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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一晚,等回程时,已是拂晓时分。
茶山县周围的妖气已经散得七七八八,残留下的妖气已不会对这里的生灵造成太大影响,至少当曦光落下时,茶山县终于能让人感受到夏日的气息,微风过处,不再阴冷入骨。
但停了一夜的雨,在天光大亮后,再次落了下来。
却并不让人觉得阴森,因为妖物撤离得太过明显,尤胜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后,便挨家挨户地将这个好消息通知过去,对于这个坚守到最后的修士,城中百姓无不信任依赖,是以在确信妖怪真的离开后,胆子大一些的人已经跑了出来。
一些人在暴雨之下肆意奔跑,一些人仰着头迎着不断坠落的雨滴,还有些人则在暴雨之中嚎啕大哭起来。
也许是在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也许是在哀悼已经逝去的亲人。
无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在这个幻境中,他们活下来了。
所以在发现他们四人再次入城后,这些已经知道救命恩人是谁的茶山县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一声接一声的叩谢连绵不绝,这架势,属实将还在与岑双说话的江笑吓了个不轻,连忙对他们说着些诸如“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莫跪莫跪,小姑娘这么瘦弱,别将身子跪坏了”“雨下得这样大,大家快快回去啊”
当然,无论江笑怎么劝,这些人都坚持要跪他们一路,甚至好些人还保驾护航似的跟了过来,只是隔着一定距离,眼看着他们入了善人府,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江笑对此也有些疑惑,他问道“贤弟,你之前说我们赶紧回来看操纵招妖幡的人,现在我们回到这里,意思是,做下此等恶事者,眼下便在这善人府”
岑双点了点头,说道“此事说来还是贤侄的功劳,若非贤侄那日对我说起镜灵给你的提示,又描述得那样绘声绘色,只怕我也没那么快察觉。”
江笑茫然地抱了下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喃喃自语“我说了啥,该死,原来一开始居然是我离真相最近么,完蛋,还是想不起来。”
岑双并不勉强于他,只是也没急着解释,对另一人道“我想,仙君定然也发现了罢”
清音仙君道“的确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说完这句话后,清音便察觉到气氛很安静,这份安静与兀自发呆的容小王爷以及抱头思索的江公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位一路上或多或少都会附和两句的妖皇。当他说到有所发现时,那位妖皇就将头转了过来,很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眨巴眨巴,仿佛是期待他多说一点。
清音抿了抿唇,又将视线移开。
他继续道“原本我与尊主所在的那个幻境,我们所看到的画面提示中,所有纸人都是一个颜色,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江公子所看到的提示却有着明显颜色区分,这是其一;
“其二,红线谜题除了告知我们方向外,还给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提示,即是真亦是假,是假亦是真,它早早便提示
我们,在这场茶山县之乱中,所有人的认知里,有真有假,有人存心利用了一部分真相,编织出一个假象,蒙骗了所有人,引导他们认为,善人遇难是因为那三位道长,而群妖围城是因为善人遇难;
“其三,据我观察,茶山县人似乎钟爱养狗,几乎我们过路之处,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可善人府却一只活犬也不曾看见,若说他们是不喜家兽,可我又看到善人府的大部分屏风以及挂画上,或多或少都绘有一只黄狗的身影,不出所料,这应当也是镜灵给仙人的提示。”
岑双等清音仙君说完,才感慨道“仙君观察得真是细致,只看了几眼便猜得八九不离十,我当初还是因为元神出窍去探了善人房中的密室,才发现此事有异。”
