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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冲冲入魏州城主府,立即被莫霄拦下。
‘马摘星呢?’他急问。
‘郡主正在医治箭伤,殿下有令——’
‘滚开!她是为我而中箭,我要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
莫霄出手阻拦,疾冲不欲耽搁多做纠缠,一出手就是狠招,莫霄先前低估了他,转眼就中了一掌,内息紊乱,往后踉跄了半步,疾冲已抓紧机会闯入。
砰的一声,疾冲推开房门,浓浓血腥味溢出,只见朱友文坐在床边,摘星软瘫在他身上,生死未卜,床沿、地板上满是染血布巾,一旁用来清洗伤口的水盆里也是血红一片。
箭矢仍插在摘星身上,文衍手放在箭上,满头大汗。
这箭位置太险,插得又深,不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拔了,伤口太深,要是牵动心脉,血流不止,更不堪设想,可说生死悬于一线。
‘你这庸医到底会不会治伤?怎还不把箭拔出来?’疾冲要冲到床前,却被一人伸手拦下。
是宝娜。
‘文衍正在努力救治摘星姊姊了!你不要来乱事!’宝娜哽咽道。
‘可是他——’
‘文衍当然想拔箭啊!’宝娜哭道:‘但拔了很可能会死,不拔也会死,你说该怎么办?’
哭得梨花带雨的宝娜令人不忍,疾冲虽焦急,仍耐着性子将她拉到一旁安抚。
朱友文彷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眼眶泛红,眼神一刻不离怀里的摘星,强自压抑着激动。
不能死!妳绝对不能死!
哪怕机会渺茫,他也要放手一试!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望向文衍,眼神坚决,‘动手!’
文衍点头,深吸口气,用力拔出箭矢,摘星痛得尖叫一声,随即又昏死过去,伤口的血汩汩涌出,朱友文一手运息护住摘星心脉,一手赶紧压住伤口,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他杀过那么多人、踩过那么多血液,却没有一次,感到如此心慌。
血,根本止不住,她浑身血液彷佛都要流尽,脉象越见薄弱,文衍垂下头,不忍说出结果。
马郡主怕是挺不过了。
‘你这庸医!我就知道你不行!’疾冲冲到床前,推开文衍,‘马摘星!妳不准死!’可伤口止不住血,他又能怎么办?
朱友文贴身运息,怎会不知她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缓缓地、缓缓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同时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不愿让人见到他此刻是多么痛彻心扉,痛到连呼吸都在颤抖。
‘星儿……’叹息般的心痛呼唤从他嘴角溢出,离得近的几个人听见了,鼻尖亦不由一酸。
‘走开!你们都走开!’宝娜忽上前推开疾冲,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一粒药丸,跪在床前,亲手喂入摘星嘴里。
那是契丹国师特地为王族炼制的救命丹药,除了各式来自中原的珍稀药材,还加入了难得一见的千年雪山人蔘,这人蔘光是须根熬汤,便足以让垂死之人多吊住几刻钟性命,这丹药更是用了整枝雪山人蔘炼制,国师号称全契丹只有三颗,一颗给了契丹王,一颗给了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还有一颗则给了朱友贞。其实还有第四颗,国师却是偷偷留给了自己。
摘星气若游丝,照理已吞不下任何东西,但那雪山人蔘何等神效,光在口里含着便瞬间滋润气血,脉搏也不再继续衰弱下去。
朱友文燃起一线希望,大手轻扣摘星下巴,命人取水过来,细心喂水,让丹药缓缓滑入她的喉咙。
疾冲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宝娜紧握摘星冰凉的手,垂泪道:‘摘星姊姊,妳别死啊,我还没报答妳呢!’
摘星忽地一咳,将方才咽下的水全吐了出来,丹药却没吐出。
文衍脸露喜色,伸手把脉,摘星脉象虽依旧虚弱,却已渐稳,看来终于从阎王手中抢回了这条命。
朱友文惊魂未定,他激动地看着怀里的小女人,想着自己差点就要失去她,那种恐惧让他不寒而栗。
此刻他多想狠狠拥抱她,感受她一点一滴恢复的生命,确认她没有在自己怀里死去,但他意识自己已无意间在众人面前流露真情,此刻只能忍住冲动,勉强恢复冷静,放下摘星,离开房间。
疾冲追了出去,朝他背影道:‘殿下看来的确在意郡主,但小人实在想不透,殿下那日为何要在宴席上如此冷落羞辱她?难道是有苦衷?’
