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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文一夜未眠。
他整夜站在摘星房外,从窗口望着她平静睡颜。
看着,痴了。
视线渐渐模糊,眨眨眼,再次清晰。然后再次模糊。
天地如此广大,为何却容不下他们两人?不过才两个人……
东方天空微亮,他别过脸,整理好心情,缓缓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梳洗,换下染了湿重夜露的衣裳,婢女也送上了早膳,他静静吃着,等待着。
莫霄在房外禀报:‘主子,郡主已在书房候着您了。’
他起身,来到书房,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脸明媚笑颜,如清晨珠露般清新,他嘴角微牵,双眼贪婪地看着她,彷佛深怕一眨眼,她就要消失不见。
‘怎么啦?好像已一辈子没见过我似的?’摘星笑道。
朱友文回过神,表情恢复如常,缓缓步到案前,摊开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张羊皮地图,‘明日妳即将启程,我仅有一日时间能教导妳,务必仔细听好。’
‘是,师父!’摘星脸色一正,眼里却带着俏皮。
他心头煎熬,掩去目光中的痛苦,伸手指向地图,‘这便是太保营周遭地势图,妳此番前去,首要任务是安定军心,若能熟知地形、战略兵法,将士们将更有信心。’
而妳,也将更容易逃脱。
摘星点点头。
他手指一处显要地势,问她:‘太保营在此,说说地形如何影响战术?’
她认真观看地图,思索了一会儿,道:‘太保营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正面能突破之处,虽是广大平原,但晋军肯定严密防守,我军若想暗夜突袭,只能直接穿越山林。’她手指一处山林,马峰程正是率人前往此处勘察时,不慎中了瘴毒。
他赞赏道:‘分析得不错,或许妳真有那么点带兵天分。’
她小小得意,‘我可是将军之女,自然不能丢我爹的脸。’
他的脸瞬间一沈,摘星正微微拧眉看着地图上那片山林,并未注意。
‘可山林间有瘴气,该如何是好?’她转头问朱友文。
他不假思索,‘扭转劣势,反成为诱敌优势。’
一语惊醒梦人中,她喜道:‘我懂了,我军先避开瘴气之地,突袭晋军,等敌方追来,再故意诱使敌军闯入瘴气弥漫之处。’
他点点头,‘一点就通,果然聪颖。’
‘那是师父教得好!’
‘但妳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太保营的晋军。’
她一脸纳闷。难道还有其他伏军?
他望着她,‘若是我在背后埋伏呢?’
摘星愣了愣,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见他一脸严肃。
他是认真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为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响应对。
‘战场上变化无常,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妳便无法应对了?’他语气逼人,心头却是焦急:星儿,妳必须要知道,与我为敌会是多么可怕!
她见他如此严肃,不由认真以待,反问:‘你我同率大梁之军,为何要背后埋伏?’
他眼神一冷,‘马家军素来骄悍不定,太保营一役后便无利用价值,父皇不愿续留,命我随即率军包围,全数剿灭,包含妳!’
她睁大了眼,像是被吓着了,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反应不过来?那就只有等死了!’
她此刻明确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战意与狠戾,在他阴鸷眼神下,她只得咬牙道:‘若真如此,我将带领马家军誓死一战,杀出重围!’
朱友文看着她的目光忽转悲伤,‘但狼仔,不忍对妳下手。’
他情绪变动如此之大,摘星又是一愣。
‘星儿,妳我一旦交战,妳绝非我对手,马家军必然死伤惨烈。我宁可与妳单独相见,劝妳投降。’他低低诉说。
她目光柔情转动,伸手想去牵他的手,‘若真与狼仔为敌,星儿愿赴约——’
剑光闪起,她的手停在半途,牙獠剑已直指她的咽喉!
‘那我便将趁妳独自赴约之时,取妳人头!妳一死,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兵败如山倒!’
