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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绿瓦雕就的御膳房内明堂生光,脆嫩的梨汁儿攀上了盅里的草药涩气,这甜苦二味较着劲儿,势要比个高低来。
铜炉内的香烟观望了好一会儿才燃到底,内置的金属珠顺势坠落到积了几重的灰烬里。
时候恰好,褚肆捞过御案上的一罐桂花蜜,摊开了盖子,垂首问向夏梓沅:“阿沅,你可喜甜?”
闻言,夏梓沅抬起包缠了花结的右手,将几缕细碎的秀发轻柔地拨弄到耳后,盯着那蜜,话里透着莫名的喜意:“酸甜苦辣咸,臣妾独爱一味甜。”
她将眸光从那罐桂花蜜轻移至褚肆的面容上,仰着首乐呵呵地说道起来:
“据伺候的宫人说,臣妾自娘胎里时就爱食甜,娘亲身怀六甲,不爱食酸亦不爱食辣,独独偏爱那一口蜜糖,人云酸儿辣女,她却与这二味无缘。”
这些前尘往事,好像堙灭得不多了,褚肆只静静地负手听着,神色明明灭灭,拇指上的扳指转个不停。
夏梓沅兀自诉说着,脸上蒙了一层朦胧色:
“那时,许多人众说纷纭,有者猜臣妾只是个凡桃俗李的女娃娃,有者猜臣妾会是个盖世无双的顶天男儿,可惜,娘亲尚未知晓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就血崩而亡。”
宫里内廷之中,尊贵无双的皇后诞下的第一胎,多少人虎视眈眈,才恨不得瓜裂蒂凋呢,夏国后宫又是充盈,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动了他们的利益,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血崩而亡,谁道这中间有几路人的手笔。
亡之一字,委实是遥遥的痛苦色,可夏梓沅仍旧是面色含笑,不见丝毫的苦涩,清浅揉弄着故人故事:
“以女子之身诞世,虽初时不被爹爹所喜,弄璋之喜成了弄瓦之嫌,可上天倒是有好生之德,赐了个神女的名号,臣妾的日子也算好了起来,活得最是尽善尽美,倒是迎合了娘亲嗜甜的预兆。”
“是故,臣妾也最喜甜,甜糕、甜汤、甜蜜饯儿尤爱过甚。”
她的密语念念有词,这些个过往,一帧一帧地铺陈在脑海,试图钻入他的记忆深处,与之共振。
原主,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极尽天下间所有的好运气,夏梓沅,不该是他羡慕的对象。
褚肆,有的选。
是要沉湎于那些别人的过错中,惩罚着自个儿,还是对那些偏见不甚在意,养好自个儿,她希望,他选后者。
她饱含深意与他对视,嫣然一笑:“往事不可忆,来者,犹可追,臣妾有了陛下,喜上添喜,来日可期,只愿陛下以后喂给臣妾的都是糖,臣妾便无憾。”
小轩窗未合,三月的风似个顽劣的孩童,在这闭合的房内东躲西藏,吹得夏梓沅耳边拢好的碎发又乱了,白色的绢结也在指尖簌簌起舞,与他玄青色的襻膊纠缠到一起。
纵然褚肆清楚此阿沅不是彼阿沅,可这过尽千帆的笑意还是刺得他手中的动作暂停,那扳指上的唯一一条血丝无意间恰对她,他看不见。
是啊,过往造就的疤痕犹存,他是得向前看,与阿沅一道。
他收回了背后的手,心底是难以言说的怜爱,银眸微颤,将她额间光滑的发丝挽在耳后,说不出的缱绻:“阿沅虽是女子,却有个傲霜斗雪之性,比那泥淖中的诸多男子好了千百倍。”
虽无人教他,可他身为男子的所听所见,多少男子自恃贵重,做出的事为人所耻,他并不觉得女子生即轻贱,都是第一次做人,谁又比谁高洁呢。
是以,在梦仙阁的掌管归属上,他并未因青云若是女子,便剥夺了她的实力。
这一句话虽是劝慰,可夏梓沅听着犹如隔世,心里如滔滔海浪在汹涌,冲击着她的认知。
封建势力的中央集权者,世间权柄律法的缔造者,竟无男女分立的旧思想枷锁,褚肆他,可是一个皇帝啊。
她想问很多,却不知从何问起,终是逼出一个最优先的疑惑来,她嗫嚅着:“陛下,您为何会觉得,臣妾身为女子,可与男子比及?”
褚肆不紧不慢地自那罐蜜里舀了整整三木勺,混合在盅内熬好滤出的甜浆里,泛着晶莹的琥珀碧浆赠馈着碎如金花的米黄桂花,相得益彰。
糖水滚烫,浓稠无个定性,还需借一两时光和几钱清风,静待成膏状。
他解下捆绑着大袖的襻膊,正面言谈起他的答案,直击她眉宇的期待与不解:“自古以来,众人便将重男轻女之思想根深蒂固地印刻在骨子里,可......”
嘴弯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他霍然一笑:“可若是世间所有的男子都不举了,缺了那二两肉成了天阉之人,与这宫中的太监地位一致,男子还会是这般想法吗?”
似是觉得说得过头了,他又补上一句:“....自然,朕除外。”
别人不举何妨,无人传宗接代何妨,举国上下动乱又何妨,碍不着他过起赛神仙的日子。
他也不过是一寻常人,身在其位时,他自会戴上王冠承起千斤重,可他死了呢?
黄土一抔向西行,无人再忆褚子煋。到时江山分分合合,新皇即位,没人会念及一个已故之人。
他本就活得艰难,承载了几秋的灾厄,有朝一日若是可以轻身上路,无皇冠的担子,他只背着阿沅一人,青山走马上新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