这话一出,江笑也不抱头了,他看着岑双,震惊道“贤弟,你你你你之前还元神出窍去探密室这,你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另外两个人也纷纷看了过去。
岑双解释道“那时我跟随李老进了善人房间后,便觉得里面的各种布置实在诡异,后来我们分头寻找线索,我又发现了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踪我,才将计就计,留下傀儡给跟踪我的人一个假象,元神化出分身去了善人房中。”
那会儿岑双虽然觉得那房间的确素净了些,但是联想到整个善人府都是素素的,所以那种古怪其实也算不上特别明显,至少岑双虽然疑心但也没有疑心到元神出窍过去探查的地步,可后面那多此一举的跟踪行为,便直接将岑双所有怀疑都坐实了。
江笑道“是了,在我们分头行动前,贤弟唯有一次没有与我们一起行动,便是单独跟随李老进了善人房间,这才招来幕后之人疑心跟踪所以贤弟,你在那暗室之中发现了什么”
岑双道“那个密室之中,只有一座坟墓。”
“”江笑道,“非人哉居然有人在善人房中造坟墓贤弟啊,你可看清了,那坟墓祭奠的是什么人”
岑双却摇了摇头,道“非是人,在那坟墓前方,墓碑之上,所挂的乃是一张绘了大黄狗的画卷,所以,其实是有人在祭奠哀悼一只狗。”
江笑因不能理解此等行为而一时失语。
岑双道“贤侄不如再回忆回忆,你可还记得你当初与我描述的第二个画面中,那两个纸人都是什么颜色。”
江笑虽然想不起来他当初是怎么和岑双描述的,但是那个画面他还是有印象的,当下便道“第二个画面,好像是一个灰色的大纸人,和一个黄色的”他顿了顿,忽地眼眸瞪大,不可思议道,“贤弟,你的意思是,那个黄色纸人压根就不是人”
岑双却是一笑,缓缓道“也许不是,也许是,我们现下也只是猜测,真相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我们可以去问他,那个确定是人的,被招妖幡反噬的灰色纸人瞧,他不是正在那里等我们。”
雨越下越大。
善人的房门紧闭,但浓重的死气却无法掩盖,昭示着善人已经亡故的事实;在善人
房门口,一个身着灰衣的老人正蹲着身子,手颤抖地抚着空气,看起来像在抚摸什么动物,可因为那里什么动物都没有,才更显诡异。
江笑惊讶道“李老”
那蹲在那里抚摸空气的,正是善人府的管家,李老。
而李老在听到江笑那一声带着惊讶意味的呼唤后,抚摸空气的手才止住,缓缓抬起头,开口时,还是早前的慈祥老人语气,他道“是仙长们啊给仙长们添麻烦了。”
江笑却指着他道“你李老,你的眼睛,你的脸”
岑双解释道“那是被招妖幡反噬的样子,这只是个开始。”
李老的双眼已经血肉模糊,流下的泪混着血红与部分眼珠,但李老看起来并不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同样开始腐烂的脸。他只是又重新抚摸起了空气,并且安抚般地道“别怕,阿黄,别怕,没人可以再伤害你,伤害过你的人,都糟了报应。”
江笑还是不敢置信,他看了眼李老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眼空气,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李老,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妖怪当真是你用招妖幡招来的”
李老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否认,反倒是温和地点点头,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人,甚至还给他们解释“是我,我将自己献祭给了招妖幡,才换来了短暂的操控妖怪的力量,只是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事情会恶化成这样,我最初只是想用妖怪们逼这城里的人做一个选择,没想到失控了,我被妖物迷惑,最后反被操控,成了具行尸走肉,若非仙长们斩断招妖幡与我的联系,我只怕还不能恢复清明,所以,才要多谢仙长。”
岑双听罢,问道“你原本要逼他们做什么选择”
李老笑了下,道“逼迫城里的人必须做一个选择,要么他们活着,要么,将那位大善人从城墙上丢下去,让他也感受一下,被抛弃、伤害、吞食的滋味。”
岑双问他“是因为阿黄”
李老笑着道“是啊,是因为阿黄。”
阿黄是李老从小养大的一只大黄狗,陪伴了他很多年,于李老而言,阿黄是远胜家人的存在。那时李老还很年轻,因为脾气好,又孤苦伶仃,时常被无赖欺压,他是没什么脾气,本着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忍忍就过去了。可是阿黄通人性,它不可能看到主人被殴打还无动于衷,便总是会冲到前方保护李老。