牙獠剑剑尖离她咽喉不过咫尺,寒气逼人,她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讶异地望着他,彷佛两人此刻已在沙场,她与他,真的是敌人!
‘马摘星,永远不要忘记我此刻的话!’他倾囊相授,更无异是将朱温密令据实以告,尽管此刻她并不会明白。‘沙场上,永远都不能相信妳的敌人!若妳我为敌,便是狼仔已死,妳面前只有渤王!切记,两军交战,不是妳死就是我活,兵不厌诈,妳要够狡诈、要诱敌、更可以利用情份,要知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狠狠榨取对方的脆弱,最后一举杀之!’
他多么希望她不要懂得这些战场上的残酷,但他知道,若她想活下来、想要战胜,就必须要学会。
他缓缓收剑,她仍一脸惊惶,彷佛站在眼前的他,再度变成了陌生人。
他是渤王。是那个威震四方、敌人闻风丧胆的大梁战神,旗下渤军,刀口舔血,铁蹄所到之处,屠杀血流成河。
一股凉意从背脊窜起,她默默看着他手里的牙獠剑,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了,我会慢慢学的。’
‘没有时间让妳慢慢学,妳必须立刻学会!’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摘星错愕,随即明白,这一切,都只因他太担心她。
担心她太过柔弱,担心她不懂战场奸巧,所以教她狠心,教她阴险。
教她如何利用人心。
她明白他的苦心。
‘我懂了。’
他将她带到屏风后,一套金麟护甲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我特地为妳准备的,此甲虽轻盈,刀枪却难入,更足以抵挡百箭,一旦战场局势逆转,当可助妳安然脱身,保住一命。’
她伸手轻抚那套战甲,指尖在金属上滑过,触手冰凉,她的心却是暖的。
又是战术提点,又是准备战甲,看来他真的很担心她的安危。
‘我只剩最后一事交代。’
她转头望向他,‘何事?’
‘活着。’
她愣住。
怎么,听他这语气,竟像是生离死别了?
他竟这般舍不得她吗?
她缓缓牵起他的手,见他眼眶有些红。
她的狼仔,竟这般担心她呢。
‘狼仔,我不会有事的。’她轻声道。
朱友文只能艰难点头。
星儿,我只愿,无论如何,妳都要活着。
活下去,才能战胜。
才能打败我。
*
因马婧不在身旁,摘星将海蝶找了去,有些事,毕竟还是需要女人来帮忙。
譬如梳头、譬如整理发饰、譬如描眉上胭脂。
她从小不喜打扮,更不喜在脸上涂涂抹抹,可今夜不同。
女为悦己者容。
今夜,她想让朱友文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海蝶细心在那张娇美脸蛋上薄敷白粉,双颊抹上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描斜红,最后递给摘星一张红脂纸,‘郡主,来。’
如暖玉般的素白纤指接过嫣红脂纸,看着铜镜,嫣红脂纸放入唇间,轻轻一抿,唇色朱樱一点红。
揽镜自照,好一个粉装玉琢,鬓迭深深绿,柳夭桃艳不胜春,晚妆匀。
有些羞怯,只因从不曾如此盛装打扮过。
‘海蝶,我美吗?’
‘美,郡主。’
摘星默默凝视铜镜里的佳人,喃喃:‘爹,您不是一直盼着女儿有好归宿吗?您可以放心了,他,一定待我如您待娘那样好,这世上也唯有他,不会负我。’
海蝶转过身,不忍。
‘海蝶,妳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语气忽转轻快,满满小女人娇羞。
海蝶迅速收拾好心情,转过身,摇头。
‘那好,帮我穿上嫁衣吧。’
今夜,朱友文将在他居住院落里,设宴饯别。
那扇玄色大门,终于愿意为她开启了。
他如此担心,她要向他保证,星儿一定会回来,因为他俩已是结发夫妻。
凤冠珠翠点点,大红霞帔以靛蓝镶边,绣以凤凰,海蝶从未服侍过任何人穿衣,此刻却是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将那袭嫁衣轻轻滚上摘星郡主纤细的身躯,再将沉重凤冠,仔细戴上。
‘郡主。’一切准备妥当,海蝶拿起红盖头。
隔着珠帘,摘星满脸幸福微笑。
‘都准备好了吗?’
