改观,‘三殿下的确说过,非宁静无以致远。’
三人经过王府大厅,只见宽敞大厅内,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黑压压,帘布、梁柱、柜子、桌椅等,全是玄色,且除了黑柜上一把横放的利剑外,便无其他摆设,连个花瓶或瓷器都没有,整体感觉肃穆有之,却也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唯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书画,摘星觉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
马婧忍不住又多嘴道:‘这大厅怎么黑压压的,像个灵堂似的。’
海蝶回头不客气瞪了马婧一眼,道:‘黑色乃三殿下钟爱。’
摘星若有所思,道:‘黑者肃穆,却过于深沉,难免令人却步,不敢亲近。’
那个男人是刻意营造出让人不敢亲近的气息吗?还是天性使然?
三人接着穿过一条回廊,走出回廊时,左侧有处以高墙围起的院落,玄色大门紧闭,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处是?’摘星好奇问。
‘这是三殿下的起居处,没有三殿下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深不可测。
朱友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海蝶领着两人来到别院后,便告离去。
厢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两扇木窗已经打开,采光极佳,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矮柜、一张桌子与两张椅子,并无其他摆设,倒也素净。那床帐与被褥也是素色,是深浅不一的青色,她看了只觉好生亲切,心想:不知是谁特地挑选的?
她环顾一圈后,在桌前坐下,还没喘口气呢,马婧已经将随身携带的大小包袱都搁在了桌上,从中挑出一个包袱,迫不急待打开,道:‘总算到咱们的房间里,能松口气了!郡主,这些都是爹吩咐人从奎州替您带来的,您看看合不合用?’
她心头一暖,马峰程看着虽是大老粗,倒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包袱里头除了一些衣物细软外,还有她娘亲的画像,她凝视画像许久,吩咐马婧将画像挂在墙上。
她轻轻‘咦’了一声,从包袱里拿出一对皮影戏偶,居然是当年的星儿与小狼,只是不知为何,戏偶身上处处是缝补痕迹。
她还没开口,马婧已经主动解释:‘听说这是一个叫红儿的孩子,拿到马府的。红儿听她爹说,这星儿与狼仔是郡主您当年最喜爱的一出戏,她听闻马府出了这等惨事,于心不忍,本想偷偷拿着这对戏偶祭奠您,结果被我爹派去的人遇见了,听得郡主您还活着,她坚持要把这两个戏偶转交给您,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摘星嘴角露出微笑,轻轻抚摸手里这对缝缝补补的戏偶,想必是因为时间久远,戏偶损坏,那叫红儿的孩子却耐心地一针一针缝补,还保留得这么好。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红儿,几岁了?’她问。
马婧搔搔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不以为意,想象着红儿大概只有七、八岁,只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愿意相信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吧?
七、八岁,正是她初遇狼仔的年纪呢。
只是八年过去了,人事已非,她还在,狼仔已经不在了。
她感伤地看着小狼戏偶,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马婧知她触景伤情,连忙岔开话题,道:‘郡主,难道您真不觉得这渤王府处处透着古怪吗?寸草不生的庭院,不得闯入的禁地,谁知道渤王在那处院落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摘星实在受不了马婧的饶舌,故意接话想糗马婧:‘是啊是啊!那里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住在里头的三殿下,冷酷寡情,心狠手辣,说不定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索命怪物!’
‘原来郡主喜在人后道是非造谣吗?’朱友文的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
主仆两人都是一愣,马婧连忙开了房门,只见朱友文脸色虽依旧冷漠,但微蹙的眉间显示他心情不佳。极度不佳。
摘星自知理亏,下意识地将戏偶放入包袱内收好,不想让朱友文见到。
堂堂三殿下居然像个妇人家躲在房门口偷听,岂非君子?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还身系整个马家军的未来,她按捺下脾气,好声解释:‘殿下,方才只是胡言罢了,我并不是——’
朱友文硬生生打断她:‘本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想亲自问问郡主,为何擅自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入王府?’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殿下,此举的确是我踰矩了,但那位大叔是位孤苦无依的外乡人,又受顽童欺侮,且他与我爹年纪相仿,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她解释道。
但朱友文依然语气如冰,不留情面,‘郡主可真善良,一点都不像会在背后道人长短!此处是渤王府,不是奎州城,才进门不到半天,郡主真以为自己已是渤王府女主人了吗?’
‘他是大梁百姓,殿下职责本就该保护人民,难道不是吗?’摘星也来了气,扬声道。
马婧在一旁暗叫不妙,这两人还像是要做夫妻吗?你一来我一往,句句针锋相对,当仇人还差不多!这日后是要怎么相处啊?
