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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心战
手术室这一层楼十分安静,梁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贴在身上,太阳照过来,散发出一阵铁锈的气味。
令人不快的气味,但血是房正军的血,梁旭不肯擦了它。
和为梁峰佩戴的孝纱一样,这血留在他身上,就仿佛一道清明的锁链,让他明白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照着房灵枢的交待,他拨通了罗桂双的电话。
接通前的每一秒,他都要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以克制濒临爆发的情绪。
电话那头就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阿陵一家四口的灭门,梁峰和茹玉芝就不必收养自己,他们或许也就不会如此英年早逝。
可他偏偏也是罗晓宁的父亲,如果没有他,自己和罗晓宁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相遇,也是因为他,自己才有幸在梁峰的抚养下长大。
福兮祸兮,一言难尽。
他真想当面看看这个人间恶魔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嘴脸。
房灵枢倒是料着了他的心情:“你不用非常冷静,太冷静了反而惹人疑心,我叫你控制情绪,是避免感染罗桂双。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犯不着和他好声好气。”
电话接起来,他自报姓名。
罗桂双那头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小子,你有种给我打电话,怎么没种来见我?”
他声音听上去很是淡定,甚至还含了一种虚伪的慈祥。
梁旭握紧了拳头。
罗桂双语调平静,态度却不平静,见梁旭不说话,他咕咕哝哝道:“喜欢跟我儿在一起是吧?你两个都是带把的,抱着啃着也生不出来嘛。”
这头开着外扬,污言秽语清晰可闻,连旁边的干警都皱起眉头。
梁旭反而平静下来。
是的,罗桂双恶言相向,这说明对方心中也举棋不定,他没有其他能攻击的点,所以才尽其所能地要激怒自己。
真可笑,自己追寻了十二年的仇人,居然这样浅薄、又这样恶俗!
连做对手都不配。
梁旭不冷不热地问他:“接下来还想说什么?要向我描述你杀我一家的心情吗?”
他这头说话,那头向刑警使了个眼色。
罗桂双浑然不觉,他“噗”地笑起来。
“哎呀,你那个妈,肚里是个女孩!”他有滋有味地回想:“我挖出来看了!下面没有宝贝!女娃要她干什么?活该你妈要死。”
旁边干警立刻反应过来,梁旭通话之前,他们已经在做录音,此时一人迅速拿出记事本做笔录。
——这是罗桂双亲口承认的阿陵案犯罪事实!
通话之前,他们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等着岳萍萍的那一会儿,房灵枢和邹凯文对梁旭进行谈判指导。
“我们不能仅仅只盼望拖延时间。”Kevin道:“这是一场前哨战,营救人质,就从这一秒开始。”
房灵枢指导情绪控制,Kevin则重点告知他有效地利用对方的心态。
“年轻人,你很聪明,我教你的这些实战技巧,都是只可一次不可二次。”Kevin道:“对方愤怒,你也愤怒,你们都在忍,想等待对方心态先行崩溃——如果你能令他误以为你冲动,那么他就会反而落入你的引导之中。”
“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表面上看,谁先动怒谁就输,但事实上,愤怒不代表被动。”房灵枢补充道:“关键是谁能主导话题。”
漂亮的引经据典,Kevin向房灵枢投去温柔的一瞥。他回转褐色的眼珠,注视这梁旭:“这就好比恋爱,男生狂热地追求女生,看上去主导权在女方,但这种狂热的追求能强制对方跟随你的思路,令女方陷入真正的被动。”
“呃,不要跟直男打这种比喻,他对恋爱一窍不通。”房灵枢道:“总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把话题往你需要的方向上面引,强迫他回答是或者不是。”
“情绪是把双刃剑,它能控制罗,也能控制你——希望你不要被情绪所左右,你父母的案件能否得到证供,就看你的表现。”
“我们不能陪着你,没法对你即时指挥。”房灵枢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胸口:“你在洪庆山怎么跟我演戏,现在就怎么跟罗桂双演戏。关中梁朝伟,加油了!”
梁旭无声地向他们点头,是保证,也是感激。
此时是拖延时间,也是另一种审判——心战暗战,罗桂双大约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现在要说什么。
而梁旭需要他这一份口供。
“你说谎。”梁旭激愤道:“是你先杀了我爸爸!”
——设伏的问话,表面是在问“先”或者“后”,事实上是在问“有”或者“没有”。
罗桂双却不上当,他相当警觉:“跟你有关系?死爹没妈的东西,别来套老子的话。”
——死爹没妈。
齿关被自己咬得发痛,而梁旭一言不发,他回望于笔录和收音的两个干警。
干警祈盼地望向他,希望他还能再引罗桂双多说两句。
这一瞬他们无暇顾及梁旭的心情,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他十二年的伤疤,还要他亲口追问——缓缓地,梁旭远离话筒,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引导:“好,我妈死得不冤,但你知不知道杜主任的妻子根本没怀孕,你不是专杀孕妇吗?”