‘郡主,都准备好了。’
红盖头披上,她在海蝶的牵引下,缓缓走向她的夫君。
*
朱友文亲手挂上最后一盏萤灯。
他回过头,总是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竟一片萤火通明,每一根屋梁、每一根栏杆上都挂上了萤灯。
宴席桌上,厨娘几次来回,早已摆得满满一桌,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佛手金卷、四喜干果、四甜蜜饯、四甜糕、四酱菜、龙井竹荪汤,菜香四溢,他却毫无胃口。
他愣愣地看着餐桌上最不起眼的那一道菜,不觉出了神,莫霄喊了几次‘主子’,他才回过神。
‘郡主来了。’
那扇玄色大门打了开来,一袭鲜红嫁衣映入他的眼帘,惊心动魄的红。
海蝶扶着头盖红巾的摘星,朝他缓缓走来,他看着她婀娜身影,心,碎了一地。
莫霄心中难过,海蝶亦不好受,明明该是喜事,两人表情却像是在办丧事。
只能庆幸红头盖遮住了摘星的双眼。
摘星只觉异常安静,有些紧张,‘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厚脸皮了?’
还是无人回应。
‘殿下?’她有些不安。
朱友文走向前一步,握起她的手。
柔软温暖的小手,明日之后,是否很快会变得冰冷?
‘殿下,见你如此担心我,我就想……想在临别前,让你见见我穿喜服的模样,也让你明白,你我夫妻缘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忽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娇呼一声,并未甩开。
海蝶将一壶酒与一对交杯酒杯放在桌上。
‘恭贺殿下,郡主大喜,海蝶在此祝两位百年好合。’明知摘星见不到,她仍努力挤出微笑,泪,却随之而下,她赶紧摀住嘴,不敢哭出声,惊恐地望了主子一眼。
朱友文不忍苛责她的失态,朝莫霄使了个眼色,他会意,连忙扶着海蝶离去。
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荧光点点,月白风清。
他伸手想要掀起她的红盖头,她却从嫁衣里递出两个戏偶。
是星儿与小狼的戏偶,曾经被他毁去,却又被红儿悄悄一针一线缝补好,送回到她身边。
他浑身一震,那夜山洞里的呢喃软语在耳边响起。
——星儿很想问小狼,愿不愿意变成人,永远陪在她身边?
——小狼当然愿意,于是小狼长出了翅膀,终于能飞到星儿身边,永远不分离。
可是星儿,小狼始终没有长出翅膀,永远只能在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暗自提了几口气,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喉咙好似被棉花堵住,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颤抖着手,掀开红头盖,只觉眼前一亮,心里彷佛炸开一团团烟花,短暂照亮那一片漆黑。
朱唇粉面,杨柳宫眉,双眸转盼流光,与点点萤火相互辉映,说不尽的爱意流淌在夜色里,此刻他多么想放下世间一切纷纷扰扰,就此带着她奔向天涯海角,不再过问世事。
手依旧颤抖,抚上她粉嫩脸颊,深情凝视,‘星儿,妳今晚真美。’
细心刻意打扮为的不就是这一句?她笑得幸福,甜甜回道:‘你该庆幸,能娶到一个这么美的新娘。’
他脸上微笑,已不堪负荷的心,彷若被一记重拳狠狠击中。
红盖头掀起,她张望了下,见到萤灯,心中一暖,知他仍记得狼狩山上的一切,仍是她的狼仔。
再望向那丰盛菜肴,一道最不起眼的点心,吸引住她的目光。
‘是巧果?’她拾起一颗显然炸得过焦的黑呼呼巧果,王府厨子厨娘们皆手艺精湛,不可能失手,她噗嗤轻笑,‘这是你炸的?’