朱友文显然也没料到摘星敢顶撞自己,一怒之下,大声道:‘在渤王府,一切本王说了算!本王绝对不允许收留来路不明之人!’
她也不甘示弱,‘人是我带回来的,若有任何差错,我愿一人承担!’
他狠狠瞪着她,彷佛巴不得一口吃了她,马婧在一旁看着心惊胆战,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马摘星下一刻就要被朱友文扫地出门时,却惊讶听到他冷哼一声后,讥讽道:‘是吗?那么郡主这次最好说到做到!而非出自一时怜悯,随意施舍善意,又毫不在乎将之抛弃!’他拂袖大步离去,身上披风飞扬,怒意张狂。
她愣愣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明显察觉他话中有话,却又不知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他……似乎曾认识她?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朱友文所有的一言一行,和她的过去有什么关连?
*
她没有想到,与他的第二次冲突会来得这么快。
朱友文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不想与他形同陌路,况且之前的确是她莽撞了,于是她收拾好心情,带着在街上采买好的礼品,前去见他,希望多少能讨他欢心。
她初入府时就注意到,渤王府大厅内悬挂的字画,是前晋书画家索靖与卫瓘的书帖,之前她在京城街上特地挑了块端砚,本想做为见面礼,却没想到成了赔罪礼,她不由苦笑,该说自己真有先见之明吗?
端砚乃四大名砚之首,刚质而柔,摸之如小儿肌肤,软温嫩而不滑,呵气研墨,发墨不损笔毫,广受文人雅士喜爱,前朝更有‘贡砚’之名,她选中的这块,深青带紫,天然石品斑纹雅而不华,更有一石眼,状如凤眼,晶莹有光,堪称罕见极品。
文衍识货,一见那端砚,双眼便发亮,目光从摘星手中,再移到渤王手中,难得痴迷,直到摘星唤他,才回过神来,‘郡主。’
‘文衍,我知道你精通医术,不知道这本医书,你见过吗?’摘星递上一本书。
文衍定睛一看,是王叔和的脉经,他自己虽也有一本,但马摘星特意迎他所好,还是让他颇为感动,内心一喜,忍不住就要伸手接过,却感受到后方传来一道冰冷视线,伸出的双手又赶紧收了回来,道:‘无功不受禄,郡主毋需多礼。’
摘星却将书塞进他手里,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奎州到京城,这一路上都是你在照顾我们,也是你亲自诊断照料那位大叔,小小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文衍只觉身后那道目光越来越冰冷,简直能冻死人,但再推辞,显然就是不给摘星面子,他拿也不是,退还也不是,很是尴尬,却又不敢转头看主子一眼。
朱友文手握砚台,冷冷看着摘星又转向文衍身旁的海蝶,将一支蝴蝶发簪递给她,那发簪上的蝴蝶做展翅飞翔状,以数百根金丝缠绕而成,经过掐、填、织、编等多道工法,将冰冷的金属化为生动蝴蝶,蝶翼上施以点翠,蝶目则以一颗圆润珍珠剖半,分作左右两目,随着光线转变,虹彩流动,栩栩如生。
海蝶虽出身渤王府,但朱友文不喜奢华,哪有什么机会见到这等专为女子制作的精致发簪,海蝶总是保持警戒的目光一触到那只蝴蝶便被吸引了过去,很是喜欢,但顾及主子心情,她也只敢让自己的目光稍作停留,随即低下头,恭敬道:‘多谢郡主,如此珍贵之物,海蝶用不上。’
摘星却将那支发簪直接插在她的如云秀发上,赞道:‘戴在妳头上真是好看,妳就收下吧。’海蝶待还要推辞,见莫霄正含笑望着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淡淡向摘星道了声谢。
朱友文隐忍着怒气,看着她一一用礼物收买自己的手下,冷哼:‘郡主可真工于心计,一进王府就忙不迭笼络人心。’
她早知朱友文不会轻易接受赔罪,不慌不忙道:‘殿下,我自知坏了不少王府规矩,下回绝不再犯,小小礼物,只为赔罪,还望殿下接受。’
朱友文不再言语,能杀死人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最贴身的手下,文衍与海蝶立即将医书与发簪放在桌上,莫霄则是一脸尴尬,朱友文瞪了他半天,他才干笑几声,道:‘郡主送我的是几坛好酒,我耐不住渴,回来的路上就全喝光了,要还,也只能等我去茅房了。’
朱友文发誓,如果可以,他很想当场扭断莫霄的脖子!