可是再凶恶的野犬也斗不过手持武器的人,更何况阿黄只是一条瘦弱的家犬,那些流氓地痞被阿黄追着咬过好几次后,早就有了报复的想法,便趁着李老出门时,携了刀棍闯入了李老的家,将阿黄活活打死,拖着阿黄的尸体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等李老找到那群人时,那几个人正围坐在一个破庙里,烧着火架着锅,锅里面还有个狗头,大小不一的骨头丢了一地,那几人面孔是扭曲的,皮肉是松垮,像是还没学会穿好人皮的恶鬼,正哈哈大笑着。
李老愣愣地看着那个锅很久,又被嘲笑了很久,才从地上捡起一根棒子,想也
没想,直接打了过去。之后,发了狂的李老竟然凭一己之力将那几个地痞打得半死不活,而他也确实存了心要打死他们给阿黄报仇,可偏偏,有人阻止了他。
是尚且年轻的善人。
年轻的善人已经足够悲天悯人,他匆忙命人将他们拉开,安抚了那些被打得凄惨的地痞几句,便追问李老,究竟发生了什么,李老抱着木棍,身上也有很多伤,骤然听到善人问话,大脑都嗡嗡地吵个不休,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刚要解释,便被地上那些地痞抢了话头,一个个说着,他们不过是吃了一条疯狗,就被李老发疯了一样追打。
他们认出了善人,处处将自己说得很可怜,说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饥肠辘辘只能以乞讨为生,李老平素不愿意接济他们便也罢了,居然还时常放狗咬人,今天是因为他们太饿了,加上忍无可忍,才将那条狗杀了吃了。
李老当然不可能坐看他们污蔑阿黄,便将实情说出,可那几个人指着被打断的腿脚,指着满头的血,跟善人说,就凭李老这个狠毒劲,还能被他们欺负
他们总是占理的,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善人所见到的情况确实是李老险些将几个人活活打死,而那几个人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不过是吃了一条狗,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挨了这么多打,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所以大善人一如既往地做个好人,想要这两边化解矛盾,李老如今已经记不住大善人那时说了什么,他唯一记得的一句,是善人说,他们只是饿坏了,才会吃掉阿黄,阿黄之死,功德无量,来世定会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所以让李老放宽心,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毕竟,冤冤相报何时了。
后来年轻的善人给了李老很多银子,嘱咐他,再养只狗就好了,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那时李老捧着一把骨头,还有很多银子,应了声“好”,又说了声“多谢善人”。
他并没有再养狗。
后来他又是怎么进的善人府,怎么当上善人的管家,李老并没有再提及,因为他全身腐烂得越发厉害,总不能将生平一一言明。
他只是跟岑双几人祈求道“你们是仙长,一定可以帮我把阿黄送走罢可以帮我送阿黄去转世吗,我做下的事,与阿黄无关,它当初因为死得太过凄惨,冤魂因寻不到往生之门而滞留人间,我必须要将阿黄痛恨的那些人杀了才能化解它的怨气,何况,就算我不杀,阿黄也会杀,可阿黄杀了,就会彻底变成厉鬼,无法去冥府轮回”
岑双看着他抚摸空气的手,忽地笑了下,说道“可它现在不已经是厉鬼了么”
李老的手顿了下。
岑双道“是你引导善人做下错事,又骗他吐出去疾丸,如此他命格崩盘,阿黄便能接近善人,慢慢吞噬善人生气,到最后,你被招妖幡反噬之际,没来得及拦住阿黄,导致阿黄将它最痛恨的人给杀了,是也不是”
大雨滂沱。
“阿黄,不许对仙长们无理。”李老忽地说了
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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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与我一样,终归是要为了杀害天命眷顾之人,而遭到报应,只是我并不后悔,我只恨,为何时至今日,才能报复于他。”