患难见真情,生死关头间流露的情感,不会是假。
疾冲这番追问让仍有些恍惚的朱友文迅速回神,他恢复一脸冷漠,回道:‘你恐怕是会错意了!本王只是担心,要是马摘星真死了,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又拿什么安抚马家军?’
疾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替摘星觉得不值,‘她真不该为了救你而回来,你心里根本没有她!’
‘本王没有要她来!也没有要她前来相救!若不是她擅自跑来,也不会造成今日局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一字一句冷得像冰块,眼神如刀,却只是在掩饰自己差点被识破的谎言。
‘朱友文你——’
‘不要吵了!摘星姊姊醒了!’宝娜站在房门口喊。
两个男人立时停止口舌之争,双双就要入内,宝娜却伸手挡住了朱友文,歉然道:‘她说,不想见渤王殿下。’
朱友文一愣,彷佛被当头浇了桶冷水,但他随即明白,她该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握紧拳头,默默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疾冲朝他瞟来得意兼不屑的一眼,走入房内。
如此,也好。既然听见了,就让她误会到底吧。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黏腻,是还没有干透的血,是她的血。
只要她能活下来就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
疾冲在床边看着她,双手抱胸,一脸怒容。
‘谁准你离开客栈的?谁准你回头去找那个薄情人的?谁准你替我挡箭的?’他连珠炮地念个不停。‘妳可知,要是没有契丹的妙药,妳早死过一回了!’
摘星躺在床上,伤口总算止血,身子虚弱到了极点,连话都说不出来,眼角隐隐有泪光。
她都听见了。
朱友文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他可是堂堂渤王殿下,谁能耐他何?
她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心头苦涩,嘴唇颤抖了几下,别过脸,不想让人见到自己落泪,耳里仍听得疾冲唠叨个没完:‘妳要是真死了,我该怎么办?妳要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此时此境,她格外想念狼仔,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真意对她好的狼仔。
也许是伤重过度,思绪恍惚,她脱口而出:‘别内疚……狼仔离开后,我也内疚了好久……’
疾冲一愣,住了口。
因为挂心摘星伤势,朱友文仍逗留在房外,忽听她提到狼仔,也是一愣,随即胸口一阵火烫。
他多么想冲入房里,亲口告诉她:狼仔在这里!狼仔并没有离开!
然而他的手就要碰到房门时,疾冲冒出一句话,让他瞬间恢复冷静:‘狼仔是谁?’
摘星沉默着,似要昏睡过去,疾冲见状也不想逼她,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她才幽幽开口,‘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不管我有多伤心,狼仔……狼仔都能找到我,陪着我……’重伤下,她说话虚弱,但字字句句仍听得出对狼仔的思念。
门外的朱友文眼眶一红。
‘这个狼仔去哪儿了?这次怎么没来找妳?’他没想到自己不过这么随口一问,直比箭伤还令摘星痛苦。
好半晌,她才吐出:‘被我害死了。’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我是想保护他的……我很努力……但还是、还是失败了……’
她以为疾冲不可能会理解这种椎心之痛,但他沉默了半会儿,却道:‘我懂妳有多痛苦。我有个朋友,数年前眼睁睁看着他军中战友为他牺牲,他却无能为力,我明白他有多煎熬,所以……’他顿了顿,走向床沿,坐下,握起她冰凉的手,‘所以我能理解妳有多难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经历过相同处境,怎可能会了解这种痛苦?摘星自然明白,疾冲口里的‘朋友’,说的其实就是他自己,只是她没有点破。
原来在他那顽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一段悲恸过去。
摘星不禁感到与他同病相怜。
她很想问:他放下了吗?
但她已经知道答案,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她动了动虚弱的手指,轻轻反握他的手,柔声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朋友……有个叫星儿的女孩,明白他内心的遗憾……他,并不孤独。’
他眼眶一热,慰藉之词,随便说说一大把,可她却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和你一样,你不孤单。
这傻女人!自己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刚从鬼门关前走一回,还这么费劲地安慰他,她能不能自私一点,多为自己想一点?不要每次都是她跳下火坑,牺牲自己?