一个个都倒向这个女人,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主子?
‘殿下,这些礼物都是我细细挑选,还望殿下能接受我的心意。’摘星又道。
他目光狠狠扫过去,看着这个侵门踏户破坏他生活的小女人,近乎咬牙切齿,‘好,既然是送礼,收了礼后,任凭我处置!’他手一扫,砚台由他手中飞出,重重摔在墙面上,应声断为两截。
文衍等人面上同时露出惊讶与心疼,惊讶的,是他们从未见过向来冷静自持的主子在人前失态动怒,心疼的,是怕郡主送他们的礼物,也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莫霄脸色更是难看。
摘星见他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践踏她的心意,亦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压下怒气,目光直视朱友文,问:‘敢问殿下,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消除殿下对我的成见?’
‘此番赐婚,我因皇命,妳为利益,本就是各有所需,不必再演戏了!’朱友文冷冷回答。
‘婚约乃女子终身大事,我求的只不过是能与殿下和睦相处罢了!’她双颊通红,感到备受屈辱。
这个男人为何要处处误解她、羞辱她?
既然他这么讨厌她,又为何要答应娶她?
难道仅仅是为了拉拢马家军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是了,这一切,不过就是各有所需,朝廷需要马家军,而她需要朝廷的力量为父报仇。
他说的没有错,历来哪个皇子的婚事不是政治联姻?朱友文和她一样,不过都是颗棋子,但他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为皇子,处处贬抑羞辱她,皇子又如何?要知道,她背后可是整个马家军,两人若真闹到了皇上面前,还不知梁帝会挺谁呢?
场面一时僵滞,马婧平日话多,此刻搜索枯肠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圆场,文衍等人更是首次面对主子的家务冲突,自知此刻是外人,更不好出声,尽管他们都觉朱友文确是有些咄咄逼人,针对马家郡主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看什么都不顺眼,但身为下人,他们哪敢出声?只是在心里不免倒向了马摘星几分,同时疑问重重:主子向来对周遭事物冷漠,却为马郡主屡屡失态,甚至心浮气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两人过去发生过什么嫌隙吗?
*
马摘星带回渤王府的老人,自称叫林广,他喝了几帖文衍开的温补药方,当晚便清醒多了,隔日一早,摘星前来探望,林广激动得想下床跪谢,她连忙扶住老人细瘦的双臂,温言道:‘广叔快请起,不过是举手之劳。’
摘星亲自倒了杯水,递给老人,问:‘广叔,您住外地何处?我可以派人送您回去。’
林广见摘星虽衣着朴素,但举止高雅,谈吐不俗,更不嫌弃他落魄潦倒,知她来历一定不凡,不禁有些局促。‘小人……小人是亳州人,来京是为了寻找……寻找恩人,盼能见上一面,亲自道谢。但人还没找到,便已身无分文,不得已流落街头,幸得姑娘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实在感激不尽。’
摘星淡淡一笑,道:‘广叔不用感激我,您该感激的应该是渤王殿下,这儿可是渤王府,事事都得这位王爷说了算。’
‘渤、渤王府?’老人脸色一白,民间流传渤王心狠手辣,残暴无情,他远在亳州也早有听闻,没想到今日却被救回了渤王府……
见林广一脸担忧恐惧,马婧道:‘您别担心,这位可是未来的渤王妃,我们王妃向来热心助人,一定会帮您的!’
‘渤、渤王妃?’老人瞪大了眼,惊愕过度,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摘星白了马婧一眼,柔声道:‘广叔,您别听她乱吹牛,我刚也说了,这里事事得要渤王说了算,我可没这么厉害。’
正说话间,外头有仆人来报,说是二殿下郢王特地登府拜访,请马摘星一同前往迎接。
摘星虽不想见到那个对她百般挑剔的男人,但她初来乍到渤王府,又是未来渤王妃,拒绝与王府主人一同迎接二殿下,是否太不知好歹?
一想到又要见到朱友文,她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竟未注意到身旁林广在听见郢王到来时,脸色明显有异。
马婧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试探问:‘郡主,要不就说您身体不适,回绝了吧?’
摘星却摇摇头,‘不行,这样只会显得我更加失礼,日后在这王府,恐怕也更站不住脚了。’
她叹了口气,马婧也跟着叹了口气。
仆人离去后没多久,又有人来敲房门,马婧一面开门,一面嚷嚷:‘好了好了别催了!马上就来了!’