他点点头,被油星子烫伤的左手往后缩了缩。
‘炸得不好,不喜欢就别吃了。’他难得些微腼腆。
‘我要吃。’她挑起一颗勉强合格的巧果,递给他,‘你喂我吃。’
他将亲手炸的巧果轻轻放入那张樱桃小嘴,指尖触到柔嫩唇瓣,心狠狠一抽。
‘好吃吗?’他问。
‘你亲手做给我吃的,自然好吃。’她没说巧果里头其实尚未熟透,有些黏糊。
堂堂大梁皇子,居然愿意为了她,降贵纡尊,在挥汗如雨的厨房里亲自下厨炸巧果,吓坏一堆厨子厨娘。
那对交杯酒杯,是她特地叮嘱海蝶准备的。
她拿起酒杯斟酒,一杯递给朱友文,他却轻轻放下酒杯,道,‘别喝了,妳酒量差。’
‘但今夜可是特别日子。’她不依。
他连她的酒杯也取走,放在桌上,笑道:‘我可见识过妳发酒疯的模样。明日就要出发,别让酒误事。’
她只有悄悄叹息。他说的不无道理。尽管这可算是他俩的交杯酒。
‘等马家军打赢太保营一役,大梁灭了晋国后,我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奔回来与你成——’最后一个字,消失在骤然的一个吻里。
别再说了。他无法与她共饮交杯,那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深吻缠绵,吻去她所有质疑,吻去他所有绝望。
今夜,为了她,他最后一次当回她心里的狼仔。
‘夫君……’
他听见她低语,猛地更加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儿。
秋夜萤火飞,几只漏网萤虫悄悄停在她的嫁衣上。
只是清霜渐重,繁茂缤纷了一整个夏季的萤虫,终将逐渐凋零。
*
隔日,天才蒙蒙亮,启程时刻已到,摘星殷切望着王府大门,却迟迟不见朱友文人影。
护送侍卫催了好几次,海蝶匆匆赶来,道:‘郡主,殿下一早就被陛下召入宫了,不克送您离去。’
摘星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昨夜两人用完酒菜后,他陪了她一夜,她是做好心理准备的,毕竟将来都是要做夫妻的人,可他只是搂着她,什么也没做,等到她今日清晨醒来,他人已离去,徒留被上余温。
尽管知道他是舍不得她隔日便将远行,不忍增加她的身体负荷,心仍有些空落不踏实。
也罢,一切都等这场战事结束后再说,别让儿女私情误了国家大事。
她上了马,颔首对海蝶与莫霄告别。
‘请郡主多加保重。’两人面无表情,真心如此希望。
马蹄声急促而去,她终究是走了,离开了渤王府,离开了朱友文。
直至摘星一行人完全不见踪影后,莫霄才转身前往书房禀告:‘殿下,郡主,启程了。’
朱友文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凝重如山。
良久,他转过头,神情冷冽如霜,‘从此刻起,本王与马摘星形同陌路,再无情份,若战场上兵戎相见,就看她是否得上天眷顾。’
*
虽入秋季,但这两日秋老虎发威,艳阳高照,摘星赶路赶了大半天,不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见路旁有间茶店,便要一行人喝点茶水,略休息一会儿。
坐定后,店小二上前招呼,摘星要了几壶茶水,没多久茶水便送了上来,店小二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摘星不疑有他,端起便喝,觉得不解渴,又自己倒了一杯。
大伙儿都渴得很,几壶茶一下子便喝完了,有人吆喝店小二出来补加茶水,但喊了几声都没人回应,一人起身正要去探个究竟,茶店外忽传来惊喜一声:‘郡主!’