他眼眶的热流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又冲到了胸口,他忽生豪气,紧握住她的手,‘让我当妳的第二个狼仔!’
摘星有些错愕。
他另只手拍拍胸脯,道:‘在妳伤心想消失时,我一定会找到妳、陪着妳,就像之前在山上一样,直到妳不再伤心难过。妳可不准赶走我!也不准推开我!’
她见他说得认真,不禁有些感动。
‘喝酒了吗?胡言乱语的。’她微微一笑,感觉身子更倦,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光,只想沉沉睡去。
‘妳的笑容就够醉人了,星儿。’他微笑道。
她再也撑不开眼皮,却清楚听到,这世上,有第三个人这么唤她。
房门外,朱友文静静转身离去。
*
隔日,朱友文一人待在房里,手里拿着从摘星胸前拔出的箭簇,细细琢磨。
箭簇本身倒无甚特别之处,他拧眉回想那日刺杀情景。
那些刺客,绝非一般乌合之众,个个训练有素,俨然军队出身,再加上使用了一般人极少有机会得到的弩弓……难道是晋军?若是晋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应是怕大梁与契丹达成盟约后出兵攻晋,因此先下手为强。
可若不是晋军呢?他摸着血迹已干的箭簇,目光越发沉重。
若不是晋军,恐怕就是朝中有人暗中要他的命了……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还波及了摘星……虽然她是自愿赶来,但难保不是有人故意暗中放消息,诱她前来扰乱视听……他目光一凛。
疾冲。
朱友文早觉此人身分有异,更对他说动摘星前来的目的,充满疑虑。刺杀当时,他说要只身断后,面对这等精锐,却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且莫霄事后前往伏虎林调查,却发现前前后后不见一具刺客尸体……
此人实在疑点重重。
文衍在房外敲门,‘殿下,宝娜公主来了。’
他将箭簇放在案上,起身迎接。
宝娜双手捧着一份镶金书帖走入房内,交给朱友文。
‘这是大梁与契丹的结盟兵书,历经这么多波折,总算交到你手上了。’宝娜松了口气。
朱友文道谢接过。
宝娜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我方才,探望过摘星姊姊了,她伤势虽重,但总算已经稳定,她……和你……’
朱友文对摘星的在意,她昨日亲眼都看见了,可他对疾冲说的那番话,她也确实都听见了,她不明白倒底是怎么一回事。问摘星,她只是默然不语,想找朱友文问清楚,却又觉这是人家私事,自己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
‘感谢公主昨日赐药,救了马郡主一命。’朱友文哪里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正面响应。
若是从前的宝娜,肯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摘星的沉默与朱友文的态度,让她明白这一切并非只是单纯的感情问题,一旦牵扯到国家利益,谁都说不清,这一点,身为公主的她,比谁都清楚。
想了想,她语气一转,‘除了盟约,我另准备了一份大礼。’她回头朝门口喊:‘把人带上来!’
没多久,两名魁梧的契丹武士一左一右出现,中间夹着一名修眉俊目的少年,只见少年一脸不甘,见到朱友文后脸色更是难看,甚至任性别过了头,态度无礼至极。
‘朱友贞!见到你三哥,居然还摆这么大的架子?连句招呼都不打?’宝娜怒道。
这少年正是朱温四子朱友贞,为梁帝登基后所生,享尽荣华富,又是么子,更受到母后宠爱,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个性骄纵,梁帝两年前将其送往契丹做为质子,便是希望能磨磨他的性子,巴望着他将来能有点出息,别成了只会坐吃山空的纨裤子弟。
‘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他!’朱友贞臭着脸道。
宝娜走上前,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头,‘他可是你三哥耶!’
‘我不承认他是我兄弟!’朱友贞瞪着朱友文,眼神充满敌意。
‘朱友贞你不识好歹!’宝娜抬手,却被朱友文一把捉住。
他早已习惯了朱友贞对自己的敌意与抗拒,不以为意。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朱友贞年纪还小,梁帝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内情,以至于他一直误会朱友文至今。
朱友贞气呼呼地转身欲离开,契丹武士却堵在门口,让他进退不得。
朱友文对宝娜点了一下头,宝娜无奈,挥了下手,契丹武士便让了开来,朱友贞立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大梁,郢王府内,朱友珪一脸阴沈听着探子回报。
朱友文虽然中计,遭晋军围攻,但马摘星与宝娜半途杀出助阵,朱友文最终逃过狙杀,甚至连朱友贞都被宝娜保护着平安到达了魏州城。
对付朱友文的计划一次次失败,他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将书案上雕刻到一半的木雕扫落,那是一只老鹰的雏形。
探子忙道:‘殿下请息怒!咱们总有办法的!’