但门外站的却不是传话的仆人,而是一名纤细女子,只见她笑容温婉,眉目如画,发梳高髻,其上簪有金翠花钿,时值夏季,女子身着天蓝轻纱半臂齐胸襦裙,外罩浅蓝宽袖衫,袖口以银线绣出栖于木兰枝上的喜鹊纹样,鹊鸟头尾相连,女子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马婧从小跟着马峰程生活在军中,没什么见识,摸不清眼前女子来历,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微微侧身,让摘星看清女子模样,摘星见她虽手捧汤药,但穿着高贵,身后又跟着两名婢女,再见到她袖口所绣喜鹊,立即想到方才仆人来报二殿下郢王登府拜访家叙,朱友珪此番前来自然会带上郢王妃同行,而朱友珪小名喜郎,喜郎,喜郎,喜鹊郎,难道眼前这亲手端来汤药的柔婉女子竟是郢王妃?
摘星连忙上前拜见,并对马婧连使眼色,要她端过郢王妃手上那碗汤药。
‘诸多失礼,还请王妃见谅。’摘星恭敬道。
敬楚楚只是柔柔一笑,将汤药交给马婧,道:‘弟妹说的哪里话,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何须如此多礼?倒是听说弟妹昨日救了个路倒街头的老人,怕妳忙不过来,顺道我就端了汤药过来。现在妳可有时间与我们好好聚聚、聊聊天了吧?’
郢王妃亲自来请人,还特意端上了汤药,摘星没有理由再拒绝,正要答应,却听到身后噗通一声,老人居然翻下了床,跪倒在地,激动喊道:‘拜、拜见郢王妃!’摘星、马婧都被他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
敬楚楚眨眨眼,望向摘星,问:‘这位就是……?’
摘星忙道:‘是的,这位就是昨日从街上带回救治的广叔,他说是为了寻觅恩人,才远从亳州来到京城。’
敬楚楚轻轻点头,道:‘亳州啊,的确是很远的地方呢。’
朱友珪即出生于亳州,但她知丈夫不喜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往,因此只是轻轻带过,没再多提。
林广忽对敬楚楚重重磕头,她心地善良,见老人年事已高,又身体虚弱,连忙要他起身说话,别再跪了。
‘谢王妃!小人实在是……实在是太过激动……因为郢王……因为二殿下就是小人上京想寻觅的恩人!’
敬楚楚一听,好奇问:‘真有此事?竟如此巧合?’
林广在马婧的搀扶下,颤悠悠起身,低着头道:‘数年前,二殿下至亳州发粮赈灾,救了我一家七口!二殿下的大恩,小人念念不忘,因此斗胆想着,也许哪日天可怜见,能亲自见到二殿下,当面道谢。’
敬楚楚是个单纯的女人,听老人这么一说,便道:‘二殿下即出生于亳州,亳州就等于他的家乡,援助家乡,理所当然。当年他赈灾回京后,念念不忘亳州菜,嘴上挂念了好几个月呢。’
林广一喜,道:‘小人正好擅长厨艺,做得一手亳州好菜,若二殿下不介意,可否让小人替二殿下做一回拿手菜,权当报恩。’
敬楚楚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呢,您报了恩,二殿下有口福可享!就这么说定了。’她拉起摘星的手,劝道:‘弟妹,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别伤了感情,好吗?’看来她已隐约猜到摘星在渤王府的处境,可能不太好过。
摘星只能答应,心中却隐隐怀疑林广的身份可能没有那么单纯:哪有那么刚巧,林广寻寻觅觅的恩人,就是二殿下?又说要做菜给二殿下吃,那菜会不会有问题呢?八年前马府发生的夏侯都尉惨案,记忆犹新,她不由惴惴不安,但敬楚楚一番好意,她又不好当面点破,实在两难。
看来待会儿只好要马婧跟着林广一块儿去厨房做菜,要她眼睛睁亮点盯着,别真出了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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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楚楚带着摘星回到渤王府大厅,朱友珪与朱友文早已坐在里头,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朱友珪殷勤嘘寒问暖,朱友文原本话就不多,多半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即使回话,也仅是两三句话带过。
摘星一走进,朱友珪便热情问:‘弟妹,初到王府,可还习惯?’