岑双道“阿黄虽成了厉鬼,但它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还有可被净化的可能,你应该也知道,茶山县很多善灵都被污染成了妖物,在方才,它们也被我们净化了,所以再加个阿黄,也不算什么。”
容仪听到这句话后,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边的江笑拉住,江笑还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别插话。
李老道“仙长,你说的,可是真的”
岑双道“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总之,阿黄能不能成功渡过往生之门去冥府轮回,全看你的意思。”
李老愿意为阿黄做那么多事,不就是希望阿黄可以轮回转世,眼下岑双这一句话,已足够他赌一把,所以他道“仙长,要怎么样才肯为阿黄净化它一身凶煞之气”
岑双道“有几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我便帮你将阿黄送入冥府转世。”
见李老点头,岑双便走近两步,说道“你早有报复李老的想法,为何直到如今才开始报复”
李老迟疑了一下,但是他抚摸了一下空气,最终还是道“老爷他有仙泽护体,心怀恶念者不能接近于他,我要接近老爷,便只能赶走阿黄,久而久之直到前段时间,我的脑袋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声音,提醒了我,我才”
岑双道“所以你对善人用的那些计划,包括后来嫁祸给他人一事,也都是那个声音教给你的”
李老道“是这样怪只怪这么些年下来,只有那三妖道敢对善人出手,那个声音跟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岑双又问“招妖幡也是他给你的”
李老点头道“他说,老爷当初能冠冕堂皇地说出那样一通话,是因为他被凡人推崇赞誉太过,太过高高在上,只有让他被那些他曾经护着的人狠狠背叛,让他也被抛弃过,才能对阿黄之事感同身受,也才会后悔当初他放那几个人走的决定。”
岑双并不评价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因为李老下半身已经完全化成了血水,所以他只问关键所在“他在你身体中时,你可有听见他与其他人说话我们去到群妖藏身之地时,曾见到了满池血水,那些应该也不是你弄的吧”
李老答“我不知道什么满池血水,也不知道他能跟我之外的人联系,我除了能跟他说话外,其他的事一概不知,后来,后来我被招妖幡反向操控,便更不清楚了。”
这句话落下后,李老嘴唇动了动,大约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求”字,便跟肉块一样散在地上,最后全部化成了血水。
招妖幡的反噬,本就如此,李老既然将自己献祭,那么时机一到,他自然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江笑左右看了一圈,纳闷道“所以阿黄在哪方才容仪与我便奇怪了,这里也没什么厉鬼的气息啊,不过看贤弟你正在问话,方才就没有问你。”
清音仙君道“没有厉鬼,没有阿黄。”
江笑道“没有”
“确实没有,”岑双道,“什么阿黄的冤魂,想来,不过是李老臆想出来,能让他心安理得报复那些人以及善人的幻觉罢了。”
所以在李老没有遇到那个神秘的声音之前,他其实已经慢慢放下仇恨,连阿黄的幻觉都不会再看到了,而在李老的口中,这件事就变成了“赶走”阿黄。
也或许不是放下,而是李老将仇恨埋得太深,深到他自己都快忘了,所以才会在别人的刻意引导之下,那么快死灰复燃。
但无论如何,阿黄早早转世已成事实,李老遭受招妖幡反噬而魂飞魄散也是事实,群妖被驱逐,善灵被净化,茶山县善人的遇难真相,也终于水落石出。
岑双将手中青伞收起,竹叶散开时,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笑着对诸人道“各位,我们大概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幻境了,你们准备好失去法力了么”
在他的提醒下,几人这才想起另一个幻境会封禁法力的事,尤其是江笑与容仪,他们一个被禁足,一个在沙漠跋涉,此时想起来后,纷纷面如土色。
好在,这个幻境的雨暂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