——欺骗性的诱问,事实上,罗桂双并不只对有孕妇的家庭下手,最初的案件,他是趋向于“体态接近于孕妇的对象”,之后的案件,只要是有孩子的家庭,就会触动他的杀念。
梁旭弃车走马,阿陵案已经引起了罗桂双的警觉,那么就改换另一案来问。
“谁让她像?”话音未落,罗桂双已经开始焦躁,他也意识到梁旭在诱导他供述罪行,他厉声威胁:
“狗杂种,我知道警察就在你旁边,你自己也是枪毙的命,卢世刚一家都是你杀的,要死咱们谁也别脱干系!”
好畜生,话到此时还能再泼脏水,他虽然脑回路清奇,但实在不算傻!
梁旭冷笑起来:“我做的,我认,你做的你为什么不敢认?你也只会欺负弱小,杜主任一家有狗有警卫,单枪匹马行侠仗义的才不会是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他一字一句说得诛心:“藏头露尾,鼠辈所为——就凭你这幅德行,我永远不会让晓宁认你!他自己也不会认你!你不配做他父亲!”
这句“不认”真正刺中了罗桂双的痛处,罗桂双亦咆哮起来:“你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晓宁根本不想见你,他有我就足够了,十几年来你照顾过他?为他花过一分钱?”梁旭也动了怒气:“枉我敬你过去还有一份侠义心肠,替金川县的老百姓出头,现在看来你连这一个长处也没有,你只是个虐杀妇孺的无能废物!”
“怎么不是我!就是我!老子杀人的时候你毛还没长齐呢!你信不信我毙了这几个杂种?你信不信?!”
干警想示意梁旭不要激动,恰逢梁旭也回望过来,六目相接,梁旭面上仍有怒色,却轻轻向他们点一点头。
大家悬着的心又放下去,好孩子!有勇有谋!
金川县第二案也被证实了。
应该不能继续再问下去,免得罗桂双把怒火发泄在人质头上。
罗桂双果然接着便要见罗晓宁:“把我儿子带来!带来!半小时了!带来!”
梁旭沉默了片刻。
罗桂双还在电话里嘶吼。
“他刚输了氯化钾,现在有点反应,走路会吐。”梁旭缓缓道:“四点,四点钟我们去见你,但你要保证不能对晓宁做任何粗暴的行为。”
这是在为房灵枢争取时间,再多争取半小时。
罗桂双不吭气。
“还有,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也是晓宁的要求。”梁旭沉着道:“我要你答应我们,释放人质——你在六楼,从我们到楼下开始,每上一层楼,我要你释放一个孩子。”
——千言万语,只为这个最终的要求。
释放人质。
邹凯文千叮咛万嘱咐:“案件能否得到证供,都是其次,这是一个掩护——要令罗桂双误以为这个电话是意图对他进行审讯,那么接下来你的任何要求都会令他放松戒心。”
“犯罪型人格都有很强的自救意识,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先考虑‘我’,然后才考虑‘别人’。”房灵枢应接如流:“你对他的旁敲侧击,一定会干扰他的判断,会使他不断地思考自己是否吐露了案件真相——即便他早就知道警方归罪于他,短时间内,他依然很难跳出这个思维定势。”
他二人思路之顺畅,仿佛所有内容都是从同一个大脑里汇出。
“要等待他的情绪爆发,他何时爆发,你何时提出要求。”
“——那就是我们营救人质的时刻。”
良久,罗桂双嗤笑出声:“你他妈当老子瓜皮?人质都放完了,叫警察来给老子万箭穿心?”
“你可以留下一个。”梁旭沉静以对,这一刻他决不能辜负房灵枢的嘱托:“七个人质,我只要六个,如果任何一个警察跟我一起上来,你可以直接开枪打死最后那一个。”
罗桂双饶有兴味地问他:“那我咋放人质?给你乖乖儿送下楼是不?”
“用不着。”梁旭的声音清冷如冰:“直接从窗户推下来。”
——从六楼的高处推下人质!
这思路把罗桂双也惊到了。
片刻,他赞叹了一声:“好小子,心狠手辣,大刚死在你手上,不亏!”仿佛意犹未尽地,他大笑起来:“你要是跟我去缅甸,也是一条好汉!”
梁旭不说话,他紧张地等待着罗桂双的答允。
而罗桂双大笑许久:“日你妈想得美啊!老子死也要他们陪葬的懂不?你他妈爱来不来!不来我就杀人!你跟我谈条件!你算什么东西!”
“四点!”他吼道:“四点不来,咱们火葬场见!”
说着,他就要挂电话。
“别忙。”梁旭道:“你还想不想见罗晓宁?”
“你他妈是傻了吧?叫你带来,说过了,老子不放人质!”