敬楚楚微笑着走到朱友珪身边坐下,道:‘之前喜郎还担心,咱们三弟不喜与人亲近,怕会怠慢了弟妹呢。’
‘我这冷面三弟,没冻着妳吧?’朱友珪笑问。
郢王夫妇在此,朱友文就算再不喜摘星,也会顾及她的颜面,或该说,顾及马家军,多少收敛言行,摘星逮着机会,想报一箭之仇,她刻意满脸堆笑地看了朱友文一眼,他只觉笑里藏刀。
‘多谢二殿下关心,二殿下与王妃多虑了,三殿下待我,可说是呵护备至,就连我随意准备的一些小礼,他也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呢!’最后这几句,她还特地加重语气,就怕郢王夫妇没听清楚呢。
朱友文的目光杀了过来,摘星根本不怕,二殿下夫妇在此,一团和睦,看他敢不敢发作?今日她不讨回这公道,她就不叫马摘星!
她走到朱友文身旁坐下,身躯靠近,略带撒娇语气,道:‘夫君,快告诉二殿下与王妃,你有多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朱友文忍着嘴角抽搐,开口:‘……很喜欢。’
她斜睨着望了他一眼,杏眸眼尾微微上扬,竟是万种妩媚,他顿时胸中一荡,目光竟一时三刻离不开。
两人无意间流露的些微旖旎,装也装不来,朱友珪是明眼人,笑道:‘看来的确是有所进展啊。’他笑着看了敬楚楚一眼,又道:‘只是你们说起话来,怎似话中有话?其中有什么玄机,我可就不懂了。’
摘星收回目光,故意轻叹道:‘也许是我送的礼薄,终究不合夫君的意吧。’
听她口口声声喊自己‘夫君’,朱友文不知为何,觉得并不那么刺耳。
只听她又问道:‘不知三殿下是否能告知我家夫君的喜好?让我能投其所好?’她左一声‘夫君’,右一声‘夫君’,摆明是故意刺激朱友文,他却没有任何反驳,她微觉奇怪。
难道是之前刁难她太过,心虚了吗?
哼,最好如此!
朱友珪认真摸起下巴思考,道:‘据我所知,三弟除了习武外,倒是有件喜好。’
‘喔?是何喜好?’摘星问。
朱友珪指着墙上那些字帖,道:‘就是这些,三弟尤其喜爱前晋书法家,是受了大哥的影响。’
这些字画,摘星初入渤王府时便注意到了,但此刻她仍故意装出惊讶模样,‘原来三殿下喜欢前晋名家的字帖呀?’她看着朱友文,故意问:‘该不会三殿下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练练字吧?’
敬楚楚轻轻拍了下手,喜道:‘弟妹果真聪颖,一猜就中!之前我还猜是射箭呢!三弟有副奔狼弓,做工精细,妳一定得瞧瞧!’
朱友珪也道:‘是啊,练字能练心,这点我就不如三弟了,他啊,能文又能武,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呢!’
摘星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笑睨着朱友文,他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为掩饰尴尬,拿起茶杯想喝茶,她忽冒出一句:‘我也送了夫君一块砚台呢!’他险些噎到。
‘弟妹与三弟简直心有灵犀,肯定百年好合。’敬楚楚笑道。
朱友文咳嗽了声,没有回答,摘星也干笑几声,有些尴尬。
百年好合?她和他连一日安宁是什么滋味都不知呢!
朱友珪虽对字帖书画文房四宝并无太大兴趣,但为了显示对马摘星的重视,还是开口问了:‘弟妹送的是什么砚台?是否能欣赏欣赏?’
摘星与朱友文两人四目相接,齐转过头,异口同声道:‘不行!’
敬楚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伸手轻按尚平坦的肚腹,朱友珪见状连忙好生安抚,夫妻的确情深。
‘不过就是块砚台,有什么不能看的呢?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朱友珪笑问。
朱友文转过头,显然不想回答,摘星只好硬着头皮试图解释:‘这、当然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哎,讲着讲着我肚子也饿了,广叔的亳州菜应该也做得差不多了吧?应该趁热用膳了,是吧,三殿下?’她转头征询朱友文意见,他难得与她同一阵线,缓缓点头道:‘是该用膳了。’
林广亲自为朱友珪下厨做菜一事,早有下人来报,朱友文早就派了文衍亲自去厨房盯人,林广就算有天大本事,想来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出乱子。
众人离开大厅前往用膳,摘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含笑,似在取笑他方才喝茶险些呛到的糗态,他没好气地回瞪她,却没发现自己的目光已不再那么凌厉。
古灵精怪、俏皮爱整人的马摘星……和他内心深处的一个身影隐隐重迭……尤其是那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马摘星啊马摘星,事到如今,为何妳又出现在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