‘马婧?’摘星立即起身走到茶店外,见马婧正从马上跳下,身后跟着两名马家军士兵。‘妳怎么会出现在此?’她注意到马婧头绑白巾,神情哀戚,双眼红肿,心中一凛,‘马婧,妳……怎地戴孝了?难道是程叔他……’
马婧潸然泪下,却又很快抹去眼泪,拉着她就要上马,‘郡主!快,先跟我走,快上马!’
护送摘星的侍卫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若不是其中有人见过马婧,知她在摘星身旁服侍,此刻恐怕已拔刀伤人。
‘马婧,妳要带我去哪?’摘星得知马峰程过世,难掩悲痛,马婧又神色古怪,支支吾吾,一面要拉她上马,一面眼神不安地瞄向那些侍卫。
‘好郡主,就当我求你了!这一时三刻讲不清的……’谁知道这些侍卫会不会一下子翻脸砍了她和郡主?她与疾冲等人一同离开北辽河,欲在半途提早拦截摘星,为争取时效,他们分批行动,没想到是她先找着了郡主,但她战力最弱,若无法适时将郡主带往平安处,一样危机重重,说不定连小命都会没了!
‘郡主!请勿耽搁,尽快上路。’护送侍卫催促道。
两名马家军士兵忽冲上前,拔刀挡在摘星与马婧面前。
一时气氛紧张,摘星忙喊道:‘等等,大家都是自己人!’
马婧却大声道:‘谁和他们是自己人!’又转头对摘星道:‘郡主,他们可是渤王手下!’
‘渤王手下有什么不对?是殿下特地派他们护送我去马家军军营的。’摘星一头雾水。
‘因为渤王他——’马婧话声未落,渤军侍卫已出手,朱友文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卫个个武艺不弱,两名马家军士兵奋力抵挡仍不敌,瞬间便遭杀害!
摘星大惊,只见侍卫的刀又要向马婧砍来,她连忙将马婧拉到身后,刀光剑影,马婧与她紧紧相拥,想着临死之前一定要告知郡主真相,喊道:‘郡主!他们都是渤王派来杀您的!马府血案的真凶根本不是晋王,而是朱温!是渤王!’
宛如平地炸起一声雷,摘星瞬间脑袋一片嗡嗡作鸣。
马婧说了什么?
即将要砍到她们身上的刀子忽停下,渤军侍卫纷纷退下,恭敬站在一旁。
眼前一暗,一名高大的蒙面黑衣人站在她面前,那身影如此熟悉,她绝对不会错认。
‘你……是谁?’她颤抖着双唇,缓缓走向黑衣人。
是他吗?是渤王?是朱友文?还是——
巨大的恐惧缓缓侵入骨髓,脚底窜起丝丝凉意,竟连路都走不稳。
‘郡主!别过去!’马婧想要拉回她,但黑衣人一抬手,渤军侍卫立即架住马婧,亮晃晃的刀子架在颈子上,动弹不得。
铿啷数声,她的双手忽被铁锁链紧紧绑住,摘星惊恐望向左右,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又两名蒙面黑衣人,分持铁锁链另一端,脑海里顿时电光火石闪过灭门那夜,那些杀手也曾持沉重铁锁链攻击爹……这相似的手法,难道真的竟是……
她奋力挣扎,铁锁链沉重无比,又缠得死紧,哪里挣脱得开?
‘你到底是谁?你不会是朱友文!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她声嘶力竭,但那高大的身影如此眼熟,她几乎日日看在眼里,若这一切真如马婧所说,她昨夜竟与杀父仇人共枕一夜而毫不自知?
‘告诉我,你不是朱友文!’
老天爷!求求您!不要如此残忍对她!
她一心一意认定的夫君,她总是牵挂在心的狼仔,不会是灭她全家的真凶!
不会是!