朱友珪怒道:‘你懂什么?他逃过这一劫,必然紧追背后主谋,丈人已经成了替死鬼,这次本王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人影在书房外的脚步一凝。
他从一团乱的书案上找出行军图,摊开,一面端详,一面阴狠道:‘眼下他已接回四弟,很快就会启程回大梁,越靠近京城,必越无防备,只要安排得宜,本王的精锐私兵,在这几处埋伏伺机剿灭,应有胜算……’
那探子微微一愣,问道:‘那四殿下?’
朱友珪眼里冒出冷森森的杀意,‘一并杀了,一个都不留!’
‘殿下!’书房门忽被推开,郢王妃敬楚楚一脸不敢置信,‘那是您的手足啊!还有,您刚刚说我爹做了替死鬼,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宝娜公主被绑架,您也参与其中?爹爹……是爹爹他顶替了您?’敬楚楚浑身颤抖,越想越可怕。
她的夫君为了一己之私,居然牺牲她爹爹,赔上她整个娘家?
朱友珪脸色一沈,用眼神示意探子先退下,那探子不安地望了一眼郢王妃,照理任何人知道了二殿下刺杀渤王未果的秘密,都该灭口,杜绝消息外露,可郢王对郢王妃的重视,众所皆知,留下她一条命,就是留下了后患啊……但探子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快速离去。
见朱友珪不说话,显是默认了,敬楚楚气得将手中亲自抄写的佛经用力扔向自己的夫君,悲恸道:‘你……朱友珪!你疯了!为了争权夺利,简直入了魔!连爹都牺牲了——’
‘楚楚!妳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若是没登上王位,那才是对不住丈人!他视我如己出,甚至愿意为我牺牲性命,我不能让他白白死去!’朱友珪理直气壮。
敬楚楚不敢相信此番话语竟是由他口中所出,她日日相伴的枕边人竟是心机如此深沉的杀人凶手!
朱友珪往前踏了一步,试图解释:‘渤王很快就会赶回京城,等他回到京城,我难逃死路!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敬楚楚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悲泣道:‘殿下……殿下!臣妾求您,回头是岸!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是妳!’见妻子无法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朱友珪悲愤无奈,朝外喊道:‘来人,送王妃回去!’
敬楚楚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拉住他的手,仍试图劝说,朱友珪心烦气躁,心思全放在该如何在朱友文回京拆穿真相之前自保,竟一时忘了她身怀六甲,信手一推,敬楚楚整个人跌倒在地,不久即浑身冷汗直冒,面色痛苦。
朱友珪这才回过神,慌了手脚,连迭喊人叫大夫,他更亲自打横抱起妻子,一路送回寝殿。
敬楚楚的裙间渐渐渗出血来,与上次不同,这次渗出的,竟是黑血。
*
老太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朱友珪连忙迎上,问道:‘如何?’
老太医只是面色不舍,缓慢摇头,‘王妃已滑胎了。’
朱友珪先是错愕,继而悔恨交加。
没了……他的孩子没了!都是朱友文那厮害的!
他想进房去见妻子,却被婢女挡在了门外,‘殿下,王妃已交代,她只想好好休息,谁也不见。’
朱友珪无奈,问了几句王妃状况,才不放心地离去。
躺在床上的敬楚楚双眼虽是睁着,却毫无生气,彷佛灵魂也随腹中胎儿逝去了。
朱友珪走后,她就这么睁着眼,直到天明。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守夜的小婢女听见声响,连忙上前想阻止,‘王妃!太医交代了,您得好好休养!汤药待会儿就送来……’
敬楚楚虚弱道:‘找纸笔来,我……我要写封信……’
喜郎,我不能再任由你这么错下去了。
*
三日后,梁帝一封密函急送至魏州城,要朱友文等人即刻启程回京城,密函中提及,梁帝已知渤王遇刺,并已查出幕后指使者并非晋军,而是自家人。敬楚楚亲笔书写告密信函,将自家夫君所作所为,巨细靡遗全数抖出,连狠心让老丈人敬祥当替死鬼这件事也一并告知梁帝。
梁帝震怒,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儿子竟如此心狠手辣,将手足视为仇人,甚至为了谋害渤王,不惜与晋国勾结!