“放不放是你的事。”梁旭放低了声音:“罗晓宁在我手上,你想不想他活着?”
“……”罗桂双一时算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杂种,警察就在你旁边,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不怎么样。”梁旭安然道:“有些时候,杀人不用动手,只用动口。”
罗桂双不回答他。
不答也没关系。
梁旭信房灵枢的推测——“你的晓宁的事情,罗桂双一定知道,不然他只会要求见晓宁,不会要求见你。自从你唤醒了晓宁,你们的关系,他一定都有所耳闻。”
“赌一把。”房灵枢道:“就赌他知道儿子死心塌地。”
他大大咧咧地说出“死心塌地”四个字,梁旭脸上是微微一红——红潮涌上来,旋即又退下去。
一切都如房灵枢预料的那样,罗桂双的确对儿子和梁旭的关系耿耿于怀,也知道罗晓宁一心都在梁旭身上,不然他不会开头就骂他们是“带把的抱啃”。
梁旭想起罗晓宁,不免觉得刺心,又看房灵枢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不由得摇头:“灵枢,你是我见过最爱赌的人。”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房灵枢道:“不入虎home焉得虎baby,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活到今天都是浪大的。”
Kevin抚一抚他的脑袋,黯然不语。
“是,我是被警察抓住了,杀不了人。”此刻梁旭的声音柔得像水,又冷得像冰:“不过如果我要他为我死,你说他答不答应?”
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愤,轻轻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反正我也要枪毙的,罗叔叔,只要我开口,晓宁一定什么都肯的,你信不信?”
从未见过他如此恶毒的一面,两边的刑警都不禁站起身来。
——明知他是使计,但眼看一个端正善良的人露出这样阴森的表情,这实在太令人齿冷。
死一样的寂静。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着,梁旭和罗桂双静默僵持——他们都在数着时间,等对方先退一步。
终于,罗桂双切齿道:“行,老子答应你,去你妈的!”
他不肯再听任何一句,挂断了电话。
这头梁旭放下电话,几乎是汗如雨下,冷汗随着怒意和后怕流过他鬓边。
邹先生说得对,将心比心,只有恶毒的人才会相信恶毒的要挟。
“如果你自己跟我说,要晓宁去送死,那我和灵枢一定会笑破肚子。”Kevin温文尔雅地提点他:“但罗桂双不一样,他为人狠毒,又刚愎自用,自然也就认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无情。”
有情者视乎万物有情,无情者视乎万物存私。
至此,邹房二人的推算全部料中。
梁旭心中难掩钦佩,运筹帷幄,真正是名师出高徒,自己在洪庆山输给他们,输得不冤枉——房灵枢那时是怎样和邹凯文交换了情报,梁旭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他们实在灵犀相通,这不是自己一个外人能看得懂的。
他想起那两人并肩而立,各以快速却不急切的语调分析即将到来的谈判,他们的不温不火的态度、思考问题的方式——一切神情举止之间,都有难以言传的微妙契合。
梁旭的直男大脑很少思考和爱情相关的东西,但那一刻,他也觉得眼前的确是一双璧人。
他明白房灵枢为什么那么喜欢邹凯文了,也明白邹凯文为什么千山万水来找他的小房子了。
房灵枢要带着自己去贰零七,这一去的确是冒了生命危险,而他二人脸上看不到分毫生离死别的纠结,两人都是镇定自若。
相似的人才会相爱,彼此理解才会发生感情。
忽然地,他也很想见罗晓宁。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
梁旭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向房灵枢提要求,任何要求对于此刻的房灵枢来讲都显得太无耻。
房正军还在抢救,邹容泽也只能等待。
仿佛是应了他的心思,这头梁旭将电话交还给警方,那头邹先生快步上楼来:“怎么样?”
“我争取到了四点。”梁旭望着他:“灵枢呢?”
Kevin面色有些青白,只是他一向端雅大方,所以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还在准备,你先跟我来。”
“去哪儿?”
邹凯文拉了他便走:“李警长——李局长要对你作一些安排。”
下到十四楼,这一层全是ICU,邹凯文是一句话也没有,大步向前走,梁旭脚上带镣,身后还按着警察,只能尽力快步随行——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李成立迎了出来。
“我一直在监听。”他远远地说:“孩子,你做得好。”
梁旭无言以对,功劳是邹房二人指导有方,他不愿居功,只能报以沉默。
——突然地,仿佛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从背后路过的病房里传出一个声音来。
“哥哥。”
梁旭愕然地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谁也不在。
那声音分明是罗晓宁的腔调!
梁旭呆立着不动,他没有留意到邹凯文脸上复杂的神情,这时候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是疑心自己听错。
没有人再说话。
可是门开了。
这门开得艰难而缓慢,跌跌撞撞地,有人扶着门,从病房里走出来,他迎着阳光走出来。一片秋光中,他怔怔与梁旭相望。
——不是罗晓宁又是谁呢?