但那人一双乌黑眼眸里尽是痛不欲生的悲伤。
她认得那双眼,只是从未在那双眼里,见到如此无边无际的痛心切骨。
摘星浑身剧颤,他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痛苦!
而他居然从头到尾一直瞒着她?
似乎要彻底粉碎她最后一丝微渺的期望,他缓缓拉下遮住面容的黑布……
‘不——’她只觉心里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一下子冰冻,寒意瞬间蔓延四肢,接着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片一片,她所有的信任、所有的幸福,迅速消失在那碎裂声里。
悲痛欲绝。
她听见自己嘶哑着嗓子,要他给她一个解释,而她几乎认不得那是自己的声音。
‘本王奉旨前来擒拿罪犯马摘星。’他逼自己直视她的双眼,逼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崩溃。
昨夜一切不过幻影,他终究是灭了马府的渤王,而她终究是马瑛之女。
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手腕已被铁锁链磨得血痕斑斑,泪水早已流满脸颊,自己却浑然不知,梁帝为何要灭门马府?爹爹哪里做错了?他一生忠心护国,从无叛心,怎么会?
‘马摘星,问啊!’他压抑住心中悲痛,逼自己强硬,‘妳想知道什么,本王绝不欺瞒!’他只愿她能承受得住真相。
‘我要知道真相!’声音已是撕心裂肺。
‘真相是,马瑛功高震主,父皇怀疑其忠心,下令灭门!真相是,送妳上战场,原是为了让本王一举歼灭妳与马家军!真相是,父皇得知马家军已有叛心,极有可能被策反投晋,本王如今奉命捉拿妳回京!’一咬牙,‘真相是,妳爱上的这个男人,的的确确就是妳的杀父仇人!’一句一句,都是真相,句句决裂,将过往恩爱毫不留情一一斩断,不留任何余地。
她瞠目结舌,嘴唇蠕动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原来过去所相信的一切,全都是谎言。
原来遥姬没有说错,她与他,是被上天所诅咒的,星儿与狼仔早已在八年前彻底消失,她一直苦苦追寻的不过是幻影与儿时美好回忆。
原来……原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眼前的杀父仇人,绝望吶喊:‘真相是,星儿与狼仔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真相是,我与你的确是上天的诅咒!真相是……直到这一刻,我还奢望你是在骗我!’
真相是,明明该恨到极点,浓烈爱意却未曾稍减。
爱与恨,狠狠交织,生不如死。
她终于不再挣扎,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世界,天崩地裂。
*
浑身瘫软的摘星被五花大绑押解上马后,莫霄前来低声禀告:‘主子,这茶店透着古怪。’
‘说。’
‘属下刚搜查一遍,发现店老板与店小二早已被人毒死。’
他心中一凛。
是谁想对摘星下手?成功了吗?
‘用的什么毒?’他问。
‘两人颈上皆有一朵隐约紫色七瓣花印,是转花毒。’莫霄回答。
是遥姬!
都已被关回大牢里了,居然还要兴风作浪!
‘马摘星也中毒了吗?’他不觉面露担忧。
‘属下不如文衍那般熟知药理,不敢确定。’顿了顿,‘主子,此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朱友文沈吟不语。
若真是遥姬出手,很有可能便是寒蛇毒。
遥姬自是不可能给他解药,但梁帝之前曾命她在摘星身上埋毒藉以控制,手上应有解药,只是梁帝未必愿意替她解毒,之前伙同遥姬测试他的忠诚,已让他杯弓蛇影,不敢轻易为摘星求情,他并非怕自己从此失宠于梁帝,而是怕万一梁帝使出更残忍的手段,他将更无力救她性命。
如今他只能假装不知情,尽速赶回京城,让莫霄潜入宫内偷取解药,替摘星解毒。
在战场上,他与她虽是敌人,但那并不妨碍他在战场之外,暗暗护她。
他在马瑛坟前立过誓约。
护她一生一世,永不食言。
即使她对他,从此将只剩下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