朱友珪立即被抓入天牢,朱温亲自将其吊起拷打,朱友珪不服,大声喊冤:‘父皇!先有异心的不是儿臣……是那个野种!他根本不配当我们朱家人!’
‘你住口!你这无心无肝的畜生!还妄想颠倒是非?’朱温气极自家人窝里反,更气朱友珪口不择言,下手毫不留情,朱友珪转眼已是满身伤痕累累,心里更对朱友文恨得咬牙切齿。
‘父皇!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朱友珪悲愤道。‘当年大哥战场死去,那厮说是意外,没人知道真相。之后又在渤王府里冒出林广这号人物,自称是儿臣的生父,刻意想弄脏儿臣的血脉……是那厮逼得我走上这条路!两个皇子就让他这样兵不血刃地轻松解决,剩下友贞恐怕也——’
‘住口!’朱温一鞭挥下,‘够了!友文虽非朕所出,但为我大梁出生入死,血战有功,你呢?你这畜生除了兄弟阋墙、扰乱人心外,为我大梁做了什么?’
‘父皇!大哥战死后,我曾请命自愿前往前线,是父皇您下令不准我去的!’朱友珪怨道。
朱温扔掉鞭子,痛心道:‘友裕战死后,朕痛失一子,实是因为不忍心再让你赴险,这才不让你前往前线。’
朱友珪一愣,瞬间醒悟,但短暂的父子亲情已然挽救不了他因权力欲望而入魔的心智,他暗暗咬牙,阴毒地想:谁知是不是朱友文利用父皇丧子之痛、心神未定之际,暗中阻挡他前往战场,截断他大建军功、凯旋而归的大好良机?
朱温发完一顿脾气,忽觉疲累异常。
他老了,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刻,越来越多了。
两年多前,他在战场上失去了大儿子朱友裕,他原本最看好这个孩子成为继承人,友裕一死,按照接班顺序,该是二子朱友珪出线,但这孩子生母曾为军妓,朝中大臣于是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传长不传幼才能有效稳固政权,因而支持朱友珪,另一派则重视血脉正统,支持嫡出的四子朱友贞。但朱友贞年纪尚小,未成气候,若登上大位,难免听信重用外戚,造成政局动荡。
三子朱友文是他的义子,离皇位的距离最远,朱友文自己似乎对继承皇位也没多大兴趣,但这并不表示别人不会将他视为眼中钉,将他视为争夺皇位的对手。
明面上是一家人,私下却是暗潮汹涌,今日兄友弟恭,为了争权,明日便手足相残,更因为知道彼此弱点,下手更是不留情。
一家人,往往才最是可怕。
‘传朕旨意。’梁帝失望地看了朱友珪一眼。‘今日起,废去郢王王号,贬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皇陵,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朱友珪只觉五雷轰顶。将他贬为庶人?就因为他想杀那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父皇!父皇!我是被逼的!今日我不下手除掉那厮,明日就只能坐以待毙!就像大哥当年——’
‘住口!’朱温怒喝,对左右吩咐:‘把他带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父皇——’
朱友珪绝望地看着梁帝的眼神越来越冷,彷佛心里早已没了他这个亲生儿子。
亲生的比不上那个野种!愚蠢至极!
朱友珪在心里狠狠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讨回的!
*
渤王的行使队伍回到了京城,这一路上,朱友文刻意对摘星不闻不问,倒是疾冲厚脸皮地硬留在队伍里,在摘星身旁嘘寒问暖,四皇子朱友贞对朱友文更是向来没好感,与疾冲一拍即合,没事就去找他闲聊几句,逗弄逗弄追日,连带也与摘星渐渐熟稔。
少年人心直口快,疾冲又经验老道,擅长套话,没几天朱友贞就把自己厌恶这个三哥的理由一股脑说了出来,巴不得摘星与疾冲成为自己的盟友,站在同一边。
两年多前那场邠州之战,朱友贞耳闻战事已近尾声,且战局对大梁有利,他竟只带了几个护卫便偷偷跑到前线,想要迎接大哥朱友裕,谁知梁军一名重要副将,临阵倒戈,加上敌方奇袭,朱友裕等一行人被困住,是朱友文突破敌营,独自一骑前来。朱友贞得知大哥竟自愿牺牲断后,急得想去救人,根本不管自己身边只有寥寥几名护卫。他恳求朱友文回头去救大哥,朱友文却一掌将他打晕,直接将他带离战场。
朱友贞始终怀疑,以他大哥的性子,必会率领众人全力突围,怎会留下等死?况且当年一战,除了朱友文,无任何人幸存,所以到底是大哥执意断后,保全朱友文,还是他说谎不顾大哥安危,弃败军先逃?无人知道真相。朱友贞认为,若不能同生共死,算哪门子兄弟手足?朱友文就是个背弃手足不顾的无情家伙,他自此不屑与朱友文为伍,而朱友文对他恶劣态度处处忍让,不曾辩解,更让他觉得朱友文心里肯定有鬼。堂堂大殿下死于战场上,梁帝却严令众人不得谈及,丧事亦从简处理,似想掩人耳目,更令朱友贞不满。
疾冲混迹江湖,自然耳闻过此事,民间皆传言渤王冷酷无情,为了建立战功,连手足亲情也不顾,不过谁叫他们不是真正的血脉手足,亲兄弟都会明算账了,更何况是不知来历的义兄弟?
摘星从头到尾默默听着,没有出言偏袒任何一方。以前她也许会为朱友文辩驳几句,自认多少还算了解此人,但如今他俩已形同陌路,既是陌生人,又何须评论,道人长短?都已不关她的事了。
队伍行列率先来到渤王府,只见马婧已守在门口,一见摘星的马车停下便立刻迎上,满脸自责。摘星还没开口,马婧已经泪眼汪汪,哽咽道:‘郡主……早知当时我就该坚持跟您一起去的……您看看您……怎么伤得这么重……’马婧一面抹泪,一面将摘星从马车上扶下。
摘星重伤未愈,连日赶路,身形自是比离开渤王府时单薄憔悴许多,她见马婧难过得直掉泪,拍了拍她的手,虚弱道:‘怎么?我回来,妳不高兴?’
‘高兴!高兴得都哭出来了!’马婧用力吸了下鼻子。‘郡主只要平安,我比谁都开心!’
马婧扶着摘星要进渤王府,摘星却停下了脚步。
‘郡主?’马婧问。
摘星黯然看着渤王府的大门,却迟迟不愿走入。
她在害怕,害怕一走入这大门,便会想起朱友文过去对她的种种好。
所遇皆故物,同居却离心。
景物依旧,人事却已全非。
他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的,却是她。
‘摘星姊姊?’朱友贞跳下马车,走到她身旁。‘妳不想回渤王府吗?’摘星还没回答,他又道:‘我想也是,谁想回去整日对着那个人?我都看在眼里了,妳伤得如此严重,妳那位名义上的夫君,一路上对妳置若罔闻,反而是疾冲处处为妳担忧。若妳不想回渤王府,不如随我入宫暂住一阵子吧?’
摘星正犹豫间,朱友文走了过来,一脸不悦,‘郡主为何还不入府安歇,在府外逗留,是要让人人见到这副病容,责怪本王欺凌虐待郡主吗?’
朱友贞待要发作,摘星伸手阻止,缓缓对朱友文道:‘方才四殿下邀我随他一块儿入宫暂住,这一路上,摘星与四殿下也甚为投缘,因此摘星想——’
‘妳不想回到渤王府,是吗?’朱友文冷冷问道。
他怎会看不出她的犹豫与胆怯,他可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谁想回到这个鬼地方,天天瞧你的脸色?’朱友贞在旁帮腔。
‘也罢。想入宫就入宫吧!宫里太医众多,自能替郡主好好疗养。’朱友文居然同意了。
既然犹豫,既然胆怯,又何必勉强?不如让她离他越远越好。
朱友文走入渤王府,将摘星留在了府外。
一阵冷风吹来,摘星忽地打了个哆嗦,不是身子冷,而是心冷。
还未过门,她竟觉自己已成了弃妇。
他就这般厌恶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